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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污点母亲的生命救赎

林源 迷影计划 2023-12-30

一位55岁的农村妇女去世后,许多人冒着严寒从各地赶来参加她的葬礼,其中包括一些穿制服的军警人员。


这是为什么?


一位警察为我们讲述了她的故事。


以下是【迷影计划】的第【1】次原创推送。



2010年8月,警校毕业的我走上警察岗位。第一站是金龙派出所,一个地处北方某三县交界的偏远农村派出所。开完分配会议,所长李明热情地将我的大包小包搬上警车。

车子一路向南奔驰,路上李所长问东问西,将我的底细盘个底朝天,像是生怕我中途“叛逃”。

李所长越问越兴奋,我却在持续的颠簸晃动中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派出所大院。

车门从外面拉开,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我面前。她有点驼背,头发白了一部分,粗糙的四方脸,额头上沟壑纵横。不等我开口,中年妇女便扛起大包小包走上二楼房间,搬完行李又拿来拖把擦拭地板。拖把伸不进去的犄角旮旯,就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仔细清理。

房间的边边角角都被清理干净,家具擦拭得锃亮放光。打扫完毕她又放了空气清新剂,整个房间立刻充满茉莉花的香味。

中午,李所长在镇上的饭店安排迎新宴。派出所除值班人员外,全体民警辅警都准时到场,唯独缺少为我料理行李的大姐。我问大姐缺席原因,李所长说:“老刘不是所里的人,不适合参加这种场合。”其他人忙着喝酒,没人在意刘姐缺席。

席间李所长告诉我,刘姐大名叫刘美华,家是金龙镇大刘庄的。她住的村子距离派出所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却从未迟到过,每天早晨总是第一个到达派出所。

刘姐虽在派出所做保洁员,干的却是后勤总管的活。每天从早餐店给民警带回丰盛的早点,或者亲手张罗拿手的小吃,三餐吃什么成为民警最大的期待。所里的执法记录仪和对讲机日常充电保养也交给刘姐负责。

报到几天后,刘姐打听到我吃不了辣,私下送我一些茶叶蛋。“林警官,您家不是这里的,有啥想吃的尽管吩咐我,需要浆洗缝补的衣物交给我就成。”

混熟后我发现,刘姐很不一般。派出所没有女警,每当碰上女违法人员,刘姐就被叫去充当“陪审人员”。最令我佩服的是民警审不开嘴的嫌疑人,刘姐一番说教总能打开突破口。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审讯“鸡头”老杨。

老杨老家是贵州的,常年流窜于乡镇和城郊地带,专做农村中老年男子色情服务,因为卖淫没少受治安处罚,违法记录两页A4纸都装不下。在“黄道”混久了,老杨从台前走向幕后,做起“鸡头”生意,手下养着一批失足妇女。

有一次老杨在从事色情服务时被我们当场抓获。副所长老孙是个急性子,见不得违法人员跟他兜圈子斗心眼。讯问时,老杨不交待问题,还态度嚣张地辱骂老孙。老孙怒火上窜,忍不住推搡了她。

老杨哭喊着警察打人,随即咬住舌头,鲜血从嘴里渗出。她扭动身体挥舞拳头乱喊乱叫,我和两个辅警立刻上前制止。我用力摁压她的胳膊,两个辅警一个扳头,一个掰嘴,勉强让老杨平静下来。老杨受伤,我们只得卸下戒具将她关进讯问室,审讯工作被迫中断。

当着所长和民警的面,老杨哭天喊地撒泼打滚。“你打人就是刑讯逼供,就是死我也得扒掉你这身警服。”老杨指着老孙吼叫,老孙灰头土脸溜出办案区。案子没进展,还惹得一身骚,李所长怒骂老孙,让他自己想法子擦屁股。

被定性为刑讯逼供搞不好要背刑事责任,老孙怂了,准备向老杨赔礼道歉。这个时候,刘姐站了出来。

刘姐主动找到李所长,说要单独同老杨谈谈。对待老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李所长同意让刘姐试试。李所长带着两个看守的辅警走开,候问室里只剩下老杨和刘姐。

两个小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老杨服软了。干净利落交待完组织卖淫的犯罪事实,还当着民警的面向老孙赔礼道歉:“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跟您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不禁好奇:整个派出所都拿老杨没法子,刘姐是怎么让老杨服软的?

不久,老孙在镇上饭店摆酒宴感谢刘姐。刘姐特地叫上我赴宴。酒桌上老孙频繁向刘姐敬酒,刘姐来者不拒。二两杯的白酒,刘姐端起来两口喝透,一斤白酒喝完,刘姐说话麻利清晰,看不出丝毫醉意。

喝酒之余,刘姐叼上烟,娴熟地吐出烟圈。她一手捏着香烟,一手跟众人碰杯,一副老辣世故的大姐大模样,完全不像平日里老实朴素的中年女人。

借着酒劲刘姐说出了“搞定”老杨的秘密。一开始她想以感情牌感化老杨,老杨不吃这套。刘姐随后抛出几个人名,让老杨考虑考虑。没多久强硬的老杨就低头了。

老孙一顿狂轰乱炸都没从老杨嘴里撬出半点线索,刘姐仅提了几个人名就将她轻松拿下。

刘姐怎么这么神?我很好奇。


金龙镇地处三县交界,每年春节期间聚众赌博案高发,占全县的一半。2010年冬天,县局给金龙派出所下了死命令:如果再控制不住赌博高发势头,李所长就要被免职。

压力之下李所长要求所有警组人员出动摸排赌博线索,并给每个值班组定了任务:一天必须查处两起赌博案件,一次完不成写检讨,连续两次完不成就要调离岗位。

我和户籍民警老赵一个警组。老赵是临近退休的老民警,工作上积极性不高,只求不犯错误,打击赌博的担子就压在我这个新警身上。可我刚来几个月,除了所里的同事再无别的人脉资源。其他两个警组打击赌博成绩一路飙升,我和老赵停在原地毫无起色。

见我发愁,李所长让老赵多抽些精力放在打击赌博上,老赵嬉皮笑脸拍着胸脯跟所长保证绝不拖后腿。可出了所长办公室,老赵吹着口哨走开,将打击赌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人的活,让我一个人干,老赵这人真不地道。”我心里嘀咕。虽然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头,但没有线索我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干生气。

“林警官,你要吃好喝好,养好精神才有劲头做事情。”

“小林,我给你做了鸡蛋面,快过来吃吧!”

“只要肯下苦功夫,一定会有收获的……”

看我整天唉声叹气,刘姐每天变着法子为我鼓劲。听刘姐这样说,我多少有些欣慰,但抓赌的任务依然毫无起色。

终于有一天,刘姐给了我一条重要线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林警官,今天晚上十一点,徐家庙会有多人聚众赌博。”刘姐压低声音跟我说。

“你咋知道?”我半信半疑。

“别管这么多了,快跟我去熟悉地形吧!”

徐家庙是金龙镇最东边的小村庄,出了徐家庙就是临县。

辅警开着面包车行进在村里坑坑洼洼的路上。车子剧烈晃动,我肚里翻江倒海。刘姐端坐在座椅上,眼睛瞪着前方,嘴里下达着口令:“直走、左拐、右拐、直行……”刘姐将全部精力用在指挥车辆上,丝毫没有受到颠簸影响。

面包车在临近胡同口的位置停下。刘姐让我跟她下车,叮嘱司机将车开走隐藏,等电话通知。胡同呈南北向,狭长的泥巴路从中穿过,泥路两侧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屋。刘姐放慢脚步,神情悠闲地朝胡同深处走去,我紧跟她的步伐。

刘姐在尽头的一处宅院停下,仔细打量观察。土坯房顶和围墙上长满野草,黑色木门严重褪色,锁头锈迹斑斑,门框上结满蜘蛛网,明显是废弃的农家院落。

“走吧,这里不会有人住的。”我提醒刘姐。刘姐没有搭话,透过门缝朝院子里张望,随后绕到宅院西面,低矮的院墙外就是麦田。刘姐扒开西墙上堆放的玉米秸秆,有了重大发现:看似坚固的墙头竟然露出一个能容纳两人出入的洞口。

刘姐沿着西墙来回走动观察,最后确认这里就是赌博窝点。她叮嘱我晚上抓赌多带些人手,以免赌徒狗急跳墙。

对刘姐提供的线索,我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向李所长做了汇报。

李所长很重视刘姐的情报,通过私人关系借来一辆七座面包车支援。我和老赵带领全副武装的五名辅警前往抓赌,临行时刘姐又往车上塞了一个满格电量的摄像机。

在徐家庙刘姐发现的宅院里,我们一次性抓获二十五名赌博人员,无一人漏网。中途,现场取证的摄像机电量耗尽,幸好有刘姐提供的备用摄像机,让我们顺利完成取证。

三名组织者被追究刑事责任,其余参与赌博的二十二人被处以治安处罚。审问时,刘姐站在我跟前竟然能快速准确地背出法律条文,令我十分诧异。

只有小学文化的刘姐,是如何做到精准掌握法律条文的?

不久后的春节,我在厨房找到了答案。

那天我值班,刘姐一大早就钻进厨房张罗晚餐。上午警情不多,我走进厨房想给她打打下手,却被刘姐一口回绝。走出厨房时我无意中看到摆放蔬菜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褪色的公文包,包上隐约可见“XX公安”字迹。这是派出所配发给辅警的公文包,许多人早就丢了,没想到刘姐保存得如此完好。

我掂了掂公文包,沉甸甸的,里面放着三本书:《新华字典》《治安管理处罚法》和《刑法》。三本书封皮严重破损,都用透明胶带封裹得严严实实。《治安管理处罚法》画满勾勾圈圈,空白处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体,是刘姐做的笔记。

公文包夹层口袋里放着一个绿皮铁蛤蟆。铁蛤蟆看起来有些年头,身体多处掉色,露出锈迹。出于好奇我给铁蛤蟆上了发条,松开手居然还能蹦跶。

所里的人都知道,刘姐有些母爱“泛滥”。五年前,派出所民警夜间巡逻,救下一名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云南籍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破烂,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跟救助站联系后,被告知没有空余床位,只能让小女孩暂住派出所等待排号。所里没人愿意照看女孩,只有刘姐主动接手。

刘姐带小女孩洗了澡,又掏钱给她换了新衣服,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净利落,像换了一个人。刘姐把厨房的折叠床收拾出来,特地换了卡通人物的床单被罩,晚上还会讲故事哄小女孩睡觉。这种照顾一直持续到女孩被救助站接走。女孩走那天,刘姐低头抹起眼泪。

把玩着铁蛤蟆,我对刘姐越来越好奇。

刘姐为什么这么喜爱小孩?副所长摆不平的老杨,刘姐是怎样征服的?徐家庙聚众赌博,刘姐是怎么得到信息的?一个保洁妇女为啥要研究法律?刘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

我决定找人打听打听她的情况。


老高是所里资历最深的辅警,经历过六任所长。他是金龙镇土著,对当地风情民貌摸得门儿清,是所里的“活地图”。

我决定先从他身上了解一下刘姐。

老高告诉我,所长和上年纪的民警管刘姐叫“老刘”,年轻一点的都客气地叫她刘姐或大姐。老刘身世坎坷,早年嫁到本地,丈夫叫王自强。婚后生下两个儿子,老大起名王光宗,老二王耀祖。老王家是村子里唯一的外姓户,王自强有个哥哥叫王自力,兄弟俩相互帮衬。

“老刘,可不是一般人,是货真价实的老江湖。”老高点上我递的烟,用力嘬上,随后缓慢吐出烟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刘当过老板也蹲过号子。大刘庄第一家饭店就是老刘开的。饭店菜品花样多,价格实惠,村民有个大事小情都在这里办席。后来饭店陆续增加了陪酒、陪唱等新鲜服务,村民抢着涌进饭店尝鲜。

老刘是个会来事的人。夏天给派出所送应季的西瓜、甜瓜、西红柿等果蔬,冬天送新鲜的火锅食材。饭店增加新菜品也总是邀请派出所人员尝鲜,她还主动承包了派出所的年夜饭。

“她那里的羊肉很有嚼劲,吃起来让人满嘴流油,蘸上蒜泥更是过瘾。”老高砸巴着嘴,一副受用的样子。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上是亲人。”老刘一直和派出所相安无事,直到秦所长的到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老刘头上。秦所长秘密侦查,掌握了老刘容留卖淫的证据材料。收网当天,特警队员将饭店堵得水泄不通。饭店关了门,老刘也因组织卖淫罪被判了刑,在号子里一蹲就是五年。

老刘成了村民嘴里的“流氓头子”,出来后没脸在大刘庄待,只好远走他乡,也断了跟金龙派出所的来往。

就在所里的人将她忘得差不多时,老刘再次现身金龙派出所,这次差点要了她的命。

2000年7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异常燥热,金龙派出所值班室闯进一个中年妇女。她头发凌乱,背有些驼,裹着一件粗布长衫。

“你们所长办公室在哪里?”中年妇女大汗淋漓。年轻的辅警觉得她说话冲,没人回应。

“恁们耳朵长驴毛了,问恁话听不见啊?”妇女怒吼。

“你干啥的,所长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一位年轻辅警有点不耐烦。

“恁们就知道玩,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怎么说话的你……”四个年轻辅警眼看着要跟妇女吵起来,这时老高走进值班室。老高一眼认出对方就是老刘,朝辅警摆摆手。老高将老刘叫出值班室,带到所长房间,这时金龙派出所已经换成孟所长。

“孟所您好,我想找您开个证明。”老刘递上一张介绍信,上面有“XX陆军工程大学”字样。说完从挎包里掏出两条雨花石香烟递上。孟所长只顾端详信件,没有招呼老刘。

办公桌旁的老刘低头欠腰,像乞丐祈望着施舍。随着孟所长脸色变化,老刘脸上的肉也跟着抖动,嘴里喃喃却不敢发声。

信的大致内容是考生王耀祖考上军校,需要对其家属开展政审工作。

“你有案底,派出所没办法给你开无违法犯罪证明。”孟所长将雨花石递给老刘,让她收起来。老刘死活不要,又推回给孟所长。那两条雨花石像烫手山芋,在老刘和孟所长之间推来推去。

“我有案底,但孩子是无辜的啊,不能耽误孩子前程啊!”老刘带着哭腔申辩。

“农村孩子考上军校不容易,你快把烟收起来,我跟局里汇报,尽量争取。”孟所长端起电话。

听着电话接通前的背景音乐,老刘紧张得浑身发抖,两只手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摆放才好。她从挎包里摸出香烟点上,两只手捧着闷头狠嘬,直到烟灰不断掉落,老刘才抬起头。

孟所长在电话里详尽介绍了老刘的情况,希望公安局能破例开个绿灯。事情显然有点棘手,直到刘姐的两支香烟燃尽,孟所长才挂断电话。

“我尽力了,公安局过不了,我们只能照规矩办,派出所没法出证明,你还是回去吧……”孟所长摆出送客姿势。

“孟所长,真的没法子了吗?”老刘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灭烟头。

“实在没法了,刚才你也听见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孟所长摊摊手。

“派出所不出证明,我儿子就耽误了,您行行好给孩子留个出路,我就算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您……”老刘“噗通”跪在地上,抹着眼泪抽泣,身体也跟着不停抖动。

“你这是干啥?办不了就是办不了,你下跪也没用!”

“你们不给办,我也活不成了,干脆死了算了。”老刘红着眼睛喊。

“随你,你撒泼也没用。”孟所长有点生气。

令孟所长和老高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老刘快速起身朝墙壁撞过去,两人都来不及反应。老刘额头顿时鲜血直流,随即晕倒在地。

“快来人,楼上出事了。”老高冲楼下大喊,值班室辅警全部涌到所长办公室。“快去叫医生!”老高大吼,反应过来的两个年轻辅警飞跑下楼。

好在卫生院紧挨着派出所,医护人员很快抬着担架赶来。先对刘姐头部简单消毒,然后拿纱布层层包扎伤口,鲜血很快将白纱布渗透染红。

孟所长坐不住了,万一老刘有个三长两短,他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当天下午,孟所长就携带老刘的介绍信和就诊证明跑了公安局。在局长办公室,他详细汇报了老刘的情况。局长立刻召集局党委会议,研究老刘的问题。

“一个伤风败俗的鸡头,不知毁了多少家庭,给她出证明就是变相鼓励坏人干坏事败坏社会风气。”

“犯罪人员的孩子读军校,出了问题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也有支持声音:“农村孩子有机会进军校就要争取,母亲犯的错不能连累孩子……”

会场上反对意见占大多数,眼看着开证明的事就要黄了。关键时刻,孟所长站了出来。

“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有谁能看着自家孩子错失改变命运的机会。农村孩子考个军校不容易,不让他上学就等于扼杀一个家庭的希望。人是在金龙派出所撞的墙,谁能跟我一起担这个责任?”说这些话时,孟所长明显带了情绪。

政工室主任详细查阅了政审政策,表示刘美华只是普通的刑事犯罪,像她这种情况努力争取还是有希望通过政审的。法制大队长也表达了相同意见。经过充分讨论,会上研究制定了详细的政审方案。局长指定分管政工的钟副局长和孟所长具体执行。

监狱出了材料,证明刘美华改造态度端正,多次立功减刑,最终提前半年出狱。大刘庄村民也给了她中肯的评价,都认为不应该让孩子跟着遭罪,许多村民在政审调查意见书上签了字。

公安局出具了详细的政审审查意见,委派钟副局长和孟所长赶赴军校,跟军校政工部门做了详细汇报。最终王耀祖通过政审,顺利入学。

老刘住院期间一直惦记着儿子政审的事,整天哭喊着要提前出院,冲医护人员发脾气。“那个时候,老刘像个疯婆子,逮谁跟谁吵,撸着袖子要跟人拼命。”老高吐着烟圈回忆。

听到王耀祖通过政审,老刘再次给孟所长下跪,哭得数次抽搐。“您是好人,当牛做马我这辈子也得报答!”老刘身体迅速恢复,出院后端着“为民服务,当代青天”的锦旗走进派出所,向孟所长再三表达谢意。

出于感激,老刘转身做了金龙派出所的线人。跟其他线人不同,老刘不要“特情费”,干活却十分卖力,帮着民警端掉多处盘踞金龙镇的色情场所。

“老杨的线索就是她提供的,拿下老杨小菜一碟。她消息灵通,跟她处好关系保准错不了!”老高善意提醒我。老高平时很少夸人,这么认真称赞一个人,我是第一次见。

原来老刘才是金龙派出所的扫地僧!

听完老高的讲述没多久,我打着了解金龙镇风土人情的名义向刘姐讨要信息,刘姐听出其中的意思但没有回避,对我知无不言。有一次我从县城买化妆品送给她,她高兴了一整天。我私下叫她老姐,她也高兴的管我叫老弟。

互认姐弟后,我们的谈话轻松了许多。

“老姐,你打算在派出所干到啥时候?”

“这个不好说,要看我心情,心情好可能多干些时间,心情不好可能随时走!”刘姐一副轻松的样子。

“你咋不跟着儿子在城里享福呢?”

“城里的生活没有农村自由,我过不习惯!”刘姐大笑回答。

“你长期不见儿子,不想他们吗?”

刘姐没有搭话,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


望着刘姐沉重的背影,我实在很难把她和组织卖淫嫖娼联系起来。

金龙派出所档案室存放着近三十年来办理的卷宗,在一次查阅档案中,我“无意”翻到当年刘姐组织卖淫的材料。

翻开牛皮纸封皮,红色手印在泛黄纸张映衬下十分醒目。卷宗按照法律文书、讯问笔录、检查笔录、现场照片依次排列,单从证据种类看,取证全面翔实。户籍信息显示:刘美华,女,1958年5月生,原籍四川自贡,现住金龙镇大刘庄。

刘美华笔录记载:当晚凌晨2时,我在饭店大厅接待室梳理账目,大批警察将饭店服务员全部带走……

笔录中刘美华认罪态度非常诚恳,有问必答,没有任何狡辩。饭店有15名女服务员,当晚被警察带走的只有5人,这5人中有3人指认刘美华为卖淫提供场所,其他2人交待是背着刘美华从事卖淫活动。

卷宗上只简单列了违法事实,对于刘姐以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充满疑惑。

2011年6月,我成了包片民警,大刘庄正好在我的片区。

大刘庄村支书刘玉林六十岁,名下产业众多,是本地纳税大户。刘玉林为人厚道,待人客气,是村里的权威,啥事只要刘玉林挑头,村民都会积极响应。

因为工作原因,我主动邀请刘玉林吃饭,席间向他打听了更多刘姐的过去。

大刘庄常住村民在五千人以上,刘姓村民世代在此繁衍生息,村民彼此沾亲带故。多年前,刘姐的公公王老头投奔亲属来到大刘庄,亲戚去世后王老头在此稳居下来。王老头有两个儿子,老大王自力,老二王自强。

在以宗亲血缘维系的农村社会,作为外来户,王家人成为大刘庄的弱势群体。王家分得的两亩耕地,是烧砖的窑厂复耕的,地下埋着大量碎砖瓦砾,种啥庄稼都难有收成。这两亩薄田是王家唯一的收入来源,每年的收成刚够一家温饱。

两个儿子继承了王老头的生理缺点,个子矮小肥胖,皮肤粗糙黝黑,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看背影活像黑瞎子。村里给弟兄俩起了“大瞎子”、“二瞎子”的诨号。在大刘庄提王自力和王自强没几个人知道,但叫“大瞎”和“二瞎”却无人不晓。

弟兄俩干农活是好把式,却不擅长交际。两人性格木讷憨厚,平时沉默寡言,碰到熟人也不打招呼,被人欺负时顶多冲人憨憨傻笑。

家境贫困又不会来事,弟兄俩的婚姻成为老大难。眼看着弟兄俩奔四十,王家人再也坐不住了,商量后决定举全家之力给其中一人娶个媳妇。

经过抓阄老二王自强胜出。在贫困的农村家庭,配偶权的获取有时也要看命,好孬都得认。

王自强长得不咋样,娶的老婆却是个美人胚子。刘美华瓜子脸,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见过她的人都说老王家祖坟冒青烟,娶了个下凡的仙女。也有人嘲讽“鲜花插在牛粪上”。

“漂亮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是王自强常挂在嘴头上的话。娶到这么好的媳妇,王家把她当祖宗供着。过门当天婆婆就将传家手镯戴在刘美华手上,公公赶集从镇上给她做了漂亮的新衣裳。

王自强对待刘美华更没得说,好吃好喝都先紧着她用。刘美华吃不惯北方饭菜,王自强偷出家里的小麦换了大米,从集上买回辣子、鸡蛋、肉鱼等,趁晚上家人睡下,给她单独开小灶。

村子里的女人每天起早贪黑有干不完的活,与她们相比,刘美华算是掉进福窝里,家里的农活和家务都有公婆包干,刘美华只需要梳洗打扮后坐等吃饭。

即便这样刘美华也不知足,发脾气撂脸子是常有的事。刘美华压根看不上王自强,当着公婆面扯着嗓子骂他是“窝瓜”、“傻蛋”、“龟孙儿子”等,公婆也只是尴尬地笑笑走开。遭受恶毒语言攻击,王自强也不生气发火,总是傻笑着应承,事后还是用心对她好。

夫妻两人的关系因为一次打架事件发生了变化。

一次,村里流氓刘龙在路上遇见刘美华,将手伸进对方裤裆。刘龙不顾警告,一把扯掉刘美华的松紧裤,露出里面的红内裤。路过的大老爷们哪见过这稀罕事,一起吹着口哨起哄。刘美华提着裤子羞得满脸通红。

“论辈分我是你婶子,论姓氏我也姓刘,咱们也算一家人!”

“滚你娘的,就你也配姓刘?”

“你咋骂人呢?”

“骂你还他妈打你呢。”

刘龙反手就是两耳光,刘美华捂着脸蹲在地上抽泣。刘龙抬腿要踹,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刘龙应声栽倒在地。

“日你娘,活得腻歪了,欺负我女人。”王自强冲刘龙怒吼。

“你狗日的哪根筋搭错了,敢惹你爹啊!”刘龙叫嚣着从地上爬起。

不等刘龙站稳,王自强一拳打来,刘龙捂着肚子摔倒在地。刘龙父亲刘田力带着本家亲属过来支援,五六个壮实男子冲王自强扑来,王自强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迎上去。

王自强拿砖头抡在其中一人头上,见本家人受伤,其他刘姓家属一窝蜂将王自强压在地上招呼。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却没人上前制止。

刘美华过来拉架,被围殴的刘家人踹倒。血头血脸的王自强大吼一声爬起来,操着砖头将围殴刘美华的两人拍倒。王自强彻底红眼,拿着砖头朝地上的刘姓人继续打砸,眼看着就要出人命,刘家人只能死死按住王自强,然后报警。

当着警察和村民面,王自强冲刘龙家属喊:“狗日的别欺负人,老子只要死不了,出来还干恁这帮狗杂碎!”

在派出所档案室,我找到了当年王自强的行政处罚卷。询问笔录有一处特别醒目:“狗日的刘龙再找事,我要他命!”

经此一战,王自强在大刘庄打出了名声,再没人敢欺负王家。刘美华开始下地干农活,将家里拾掇得干净利落,晚上还会主动烧开水给王自强洗澡泡脚。

1980年2月,刘美华生下大儿子王光宗,1982年6月,生下小儿子王耀祖。有了儿子,王自强干活更有劲头。在料理农活的同时干起建筑工,有了额外收入,王家人的生活有了改善。

为增加收入,王自强背着家人接下登高作业的险活。虽然危险,但确实挣得更多。每次发工资,王自强帆布包里总少不了带给家人的糖块和水果。在那个年代,村民经济条件普遍较差,能吃饱就成,压根没人考虑吃好的事。在村民眼里,刘美华过的是神仙日子。

这种幸福被一场意外打破。

在一次高空作业时,王自强捆在身上的保险绳突然断开,落地后身受重伤。

得知消息后,刘美华将两个儿子交给他人代看,着急忙慌赶到病房。眼前的丈夫脸色蜡黄,额头上的皱纹聚成疙瘩,胸脯上的被子只有微弱的起伏。

去世前,王自强只给刘美华留下一句话:照顾好俩孩子。

施工方出于人道主义,给王家送上500元的慰问金,叮嘱立即火化尸体。老板撂下话:三天内火化尸体,一次性再补二百元慰问金,过期不候。

在是否接受慰问金火化尸体这件事上,王家人出现分歧。公婆主张接受,刘美华却坚决反对。

只有小学文化的刘美华买来法律书籍边研究边做记录,每天晚上熬到双眼发涩流泪才停下。熬了一个星期,刘美华搞懂了“工伤事故”的概念,同时暗中收集证据,请律师写了起诉状。

最终法院认定王自强死亡系工伤事故,家属获得5000元的赔偿金。

对于赔偿金的使用,刘美华有自己的想法。她想拿这笔钱给大哥王自力娶媳妇,但遭到公婆和大哥一致反对。

王自力说,这笔赔偿金只能用在两个侄子读书上学方面。“好钢用在刀刃上,我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这笔钱留给他们两个读书,考上大学,比啥都强!”


王自强去世后,两位老人受到打击,身体和精神状况大不如前,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大哥王自力在工地干些搬砖扛重的苦力活,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地里的农活压在刘美华身上,除此还要照顾公婆和两个儿子。

长期吸入有害灰尘,王自力常感到胸痛,最初没放心上,直到呼吸异常困难,再也干不了活,才想起去医院检查,最终诊断为“尘肺”。

王自力瞒着家人继续在工地做工,但不分白天黑夜的咳嗽还是引起刘美华的注意。在刘美华再三追问下,王自力才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诊断证明。王自力坚持干活赚钱,刘美华强烈反对,双方发生激烈争吵。最终强势的刘美华帮王自力辞掉工作,留在家里养病。

祸不单行。王自力辞工没多久,公婆先后病倒住进医院,分别做了手术。家里有三个病号和两个年幼的孩子,5000元赔偿金很快花完,重担全压在刘美华身上。

每天让钱撵得心神不宁,刘美华迅速消瘦下来。两个儿子到了开学时间,也只能一拖再拖。没办法,刘美华只能10块8块地找村民借钱。

住院半年,公婆相继去世。送走两个老人,没了医院催交医药费,却多了上门催债的村民。讨不到钱,村民将王家大件家什全部搬走。

刘美华跟大哥王自力商量后,决定外出赚钱,王自力留在家里照看孩子。

通过多方打探,刘美华找到一份在饭店打工的活,洗碗刷锅、打扫卫生,工资每月50元。

每天早上六点,刘美华起床做早餐,吃完饭七点前把两个儿子送到学校,回到家立刻打扫卫生,收拾完后骑车出门上班。午饭晚饭以及接两个儿子放学的任务由大哥代劳。晚上刘美华总是带回客人吃剩的美食,给大哥和两个孩子打牙祭。

刘美华干活不惜力,总是主动留下加班赚取加班费。随着加班时间变长,她陪伴儿子的时间越来越少。刘美华给两个儿子买来汽车、轮船、火枪等各种高档玩具,想以此弥补对他们的感情亏欠。她说的最多的是“吃好喝好,钱不够跟妈说”,除此母子间再无更多交流。

刘美华所在的饭店有陪酒服务,陪客人喝一场酒,女服务员可以赚五十到八十不等的服务费。有人劝说刘美华加入,被她严词拒绝。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刘美华迈不过心中的坎。

饭店里有一个叫芳姐的,比刘美华大十岁,已经当了奶奶。她不仅有偿陪酒,还提供性服务,每个月赚的比刘美华一年收入还多。“男女就那么点事,有钱不赚是傻蛋,等年老珠黄了,倒贴都没人稀罕,女人靠身子赚钱不丢人!”芳姐叼着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在芳姐不断“开导”下,刘美华的底线慢慢放松。随着她把两个孩子送到城里上学,开支迅速变大,刘美华还是“下海”了。不过刘美华给自己立了规矩:只陪酒,不陪睡。

刘美华褪下粗布衣裤,换上短裙丝袜,蹬上高跟鞋,马尾辫烫成狮子头,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她学会了抽烟喝酒,逢场作戏。其他陪酒服务员赚了钱总是花天酒地,刘美华只留下少许零花钱,大头全交大哥保管。

刘美华“下海”后,村子里流言四起。有人骂她是卖X的,也有人说她是野鸡,总之都不是啥好话。

刘美华不放在心上的闲言碎语,却对两个儿子造成很大伤害。

青春期的孩子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听到侮辱母亲的话,两个儿子最初还极力维护她的形象,甚至多次跟人动手,被人打得鼻青眼肿也不退缩。可随着说脏话泼脏水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儿子和刘美华产生了严重的隔阂。

小儿子王耀祖拿钢笔在刘美华白色T恤后背画了一只野鸡,大儿子王光宗将母亲褪下准备换洗的短裙丝袜偷出焚烧……


刘美华为人实在,待人热情,很快受到老板赏识做了领班,积攒了管理经验和人脉资源。为他人做嫁衣,不如自己开店当老板,刘美华再三斟酌后辞掉工作回到老家。她找了两个合伙人,在大刘庄租下两亩地皮,盖了一个小饭店,起名“好再来”。

刘美华将大刘庄的闲散劳动力吸纳到饭店就业,村民腰包跟着鼓起来。村民有了额外收入,有关刘美华的风言风语消失了,刘美华成了大刘庄的致富带头人,提起她村民都会竖大拇指。

对于“好再来”饭店存在卖淫现象,村支书刘玉林有自己的看法。

“刘美华不偷不抢靠本事吃饭,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将两个王家的种养大成人,供他们读书识字,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不知道‘好再来’饭店有没有小姐卖淫,我知道的是村民在她的饭店赚到了钱。刘美华起早贪黑操劳生意,哪有精力盯着每个员工的私生活?卖淫是她们自己的事,跟刘美华有啥关系?公安局关了饭店,刘美华蹲了号子,村里的人都跟着遭殃,你说这是干的啥事?”

刘玉林越说越愤怒,我知道他明显来了情绪,冲他笑笑走开。

刘美华判刑时,老大王光宗上高二,老二王耀祖读初二。村里流言四起,说刘美华是蜘蛛精,是女流氓,脏水一股脑泼向她。

大哥王自力提出让两个儿子到监狱探望,为避免影响孩子学业,刘美华含泪拒绝。“好再来”饭店被警方贴了封条,王自力不懂生意上的事,平时要照看两个侄子,无暇照顾饭店,店里被洗劫一空。村民将能拿的全部拿走,不能拿的砸坏卖破烂。涉案人数太多,警方只抓了几个带头的,其他的没再追究,此事不了了之。

入狱一年后,老大王光宗考上211重点大学。得知这一消息,刘美华捂着嘴巴抽泣,再三给大哥王自力鞠躬道谢。

服刑期间,刘美华心里想的只有儿子。她让王自力把两个孩子的身高体重报给她,利用监狱加工服装的便利给儿子做了两件合身的衣服。

出狱当天只有大哥一个人来接,两个儿子对她避而远之。刘美华没有回大刘庄,怕给儿子带来不好影响。出狱一个月,小儿子王耀祖高考考上西安一所军校。母亲刘美华有案底,王耀祖难以通过军队政审。

刘美华心急火燎,如果耽误了儿子前途,那就是造孽,死后到地下都没脸见丈夫。这就有了在孟所长面前“以头撞墙”那一幕。

搞定政审关后,刘美华叮嘱大哥,如果王耀祖追问政审的事,要一口咬定是他办的,绝对不能提自己。

2005年5月,大儿子王光宗谈了在林业局工作的女友,女方父亲是教育局的领导,母亲是高中教师。到谈婚论嫁时,打听到刘美华有不光彩的过去,女方家长死活不同意。

小时候王光宗学习成绩优异,却经常遭到同学耻笑,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卖腚”的妈妈,玩伴都叫他“野种”。母亲刘美华是他成长路上的耻辱和阴影。王光宗发奋读书,就是想考上大学远离这个家,没想到长大后母亲还是自己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大哥将王光宗的情况告知刘美华,刘美华痛哭一场。两个儿子没有从她身上得到母爱,还受连累成为罪犯家属,饱受白眼和欺凌。如果儿子因她无法成家,那就是造孽。思来想去,刘美华决定跟儿子断绝母子关系。

大哥王自力强烈反对。“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他亲妈,没有你的资助他们连学都上不了!”

“大哥,还是算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义务,亏欠他们太多,就当赎罪吧!”

在大哥王自力见证下,刘美华写了断绝母子关系的声明,签字摁手印后转交王光宗。

声明写道:身为娘亲我自认很失败,我没尽到抚养教育孩子的责任,造下无耻罪孽,让家庭蒙难家人蒙羞,罪孽由我而生,祸不及家人,我不想拖累儿子王光宗,今日单方声明断绝母子关系,从此形同陌路!

女方父母看到声明,最终放下芥蒂同意了两人的婚事。王光宗的婚礼在县城豪华的“金府”大酒店举行。女方亲戚悉数到场,男方家属只有大伯王自力。王自力要刘美华一同出席,被她断然拒绝。

“我一个有污点的人出现在婚礼只会增加晦气,还是不去好,小宗是大哥您带大的,您去最合适……”

“金府”酒店门口架起硕大的红色拱门,上面写着新郎新娘姓名,门口摆放巨幅婚纱照。红地毯从大厅门口一直延伸到婚礼舞台。高端大气的T形舞台两边一字排开音响和射灯,舞台中间摆放简约时尚的欧式圈门。

舞台上站着西装革履的新郎王光宗,随着《婚礼进行曲》的背景音乐响起,射灯放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线。身着长摆婚纱的新娘由父亲牵手走上舞台,缓缓来到圈门处,然后搀扶着新郎胳膊走向舞台中央。

大厅角落站着一名头戴鸭舌帽身着红色上衣的中年妇女,远远注视着舞台中央。

舞台中央女方父亲穿着笔挺的黑西服,母亲着华丽的旗袍,新郎大伯王自力是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看着新人给父母敬茶,远处的中年妇女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开始捂嘴痛哭。

婚礼结束双方亲友举杯庆祝,女人悄悄离开现场。礼单上一位“宾朋”随了五千元的礼钱,署名“刘念”。

2007年大儿子王光宗生下儿子,刘姐做了奶奶。虽然没去医院探望孙子,刘姐还是在镇上饭店张罗了一桌丰盛酒席,邀请派出所的兄弟一起庆祝。所长和指导员随五百的礼,普通民警和辅警送了一百元或两百元不等的份子钱。

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都倒满白酒,所长宣布刘姐荣升为奶奶的喜讯。刘姐端起白酒仰头喝掉,随后大伙轮流向刘姐碰杯敬酒,刘姐总是两口喝透。酒宴上刘姐开怀大笑,当晚的酒宴海量的刘姐居然喝醉了……


在大刘庄了解完刘姐的情况,回到派出所天已经黑了,我独自来到办公室赶材料。推拉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刘姐黑着脸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

“林警官,你有啥事直接说,干嘛暗中调查我?”刘姐质问我。

“我......我......我不是调查,我只是......”我结巴的说不成话。

“只是什么,有话当面说,我最反感偷偷摸摸的人。”

“我只是......只是好奇你。”

“我有什么可好奇的,你想知道啥直接问我,背地调查别人很不礼貌!”

“当年你真的强迫妇女卖淫了?”我开门见山。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刘姐更加愤怒。

“是你说的有话当面问的,现在当面问了,你又拒绝了!”我低头小声抗议。

“是又怎样,不是又能怎样,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说这个有啥用?”刘姐摸出香烟点上。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低头工作不再言语。平时有说有笑的两人,现在如敌对双方。

最终还是刘姐主动打破沉默:“你为啥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是我老姐,我想知道真相,我不想让你背一辈子黑锅!”

刘姐先是一愣,然后说出了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当年秘密抓捕前,她提前将店里的女服务员遣散。

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刘姐手上握着不少关系,秦所长没到金龙镇前,她就通过熟人摸清了底细。刘姐托人想攀上关系,可秦所长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送上的礼物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她预料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她能做的就是尽量遣散服务员。

抓捕的前一天,刘姐已经接到信息。大部分服务员提前离开,剩下的五个死活不肯走,说要跟饭店共进退。

“饭店里的姐妹都是跟我一样的弱势女人,她们中很多人有丈夫有儿女,出来打工无非想多赚些钱。如果进了号子,一个家也就垮了。我是一个当娘的人,骨肉分离的痛苦,我最清楚。”说到这里,刘姐眼睛红了。

“你觉得我会干强迫姐妹卖淫的事儿吗?”


自2006年起,金龙派出所每年会定期组织体检。2010年开始,体检的事由我组织。每年11月,我从卫生院领回体检卡分发给同事,刘姐也包括在内,体检报告再由我统一领回。

从2010年到2012年,连续三年的体检报告,都缺少了刘姐的。我问卫生院,回答说是刘姐提前领取了。

2012年12月的一天,刘姐来找我聊天,整个过程让我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小林,知道我为啥跟你这么聊得来吗?”刘姐用手摸摸肚子。刘姐这一问搞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跟我儿子年龄差不多大,看见你我就有了奔头,我感觉就像生活在家里!”

“那你为啥不搬去跟儿子同住?享受天伦之乐不好吗?”

“我何尝不想跟他们一块生活,像我这样的人配吗?”

“怎么不配?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断不了!”

刘姐跟我说了一件事。

当年王光宗、王耀祖不许刘姐接送上下学,刘姐表面上答应,暗地里悄悄跟踪过他们。

有一次她看见一群小孩将王耀祖层层围住,张牙舞爪比划着,却无法听清说的啥。王耀祖哭出声后遭到多个男孩殴打,他们轮流对他扇耳光,直到王耀祖不再出声为止。

刘姐看了看自己穿的丝袜,最终没有现身。

“我不配做一个母亲,我连儿子都保护不了。”

“我公文包里那个绿皮铁蛤蟆你见过吧,那是老二8岁那年我给他买的玩具。出狱后我回过一次老屋,房子已经废弃了,蛤蟆是在里面找到的,想儿子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

2013年3月的一天,刘姐主动向所长打了“辞职”报告,理由是两个儿子都是国家干部,继续在派出所干下去会给儿子带来不好影响。所长没有挽留,毕竟刘姐不是派出所“编内人员”,况且年龄大了,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担待不起。

刘姐“辞职”后没有搬去跟儿子同住,而是住进金龙镇养老院。有一天我听派出所同事说刘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便提着礼物去探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间是2013年8月的一天下午。

见到刘姐让我很震惊。刘姐白发稀疏,佝偻着背,整个身子抵在书桌上,像刚抽完大烟的烟鬼。我问原因,刘姐撒谎说是感冒。桌上有一个病历本,我迅速抓起。病历是用碳素笔写的,潦草的字体很难辨认,但我还是看懂了一个“癌”字。

病历本附带一张肺部检测图片,上面密密麻麻,看的人发怵。在我再三追问下刘姐才承认患了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

刘姐问我要香烟,我掏出给她点上,吐出几口烟圈后,刘姐喘了一口气。

“疼吗?”

“还好,抽一口就不疼了。”

“多久了?”

“很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通知了家属吗?”

“不用了,我不想给他们添乱。”

“最近我老是做梦,梦见死去的丈夫不停朝我招手,我知道他在下面孤独,需要我去陪他。”

“我没有几天活头了,折腾了一辈子,只想平平静静地走。说实话,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年轻时虽然不幸,没了丈夫但多了两个优秀的儿子。”

“我没有辜负他的嘱托,把两个儿子养大,供他们读大学,现在他们成家立业,我也算对得起老王家了。”

临走时刘姐交待我一件事,她希望我每年春节能代她拜访恩人孟所长。当年如果没有他,小儿子王耀祖上不了军校。刘姐担心如果哪天突然走了,没法跟孟所长道别,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2013年12月,刘美华因肺癌病逝在养老院。所长通知她的两个儿子来金龙派出所商量葬礼的事儿,一同来的还有大伯王自力。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兄弟俩。王光宗身高一米七左右,国字脸,皮肤白皙,戴副眼睛,看起来儒雅斯文。王耀祖瘦长脸,一双大眼十分有神,皮肤黝黑身材挺拔魁梧,戎装在身更显英俊。

当着大伯和民警的面,王光宗、王耀祖讲述了他们的心结。

两人以前的确对母亲怀有恨意。刘美华是村民嘴里的“女流氓”,谁跟她沾上边,谁就是坏人。不过随着年龄增大,尤其是为人父后那股恨意逐渐消散,他们也想跟母亲和解,把她接到城里享福,但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

毕竟她是个有污点的人,两人都在单位上班,怕影响事业,只能通过大伯资助一下母亲的生活。

王耀祖入学后,军校政治部副主任专门找他谈过话,告知了他政审的来龙去脉,知道真相的王耀祖从那一刻就已经放下芥蒂。而王光宗婚礼当晚就把断绝亲子关系声明撕得粉碎。

葬礼上,王光宗和王耀祖哭得死去活来。 


2014年8月,金龙派出所来了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妇女,年龄约莫四十岁上下。听说刘美华在金龙派出所,女人开车从河南赶来看望。得知刘美华去世的消息后,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哭喊着:“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我的大姐......”

女人叫小梅,当年十七八岁,从老家河南来到刘美华经营的饭店做服务员。在服务客人期间,小梅染上毒瘾。小梅背着刘美华借了高利贷,讨债的人将小梅堵在员工宿舍殴打,其他员工只是看热闹,没人敢劝阻。最后老板刘美华挺身而出制止了暴力。

刘美华将小梅欠的高利贷一次还清。当着众人面,刘美华质问打人原因。讨债的人借口说是误会,刘美华上前打了带头的男青年两个耳光,称看错人了。讨债的人要动手,刘美华冲进厨房拿出菜刀,身后跟着几个持家伙的厨师,讨债的人见状灰溜溜跑了。

事后刘美华找小梅谈话。“你欠钱我可以容你,我替你还的这些钱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但你吸毒我绝对不能留你!”刘美华给了小梅一笔路费将她辞退。

回到老家的小梅改掉了吸毒恶习,后来嫁人走上正道。35岁那年,小梅和老公办了养殖场,手头慢慢阔绰起来,就想着找刘美华报恩。后来打听到刘美华在金龙派出所,就赶了过来。结果还是没赶上。

第二天小梅买了祭品专门赶到刘美华坟头祭拜,临走时给派出所留了两万元赞助经费。

刘姐去世后,从2014年春节起,我每年都去老孟所长家拜访。

虽然我早调离了金龙派出所,但从未中断我对刘姐的承诺。(文中人名及地名为化名)



作者 / 林源

实习生 / 向岚

监制 / 北京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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