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纪事|与两位回族工友对谈(全)
编者按
本文提供的材料,除了像原文引言所说,能证明各民族劳动者之间基于阶级经验而团结的可能性之外,更能说明,资本主义而非前现代的各种生产关系早已成为绝大多数少数民族成员生产生活的决定性因素,因而设想可能通过资本输入等手段推动民族地区资本主义发展来推进“现代化”的方案,并不必然带来新的“进步”生产关系。
机缘巧合,我最近结识了两位和我一样来自西北的回族打工者朋友。我在老家其实倒没怎么接触太多回民;只是在县城的拉面馆里吃过饭。不过在内地,我们见面后倒是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市场经济的发展已经把所有民族都卷入雇佣劳动之中,大家的经济、社会、文化生活都受到同样的资本力量的塑造。从这两位朋友的经历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尽管可能会依赖一些不同文化资源塑造的不同心路历程,最终各民族的打工者是可能、在一些场合中也已经塑造出一种共同团结反抗的阶级认同与阶级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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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中介
老H:什么时候开始打工,做过哪些工作呢?
龙哥:十二三岁吧。今年我二十四岁,打工接近十年了,初一辍学之后,到兰州一家拉面馆收碗,那是2010年的事情,后来辗转去了西藏,再去北京,后来是苏州和上海。
老H:初一辍学?
龙哥:我们那边好多孩子都没有上完初中,有些甚至小学都没有毕业。
老H:这个我以前接触过一些,尤其是女孩子上学就更少了。男孩子一般就是初中毕不了业,很多小学没念完,文盲也有。以前我采访过学校清真食堂的一些工人,宁夏和张家川(甘肃天水的回族自治县)很多人还读过初中,临夏)一些女孩子以前是真不识字。
龙哥:但其实张家川比我们那地方要开放,我们这边思想比较封建,这几年感觉慢慢就差不多,在北京我也有接触到张家川人。我们是一个自治州,像我们县城很少汉族人。张家川是有汉族人的地方的,他们发展速度是特别快的。
老H:我觉得,发展快不是说哪个民族有特殊的能力,而是资本进来的快,投资进来的快。资本先投入到哪些地区,就可能推进当地经济发展,但也会带来社会问题。听你说,汉族和少数民族地区你都去过,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打工呢?
龙哥: 一方面是男孩子比较贪玩,想这个地方看看,那个地方逛逛,涨涨眼见;另外一方面是在去北京之前我没有手艺,只能做杂活儿。去了北京之后慢慢就把拉面学会了,学会之后在北京很多家面馆做过。有手艺了后虽然工资也高了,但时间久会腻的,一整天在厨房里,很烦躁。我喜欢自由,但是做拉面你逃不出厨房,逃不出面团、案板和几平米的活动空间,见不到新的人,那种感觉真的让人很压抑。而且我是回族人,离开拉面馆我没有干的东西,到一个地方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除了清真饭馆没有适合我的地方。像我们那边的中介把工人送到工厂,有的地方没回民饭;工厂的饭菜说不好吧也是粮食,但就是难以下口,现在是20世纪,人讲究的是吃得好吃,食堂里边的饭厂里也有补助,很多人刷卡吃饭,食堂也有钱挣。
龙哥:很多食堂都是大老板包给二老板,再包给三老板,利润空间被压榨非常厉害,所以就只能做什么清水煮面。要是出去吃的话,工厂周围炒面、牛肉面很贵的,一碗牛肉面差不多十块钱,炒面最起码十五块,有些拌面十七八块、二十多块钱,我们觉得厂里吃的不好就到外面吃。有的厂里有上千回族人,大家为了省钱又不愿意到外面吃。厂里饭不好吃,有的就自己做,有的吃泡面,有的人到饭馆吃。我们去的工厂附近正好有一家清真面馆,你知道商家是怎么想的?哦哟,周围就我一家清真,我做成什么样你回民不都得吃?他就不认真做,他觉得除了我这你没有别的地方去吃,爱吃不吃!同民族的人对同民族的人做出这样的事,真的很让人难受。
老H:主要因为垄断他就觉得品质无所谓了。这个跟民族没关系,强势者处于强势地位,他有权力处置你选择的权利。
龙哥:是的,但是会让我很伤心。按照有些话来说我们是兄弟,这样来对待我们他良心就不痛吗?生活中我们被另眼相待的事情有很多,但只能说给一起打工的朋友听,像你们一样关注这个问题的人太少了。
老H:关注的人少是多方面的,首先底层故事没那么精彩媒体不愿意报导,哪有光鲜亮丽的明星换裙子有意思。但是关注这个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和他们是一样的,也就是打工人。在上海一个月挣两万块钱和五千块钱都一样,留不下,他们会意识到我们真实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时候我们就不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关注底层的视角来关心你,而是真切意识到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就是在给人打工。
龙哥:就像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是环境不同。
老H:在这个语境下我们是有希望的还是要有一点希望。
龙哥:很多时候就会觉得无能为力。
老H:可你还是争取了
龙哥:那不能忍啊,不给我工资我就是躺在ICU里也要起来弄你。那一次,狗管理诈唬我,好多人都被他唬住了。我说我不怕你,我来这个地方辛辛苦苦干几个月,吃我工钱你还是人吗?工厂下班晚,上班后回去睡觉有时起晚了,急急忙忙坐着厂车过去,连饭也来不及吃。厂里没有清真的东西我就只能用卡刷一下橘子、苹果、香蕉这些东西,垫一下肚子继续工作。我来这个工厂,最多的时候有三十六个小时没吃饭!我来这个地方肯定是你原来说多少钱我才愿意过来,因为钱的诱惑,想多挣点钱才来的。我现在拿不到钱我绝对不走。那天我就真的跟他们闹翻了,在他们招人的地方告诉其他打工人这个厂有黑幕。最后狗管理就把钱给我了,但是其他人很多就怕了或者懒得去争,工资被扣了很多很多。
老H:自己一个人去争取工资会让你有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龙哥:会的,因为人家黑工厂黑中介都是一伙儿的,联合起来骗你,你自己一个人除了生气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老H:就像你说的那回抗争也不是说你一个人抗争,你可以叫上大家一起来。
龙哥:工厂防的就是这个,大家是不同中介介绍的,工资有问题工厂让你去找中介,中介有的还和你推皮球,有的直接跑了!
老H:你能介绍一下这种劳务派遣式的“中介”的形式吗,少数民族内部怎么招聘的。
成哥:劳务派遣我不清楚,我感觉就是在老家的时候跟你说的好好的,工资多少多少,下去全都变了,我们一块的好几个都被坑了。
老H:你们这种形式就类似包工头对吗?类似于一个老乡或者本民族的介绍人?
成哥:是这样,劳务中介和厂家签好合同,一个人多少多少,从我们身上挣人头费,我们在他那干三个月,他们一个人划多少多少,从我们身上挣钱。上面跟你说一个月六千、五千,下去的话一个月工资四千、四千五、四千七,纯属骗人嘛。我知道的劳务骗人的事多得很。现在要是听说哪个工厂待遇好,除非是好朋友介绍我才会去,中介公司啥的是不会去的,都被他们坑了好几次了。疫情的时候餐饮关门,朋友们去厂里干活,疫情上班时间较少,说的(基本工资)四千五千,一个月下来能拿六千,结果最后上一个月的班只拿三千多块、两千多块,大家没办法就只能认了,大斋月的时候……
老H:他们是有什么借口?还是连借口都懒得找?比如说声称你违反了劳动纪律或者事情没做完?
成哥:没有这种理由,他们就是扣人头费以及拿合同坑你。有些是合同规定干不满三个月,工资就是会低,比如跟你说的是五六千,下去的话就是四千多,干够半年会给你返费,一笔返费大约五千,这样平均下来才是一个月五千多。好多工厂,干一个月就拿那点死工资,三千多、四千多,返费是不给你的。上面这些套路招工的时候都不会跟你说,下去以后就全倒出来了。有些人没办法,只能在这蒙头干,想办法干三个月把返费拿到再说。有些人就不干,直接回家了。
老H:返费我记得有的是半个月,有的是一个月,你们是四五个月一发吗?
龙哥:返费最少要干三个月,还有半年的、一年的。招工时跟你说有清真食堂,有这个那个,去了以后发现天差地别。之前朋友们叫我去,我说你们去吧,好的话再叫我去。过了一段时间没有消息,我问他们咋了,他们说全是套路,下去后啥缺点都出来了。跟你说的天花乱坠,工资还跟你说的特别多,六千多,加班七千。这就是诈骗,他们根本不考虑兑现这些条件,他们只要忽悠人过去就有钱拿,在打工人身上吃人头费。
老H:这个剥削性质很严重,只收人头费。
成哥:有的不只是人头费,有些还要从你每小时工资里直接抽。
老H:中介往往两边都吃,从工人那边要介绍费,从工厂这边吃人头费。而且对不同工人手段也不一样,如果你的身份难找工作,他就多抽人头费多要介绍费。他认准了你能找的工作少。回族主要是吃饭原因,其次是有的工厂会认为回民抱团不好管,怕招回民;所以回民能找到的厂少。而这种情况下,你本来就不好找工作,中介认为帮你找工作是他有恩于你。一般工厂拿这个手段对付回民,或者东北人,东北人闹事不好管,还有像黄泛区,就是豫东和鲁西南,他觉得那个地方人不好管(商丘、菏泽、兰考)。再有就是少数民族,很多招工时说什么“四大民族不要”,但四大民族是抽象的,说不清楚是哪四大民族。
成哥:我听过一种说法是回族、藏族、彝族、维吾尔族。
老H:有时候其他民族也包括,它是一个非常弹性的东西。这个族如果他们从没听过,是个人口比较少的民族,比如说东乡族,他没听过东乡族,但看起来你不太好管的样子,那就说你是四大民族之一。招工的也没工夫去确认到底是什么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不是特别缺工人就不会要少数民族。
龙哥:人家可太会了。我有个朋友去打工,人家根本不问他是哪个民族,就问他忌口吗?不忌口,工厂就要你;忌口就不要。有些待遇好一点的厂基本就明着,东乡族不要,回族、满族、藏族不要。
老H:你们老家那边中介多吗?
龙哥: 多,老多了。现在老家那边中介公司特别多,以前几乎都没有。
老H:也是中国发展新动向,因为现在很多地方人口已经流失了,招没了。中介原来的劳动力池子给招完了,现在全力向少数民族开放。这是个很明显的动向,人口红利没有了。廉价劳动力一代比一代人少,经济好一点的地区好多人就不愿意打工。这种情况下,中介就会向过去资本市场覆盖不充分的地区,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延伸。幸亏过去这个地方很少有人出来打工,人口稍微多一点,计划生育搞得晚一点,经济条件差一点,人们只能出来打工。疫情以来很多地方搞了许多返工专列,返工大巴、返工火车,直接到西北、西南县城劳工的来源地区,点对点去接。
龙哥:对的,我们那边有的人就是被接过来的。今年苏州也是为了留住人,希望工人过年不回家。因为疫情,他们怕很多外地人回去后回不来,整个苏州经济真的会崩塌的。政府说工厂留住一个人补贴多少钱,钱最后也没到留下来的人手里,这个钱不知道去哪了,这跟谁去讲?有些东西你找工厂工厂不认,你找中介中介不认,把你夹在中间,无依无靠。工厂也不想揽这个责任,就把招人付工资这些事儿推给中介。工厂把钱给中介去找人,找到了人,工厂把每个月出勤的钱打到中介手里,中介再去下发给我们,工厂不用操心这些事。可我干活是在工厂干的活啊,你真是一点责任都不想负。
老H: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工厂在劳资关系里的角色有渣男内味儿了。
龙哥:他们就是转移矛盾,用这种安排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而且工厂直招的话工资发的不合适、不对的话就会导致这个工厂以后人都招不到。
老H:这样好处很多,一个是转移矛盾,出事了不知道找谁闹,找工厂工厂让你找中介,找中介中介让你找工厂。第二是这样用工方可以更有弹性,他有时候没订单,但如果你跟他有长期合同,他就要给你发工资;可若是跟中介签尽量短的合同,一个月的两个月的,甚至说周结、日结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灵活的用工形式对成本降低和劳动控制是有好处的。
龙哥:返费不也是吗,它本来就是从我们工资里面抽出来诱惑我们打工人。工厂本来没有这个东西,这就是中介想出来的。我听说最早是苏州某个电子厂搞的,当时返费还是由工厂发的,后面就由中介接手了。我们在上海这边随便找一家中介,里面的招工都很强调返费多少的。
老H: 看来得祝贺长三角资本家为工资奴役贡献了新形式。
龙哥: 去年十一月在上海工作,康桥那边,那边厂比较多。当时疫情刚过完,刚开始五十天的返费几千块钱,不高,后来干满三个月返费一万四、一万五,相当高,工资部分除外干满三个月给你一万多块钱。你想想,很多人都很心动,我都心动,拉面馆一个月才五千多块钱,苦就苦点嘛,可以多挣钱。在那边住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安徽的、河南的,很多人开着车,停在小区里面,就没有租房,那边住宿很贵的,他们就住在车上,很多人就这样干了好几十天、两三个月,就是为了钱你知道吗。干满之后钱没有拿到,很多人就去厂里去闹,相关部门来了人,辛辛苦苦我就想拿到那点钱,有些人情绪比较激动就可能触犯到法律了,甚至被人打。当时没有人去了解,干了三个月,拿不到钱,多委屈啊!很多人就干那么长时间,三个月,挣了九千多块钱,有些挣了八千多块钱,那一万多,狗屁都没有,中介吃掉了呀,他不给你。我介绍你进去,有些就像苏州的黑中介,你连工资都拿不到。中介介绍你进去,说以后拿工资到我这儿拿,黑中介是怎样的,没有营业执照和相关执照,他就一个小铺面,门口摆着什么厂什么厂招工。
2
清真餐厅与斋月
老H:可以讲一讲清真餐厅后厨的工作节奏,上班累不累,什么活最累什么活轻松,讲一讲劳资关系,老板用什么方式管你,比如说经理的权力有多大,后厨不同工种之间关系怎样,后厨和服务员关系怎样,籍贯、教派对关系的影响。
成哥:我刚来的时候他们有内部矛盾。来上海之前,有个同事对我特别好,问我有没有上班,他干活儿的这个清真餐厅招人来不来?当时工资说的是四千五,干的的活是烤串。上班儿后我在烤串房干了半天,第二天就被调出去了。大厨是老板的亲戚,他看不惯择菜那个小伙子,想赶走他,但他没有直接让那小伙子走人。第二天我去上班,那个小伙子在那里择菜,活干得好好的,大厨直接叫我过去顶他的班。我当时很纳闷,但是不敢不去。但我一走过去他就把刀一摔,扭头走了。我被当枪使了。我找厨师长说你给我件制服吧,厨师长爱答不理。我就只好跟介绍我的同事要了衣服,但他也得找厨师长。厨师长直接扔过来一件说这就是你的衣服。我拿起一看,衣服特别脏,纽扣都没有,就没法穿。真的好生气,新环境,摊上这种事,很忐忑。我问同事,是不是我把他的饭碗给砸了?而他们说没有你的事,你就干你的。但这事儿老是刺挠人的良心,让人很愧疚。后来,我干到一月就回去了。
成哥:我干的餐厅在北京等地有连锁,前台经理在其他店名声很臭,但是我们店老板很偏袒。她是点菜员,和后厨有很大矛盾,为了几块钱的提成她得罪了店里所有人;有次她跟一个娃娃吵了起来,把人家气走了;后厨的人性格比较暴躁,她来催菜,本来就很忙,好声好气地说我们可以给你做出来的,但她偏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所有人就看不惯她。后厨曾经有过一次罢工,要求老板开除她。上午罢工,下午老板就答应开除。但第二天她根本没走,还非常嚣张。我们正歇着,她走进后厨,拿手机一边录视频,一边跟老板打小报告,边拍边说:老板你看后厨的人都闲着呢。哦哟,火冒三丈你懂吗?但你能打她吗,不能。但我们是真没想明白她到底给老板灌了什么迷魂汤,等到最后老板认为我们得理不饶人,欺负她。后来才想明白,人家能点大菜啊,在老板眼里,她要走了我们饭店就垮了,怎么能开除她呢?
老H: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很多时候产生一种误认,创造价值的是销售员,因为商品是他手上卖出去的,想象中好像就是靠他挣的钱,但从根本上来说,光有一个会卖的能行吗?要把这个东西产出来,得有人做菜。有个学者把这类工作叫做狗屁工作,实际上不创造任何价值。
成哥:她就是个销售员,给客人推荐贵的菜她可以拿提成,老板和她就互相依赖嘛。比如说店里一条老虎斑三百多块钱,这价格其实是偏高的,但店里定价就是如此。可是她在点菜的时候,跟客人绝口不提价钱的事情,每次都把客人坑了。大众点评上有人留言说这个事的,你说这不就是坑人吗?前两天她点了一桌菜,她给客人推荐老虎斑,人家摇头不要。可她还是把单点了,最后我们做上去后客人不买单,直接走了。就这样,老板还是不处理,偏袒她。网上还有评论吐槽她的,说我们店进来两三个人前台根本不管,就是站在包厢里对客人领导领导叫个不停。这两天,她直接为了两三块钱就跟自己一个好朋友(一个销售)骂仗,天天吵架,我点的多了你不服,你点的多了我不服。哼,三块两毛的争来抢去,老板才从中获利呢。
老H:这样说的话,她催菜催的紧也可以理解。为了多挣点钱,她会把自己自觉带入到一个监工的角色。而且你们这个餐厅位置好人流量大,销售不用担心这是一锤子买卖。
成哥:其实不是,这就是一锤子买卖,好多回头客都被她一锤子招呼死了。因为她能点大菜,上次出事的处理结果是一人罚一千,她的钱又是饭店出的。老板真是名目张胆地偏袒她,还无奈地跟我们说她就是个老赖,自己也没办法。后厨们抗议说她都快把店做倒闭了,名声都坏了,但老板说我要的就是这样的营销方式。后厨的人都骂老板是个昏君,我觉得他们错了,其实当我们以为他是个昏君才做出这些事的时候,他可能是个明君。
老H:老板都跟皇帝似的了,你们还敢罢工?
成哥:我现在学乖了,你得看清楚形势。我们上一次罢工为什么失败了?因为带头的厨师跟老板沾亲带故,他姐夫是老板家族的人。他姐夫劝说了一下,这件事就白闹了。不放弃的话我们几个人就面临下岗,没办法。
老H:一共有多少人?
成哥:最开始有六七个,第二天那两个厨师正常上班,我们也不好意思罢工了。对餐厅来说,两个厨师罢工的话就会无法运营,但是我们罢工的话随时可以有人挤上去。他们也做的特别贼,把两个厨师工资给加上了,他们两个人一走我们就孤立了。我们五个人(多数是帮厨)就觉得这个事对我们不公平,厨师跟我们说好一起闹的,结果他们上班去了。上头就是用钱把我们的人挖走了,我们就是没办法了,被孤立了,第二天我们不得不去上班。
老H:按照民族习俗的一些节日,例如斋月一般怎么过?会有待遇改善吗?
龙哥:早上九点上班,中午每天休息两小时,有些人回宿舍,但我们宿舍有点远,就睡包厢。晚上九点半下班,有些人也是回去,我们不回去,划不来嘛,来回走,路也挺远的。我们在店里凌晨一点做饭吃,两点回去睡觉,第二天再上班。斋月就是这样过的。
老H:斋月会不会延长你们的劳动时间?我以前看过一些讲学校清真食堂工作的文章,斋月里我的安排实际上会延长工人的工作时间。
成哥:确实感觉睡觉时间没了,我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早上九点上班,上到晚上十点差不多,下班了睡不着,年轻人玩会手机,睡不着。我到两点钟又得起来做饭,做完吃完差不多四点钟,睡一会又得起来做早饭吃。
老H:就是把休息的时间拿来干斋月早晚两顿饭的活,但是白天原来的活并没有被减去。
成哥:对,所以就会特别累。
老H:啊,那是不是可以说老板不会允许你因为封斋而少干活?
成哥:耽误了干活要自己负责任。
老H:就是说老板把宗教义务都归到你日常生活的个人时间里面了,不管是不是节日,都要保持这个剥削强度,该几点上班就几点上班。
成哥:嗯,同民族都封斋的话还是提供了一些便利,但有限吧。
老H:宗教的感情是要讲的,但我实际的利益不能受损。
成哥:是啊,有的老板更过分,很多就直接给你一个白饼一个牛奶,吃饭自己解决去,反正你不能在我的餐馆里开火做饭。
老H:所以老板就把成员内的这种帮扶义务想方设法减少,同时不耽误正常营业,不减轻劳动强度。遵守不遵守你的信仰,白天吃不吃饭,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们老板开斋节发红包吗?
成哥:我们老板开斋过年啥都没有,去年发了五十块钱让四十几个人抢,我的个娘,真的抠。我在北京干的时候,那个老板最起码两百块的红包。不止开斋节,包括过年时,人家那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正常营业,算两三倍工资。可上海这家店,不管你干多少活,就那个死工资,你爱干不干。
老H:你们就是春节之类的国定假日也不给你们加工资?你们知道劳动法有相应的规定吗?
成哥:劳动法谁不知道,光知道有啥用。我们那个合同也写的非常猫腻,上面写如果节假日要加工资的话,乙方必须执行甲方安排的任务。等我有空找过来给你们看看。而好多人都不看合同,弯弯绕绕看不懂。上海最低工资是多少?
老H:三千多好像?三千五还是三千六。
成哥:我们那个合同上好像是最低四千多,绩效社保全部包括在一起了,你觉得可能吗?
老H:这么写是有讲究的。实际上最低工资是按照一周工作四十个小时算的。但是你的工作时长肯定不止每天八小时。
成哥:那肯定,我们的工作时间超过太多了,那些小饭馆都是干十几个小时的。而且,比如4700工资里面说是包括社保公积金绩效啥的,问题是绩效奖啥的都没有啊!你条子上为啥写的这么好看?这个工资是总数,是死工资。
老H:啊这…确实,我只能说在大城市打工会面临很多文化上的问题,还有很多隐形的欺诈和剥削…
龙哥:哦哟,问题老多了。但老弟你千万记得,不要沾赌。
老H:怎么老有人劝我这个,上次听另一个工人哥们也劝我不要沾赌。
龙哥:一定不能沾赌,人传人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就被赌博给骗没了。我自己不玩,但我见过无论别人赢多少他都不沾的,也见过收敛不住的,网络赌博啊…
老H:确实,里面水太深,大伙儿把握不住啊。我那次去车墩那边,那个哥们说他来上海五六年累死累活攒了十多万,下了一个叫豪赌的app后,全没了。
龙哥:赌博在拉面圈里很流行的,我听的案例有好多。而且现在手机人人都有,超越时空了,随时都可以赌博…
老H:而且它是熟人间传播。另外,那些人都是国外操作的,警察也没办法,网站封不完的。
龙哥:咱们出来打工,现实中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花了就会痛;但你把它充了就变成数字了,感情就不一样了。
老H:我表哥是玩那个捕鱼游戏,捕鱼也赌得很厉害。
龙哥:我有个兄弟嘛,本来要用来娶媳妇的二十万当彩礼直接一年赌没了,最后没办法出来打工。还是戒不了,身边人一玩又陷进去了,工资一下来就弄进去,晚上不睡觉接着赌。它上面是竞猜美国的一些篮球、橄榄球之类比赛结果,或者就是消消乐一样的东西,你玩得入迷了睡觉都会梦见。很多人在外面打工把钱赌没了也不会告诉家里人,家里人也不知道。这种钱又很难追回来,网络赌博在拉面圈真的害人不浅。
老H:我有一个猜测,大的流水线或工厂,劳动强度是比较稳定的,全程劳动强度都差不多。拉面有客人的时候大,没有的时候少,就容易有时间玩这些。拉面圈里面大家可能比较贫困,一夜暴富的心理比较多;另外拉面圈的粘性比较强,之前有行会一样的东西,大家都认识,容易来往,它可以依靠这种粘性快速传播。
龙哥:对。很多年前我在北京学拉面认识一个朋友,一来上海就碰到了。这个圈子太小了。
老H:嗯,而且拉面行业作为少数民族或者劳动行业,很多问题得不到重视,积久成疾。可能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但外界注意不到。关注劳工议题的人本来就很少了,而且目光大多集中在工厂,对于小饭店打工的人关注特别少。再加上回民身份,就更少了。还有可能本身表达能力也不够,还有很多人遇到之后觉得是自己的错,你们的解释是怎么样子的?
龙哥:我们觉得肯定是自己有问题,但我觉得这不能只是我们自己人有问题啊。
老H:就是说个人的问题不是根本性的。从最宏观来说,市场经济的社会就会给你提供这种一夜暴富的诱惑。赌博就是让你觉得我可以让你设想一夜暴富,会产生希望通过一种非自然的方式来和老板平等对话的幻想,能够让自己不再低人一等。因为如果你不敢设想一种替代性的形式,你想象中翻身做人的方式就是有钱了。而且拉面一个店里就两三个人,没有力量去争取权利,只能将这种冲动转移到发财的幻想。
龙哥:真的,拉面让人日益感受不到希望。每天日复一日干同一件事,它在快速变化的社会里已经不是能让一个人感到安心的工作了。可能今天你在开店,明天房东就不让你开了。
老H:拉面空间中没有交流,心理上会让人压抑。
龙哥:而且拉面圈里面大多是青年人,压力很大。彩礼很重,这没有办法,是整个环境强加给你的。
老H:彩礼的问题我以前看讲清真食堂工人的文章时候也讨论过,他们都反映西北彩礼高,尤其是少数民族更高,能结婚的女孩子少。
龙哥:我觉得不是人数的少,而是拉面男孩子多,女孩子上学的多。拉拉面的找不到不上学的女孩子作为结婚的对象。我们那里计划生育没那么严格,道德上也反对流产,男女数量理论上保持一比一的。实际上我觉得女的多,只是谈婚论嫁的看不上你,女孩子也想嫁到更好的。
老H:不止是民族地区,我观察16、17年的时候,我们那里(西北汉族地区)三十岁以上的女孩子受教育比男生少,甚至很多是文盲,但是最近几年逆转,变成男的受教育的平均要少于女性,所以也有很多打工的男孩子找不着对象。而且我觉得这个变化给打工的人带来的婚姻压力比钱的压力更大。男孩子早早辍学了,女孩子都去上学了。
龙哥:你刚刚讲的这个反转特别对,同龄的女孩子当年结婚的时候就二十岁,现在几年过去,女孩子二十四五,老公三十岁。像我是今年二十四岁了,同龄的女孩子已经结婚,比我们小的女孩子在读书,而且读书之后更不会选择我们。我们九零后的男孩子只能停留在这里了。
老H:可以说,现在教育已经成为很多教育程度不高的劳动者在社会关系中的焦虑来源。
3
家乡、民族与信仰
老H:我们那边感觉男孩打工多,女孩打工少,你那儿是吗?
龙哥:差不多,女孩子是少。
老H:有人觉得西北有些地方尤其是回民社会,会默认女性在未婚之前不能出来打工,怕学坏。但其实这在我们汉族地区也是一样的,和对男孩的约束比较起来,我们那里对女孩子也是管得多。认为回民社会对女性管控更严格,似乎是民族偏见,其实小地方都这样。
龙哥: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村子里的言论,让父母亲抬不起头。
老H:嗯,我的姐姐和姐夫生了两个孩子后关系破裂,父母一直反对离婚,然后我姐就跑了。一年后自己又找了一个男的,我的舅舅舅妈都觉得很丢脸,不认这个女儿。去年姐姐带着新生的孩子回来,三四个月大。亲妈和亲女儿一句话都不说,小孩子一直哭。我姐出去一下,孩子交给我舅妈,我舅妈就特别嫌弃这个孩子。
龙哥:感觉上一代的婚姻观念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能过就过,年轻人过不下去就离婚。
老H:离婚没那么容易,我姐好像也没离婚。
龙哥:我感觉古代北方的封建思想是特别严重的。
老H:嗯,我感觉有时候不分民族而是分地区的。这么说,可能和现代化的程度以及距离现代化中心的远近有关。另外,有些地方不是不重男轻女,而是表现形式不一样,例如西南一些地方,不是不给女孩自由,出来还让女孩出来,但你钱得拿回去给你弟弟娶媳妇啥的。
龙哥:啊,明白,就是给家里人做工具差不多的。
老H:你会给家里寄钱吗?
龙哥:我是特别喜欢自由的一个人,但到现在,我没有真正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任何一件事情。家里经济状况确实不好,一看父亲头发都白了,心里也会难受。年轻时我也不给家里人寄钱,我自己存不住钱,现在我也二十多岁了,我现在会把钱寄回家里,我父亲可以帮我存起来,到时候用来娶媳妇啥的。往家里寄钱没办法,父母亲是自己的父母亲,家里逢年过节人情世故也要走,寄钱回去让他们给自己买件衣服他们可能也舍不得。但也只能寄钱。
老H:我理解,而且非常惭愧的是,我和你一样的年纪,但从来都是和父母要钱。二伯家的哥哥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现在每年都会买鞋子衣服给伯父伯母,但我从来没有。
龙哥:你和父母关系不好吗?
老H:不是的,只是说对家庭的态度很暧昧吧。我成长中,父母为了赚钱是很忙的,我和他们比较疏离。我虽然有点讨厌家庭,但我并不憎恨父母。生活本身很不容易,我的父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我最大的支持和自由。而且当我真的离开他们,来到外地生活的时候,家庭和家乡的形象是很温暖的。
龙哥:家乡有它的不好,它穷,它落后,但我还是很怀念。
老H:嗯,实际上,打工人和乡土还是有很多情感连接。我自己常常在想这种传统网络不一定是压迫性的结构,也有可能是一种支持性的结构,当我们以一种原子化的个体面对资本主义劳动的时候,家庭会提供一个支撑。我们不能直接说传统一定是坏的,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且我觉得有时候家庭能给你一些支持的,看你从什么角度判断,他有时候对你自由发展是有帮助的,能够帮你抵抗现代化带来的无根感。
龙哥:就像老板一样,他和我是一个民族,我觉得我们是兄弟,但是人家就不会把你当兄弟对待,而他对你不好你也没有办法,因为其他人对你更不友好。
老H:市场经济对一个地区或民族的传统会以一种弹性的方式塑造,有时会把传统变成一种控制你的东西。尤其是当传统从老家被移植到了打工的地点时,新的地点把原有的传统关系转化成了压迫性的结构。比如说这个拉面店的情况,表面上看保留了传统,是亲戚介绍你来;但是实际上是雇佣劳动的关系。拉面圈自里行会制的发展方式看上去使得一个民族扩展了自己的产业,为本民族人拓展就业,但实际上也束缚了个人。再比如说彝族地区的家支制。虽然原本的家支制在民主制度改革中被破坏,但是当改开后彝族人大量从四川去珠三角打工的时候,又被资本家复活了。他们希望能让家长管理工人,不用我直接出面和工人交涉,不然搞得好像汉族人欺负彝族人一样。我让你们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传统意义上的家长来当管理者的时候,就能够对打工人起到很好的控制效果。现在想想,我们对于过往传统的怀恋恰恰是因为它还没有被移植到我们打工的空间来控制我们,所以能对我们起到支持作用;如果移植过来到打工的地方,那就可能会成为控制我们的东西。
龙哥:就像用本地的中介控制自己介绍的打工人一样嘛!
老H:从你自己的感受出发,你觉得老板为什么是老板?
龙哥:我不太会讲,我觉得还是一些知识上的,你们读书人更懂。
老H:不不不,生活实践中来的知识也是知识。
龙哥:很多东西懂是懂的,但我们不会用啊,可能老板就是有知识的、有技巧的,所以他是老板。
老H:嗯,我觉得老板能控制你一方面是技术上的问题,但一方面可能就是因为他是老板,不会技巧,也可以控制你。不管老板店开得好不好,都能控制你。
龙哥:对对对,是这样的。我是觉得这里面压迫大于一切,只能有服从他们的心理。他们就是在压迫你。那年我在上海应聘房地产中介,我觉得拉面干腻了,没有前途。
老H:房产中介应聘上了吗?
龙哥:应聘上了啊,但是后来干不了。
老H:为啥干不了?
龙哥:坚持的话后面的压力负担不起,绩效工资前期压力很大,一直往里面搭钱。我觉得耗很久的时间,这我消耗不起,一个月三千五百块不算吃不算住,给的可能就是最低工资,不划算的。感觉人生地不熟的两年耗不起。而在回头一想,拉面也给大家的家庭带来了很多的经济收入,如果没有拉面真的不知道干什么。这就是一个困局。
老H:没有拉面之前,是不是开大车的跑运输的多,再往前是不是跑青藏公路的多?以前,好像回民司机很多。在国道上堵车的时候,看到有很多大卡车前窗上贴个纸,有三种,有供佛的,有供毛主席的,再就是贴个都哇。总之,有很多回民干这行。
龙哥:青藏线是最危险的。
老H:但是过去很多,为什么现在干这个活的人变少了呢?
龙哥:那一辈人老了,跑不动了,A照很难拿的,我也会去抖音上看一些大货司机的视频。他说买一辆卡车五十万,五年也回不了本。而且现在货没那么多,不挣钱。
老H: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铁路很多地方修通了,一个是有的西北地方的传统物产不让采摘了,比如在2013、14年之前四川和西藏可以砍树,后来不让砍了。
龙哥:我们那边影响比较大的是羊毛之类的,但开始强调环保以后,我们那边很多厂都关了。
老H:早期恒源祥电视上特别红火,西北的物料都是拉到河北,算是一个支柱产业,现在全都倒闭了。
龙哥:现在是拉面很多,再往下就是当地政府组织工厂打工;做生意的也很多,像在西藏,特别有钱的回民老板也不少了。拉萨市的五金,钢筋水泥都是临夏的回民在做。回民和藏族做买卖是有传统的。
老H:你们本来就挨着,又有一个传统在,联系是会很密切。
龙哥:我在拉萨待了两年。南方人特别聪明,思想超前。以前的时候,早早来到北方开超市做生意,而北方人都是去南方打工。我以前听人说,上海江苏这些地方的人很懂得做生意。我们当地人就是跟着南方人学会了做生意,然后跑到了西藏去,有的还骗人。
老H:骗人?
龙哥:真的是骗人。早期你知道是怎么跟藏族人做生意吗?茶壶怎么卖你知道吗?有些黑心生意人是把一个壶全部拆开卖钱。真的就是到处骗嘛,南方人到我们西北来骗,西北有些回民跑西藏去骗,西藏这些人再跑到尼泊尔印度去做生意。当时我也是在西藏的清真餐厅端盘子,我们老家的一个人专门从尼泊尔运那种好看的小石头,穿成手链特别好看。从那边拿过来是很便宜不值钱的,可卖给旅游的人就很贵了。
老H:那我很感兴趣的一点是你在西藏怎么看待汉族藏族回族的关系的,你的认识是怎么发生变化的?
龙哥:我在拉萨那时候也很少接触藏族人,上班时有一些藏族男女孩,不过那时候我们还小,早期觉得蛮好的。心地善良,给我的感触很深,也是有信仰的人,我特别喜欢那些地方。
老H:大家应该互相理解。
龙哥:对,你不能贬低别人的信仰。
老H:人的确是该有点信念,有的人会选择宗教,有的人选择其他信念。有的人没宗教信仰,但不是没有信念,不是没有稳定的价值观。信念是个人尊严感的一部分。我感觉到对于一个劳动者,在劳动之中超越民族之分,是能够达到互相的理解的。很多没去过西藏的人对西藏人民有偏见,但你去了之后,你在劳动过程中,在和他们相处过程中,是会重新肯定不同民族之间的兄弟情谊的。
龙哥:很多时候,电视上看到的和经历的不一样,我们对于一个地方要去亲身感受才行。早期我在苏州的时候遇到一个藏族人,他是四川阿坝这边的。我跟他接触了一段时间,我们信仰不同,但他给我的感觉是特别真诚有力。他也跟我讲了藏族佛教教派什么的。在工厂里生活,没有清真食堂,有的人会被大环境感染,但我作为一个回族人并没有随波逐流。我对信念的坚持就是来自我的信仰,我对我的信仰感到自豪!有些人他们不能理解,他们会说你不吃饭是有病。但是那位藏族的朋友不一样,后来我们在一条生产线上互相了解了以后,他就特别能够理解我。后来我在工资问题上和中介有劳动纠纷时他也支持我。
老H:就是说遇到不吃大肉的回族人,有的人不能理解,这位藏族的朋友就能够理解。
龙哥:对的,他给我的赞赏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宗教上我们虽是两种,但他对有信仰的人就特别能够理解,他认为你的做法是对的。这让我难以忘记。
老H:有遇到在大众食堂吃饭的回族人吗?
龙哥:我见过有几个宁夏那边的孩子,固原那边的,就在食堂吃饭。人在生活当中各有各的选择,有的时候,对于这些人我心里面也会对他们带一点不满。但转过头来看,在一个大环境上他们也确实不容易。只是我自己觉得一顿不吃饿不死,信念给我带来力量。
老H: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人有信念的话,很多事情都能够做得好,不光是宗教上的要求,别的事情也是一样的。不过相反的选择当然也要尊重。
龙哥:是的。但对我自己来说,我在那干三个月,去的时候差不多一百二十斤,两个月差不多瘦了十几斤,这就是无形中支撑我的精神支柱。
老H:我觉得很多时候恰恰是底层的人民才真正追求超越性的精神上的一些信念的达成,如果让老板真正做一些精神上的东西他们就不太行了。而且有时这种信念能够保护劳动者不被完全支配,能带来超越束缚的一些东西,至少一些情感上的东西。我很多时候不能同意那种认为宗教就是完全帮助老板控制底层的观点,在有些特定的时空和关系中会这样,但是对每一个具体的个体则未必,这也可能是带给他个人力量的源泉。
龙哥:我作为一个拉面师傅,在面馆里干活,有些工人来吃饭真的是为了填饱肚子,但是他们看到面馆的价格就犹豫了。那天早上来店里几个就是陕西的大叔,差不多五十岁了,说来一碗炒面。有人觉得炒面太贵就走了,但另外一个人不听他的,说给我来一碗炒面,那位陕西大叔就只好留下来和他朋友一起吃饭。我看在眼里,但我也做不了什么,我经常看到农民工像我父亲那样年纪,我力所能及的就是多盛点面条或多加两片牛肉,让他们吃饱一点。虽然他感觉不到,但我觉得信仰让我无形中做了善事,他也在无形中享受了我的帮助。我觉得宗教信仰让我保持了我的良心。另外,我一方面坚持我的生活习惯,另一方面不会对老板的压力过于逆来顺受,我觉得我有时会出来反对一些不公平的做法和我坚持自己的信念有关系。
我:现在很多回民在玩抖音和快手,我看见过一些民族内部的批评,认为这种情况很堕落,你们对这此怎么看?
成哥:我自己也偶尔看这些东西,但看的不多。我不太理解为啥有的人关心明星每天干了什么比国家大事或者自己的生活还多;不过在餐厅里工作,天天看短视频的人确实很多。
龙哥:我偶尔看一些短视频,我最讨厌一些我们民族有钱人发的那种在中东,穿的特别好的衣服拍的视频,有些是炫富,有些表面上是表现宗教生活,实际上也是炫富。他好像是表示自己虔诚,其实无非是说自己有钱出国去那里。
老H:哈哈哈!是的,这就像我看到我一些中学或大学同学,家庭条件好的,说是在美国留学,其实朋友圈天天炫富一样。
龙哥:是这样没错。他能去那儿,而我们不能。这并不是说他的信仰更虔诚,只是他们比我们有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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