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公寓考——监管迷雾下的资本不正当竞争
01
蛋壳公寓在这个寒冬中血腥暴雷后引发的各种悲剧，想必大家已经有诸多触动，文首就不再铺垫了。今天我们的主题，将直接深入蛋壳公寓的背后。
首先，请允许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
我在一个大学旁边开了一间面馆，一碗面的成本我算了一下，店租人工水电装修加物料，一共10块钱，那么我卖12元，就是个很正常的价格。当然，人人都知道这很正常。
我的面馆生意兴隆，一时间门庭若市。看我赚了钱，于是就有人在我旁边开面馆，跟我竞争。当然，我靠着独特的口味很快就击败了他们。
但是，某一天，来了个互联网面馆，很快，我的客人越来越少。于是我就装作客人去那家面馆吃了一下，水平跟我家差不多，但他们价格是8元。
我横算竖算，他家再怎么省，成本也要10元，所以我坚信他8元肯定不会长久，我就想着等他做不下去了，自然就倒闭了。
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居然就在那一直开着，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依旧火爆。相比之下，我的面馆半年没有生意，只好关门了。
神奇的事情发生在我关门之后，我的面馆刚第二天，那家面馆涨价了，15元一碗。
这个故事很好懂。不过这么一个小故事就是今天文章的主题——不正当竞争，和资本的力量。后面所有的事情都和这个故事有关。
很多人在大学都学过经济学，不用很复杂那种，就高鸿业那两本西方经济学，其中有一章讲的是完全竞争市场，非常基础。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一下这个是什么：
企业A生产了一个产品，成本5元，售价15元，那么利润是10元。此时企业B看到这个行业有利可图，于是也加入这个市场，那么市场上有两个玩家，双方分割市场，双方竞争，利润会减半。
其他玩家企业C企业D看到有利可图，会纷纷加入这个市场，导致竞争越发激烈，利润不断减少，直到利润趋近于0，不再有企业进入，大家会以微薄的利润共同占领市场并且保持竞争关系。此时市场达到均衡，社会总剩余最大化。
这就是完全竞争市场最简单的描述，很合理也很理想化。
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
但是这个模型有两个前提：
1，企业是理性的，是追求利润的，企业不会主动去做任何没利润的事情，也就是不会低于成本价进行销售。当价格低于均衡价格（成本价）时，企业将会主动退出。
2，市场上所有企业都是平等的。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书本毕竟是书本，到了现实中，事情就变得很神奇了。
从经济学的书本上，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企业以低于成本的价格维持经营，但是经济学可以很明确的告诉我们，在垄断市场下，企业是可以获得超额利润的，使消费者剩余降低，社会总剩余降低——
用人话解释就是：对国家经济健康发展非常不利。
在现在市场经济体系下，想要谋取暴利，唯一方式是垄断市场，垄断市场的唯一方式就是干掉所有竞争队友，垄断市场通常只有三个方法：
1，以暴力手段垄断。
比如国家以法律规定，能源，电信，农业，邮政，烟草，制盐，电力国营。这就是国家以暴力手段强行垄断，阻止任何竞争对手进入。
2，行业进入门槛特别高。
比如某些高科技企业，你有本事造一台EUV光刻机出来，那么你就理应赚取暴利，你有本事量产石墨烯，那你也理应垄断市场。微软，苹果，ASML，波音，理光都属于这一类。
卡住我们芯片制造脖子的ASML光刻机
3，以资本手段或非常规手段干掉所有竞争对手。
当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国所有互联网企业都是属于第三种，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出生就是带有原罪的。
这点上，我是很敬佩华为的，虽然什么996、251确实不光彩，但是华为确实是所有知名民营企业里少有的靠着技术水平占领市场的。
我国经常出现一些反逻辑的商业行为。比如当年很火的共享单车，以当时经济直觉来看，共享单车那个价格，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赚钱的。
又比如瑞幸咖啡，同样骨折价，无论如何也都是低于它的综合成本价格的。
因此，这些企业卖这些东西为的到底是什么？
很显然，他们都跟那个“互联网面馆”的目的一样，就是干掉所有竞争对手，以在未来垄断市场。
03
关于不正当竞争的话题先说到这里，之后再讲。我们先说第二个主题，资本游戏。
“企业”，这个词在书本上的定义是“现代经济制度下，以获得利润为目的的法人团体”。那么这个定义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企业就是要“赚钱”的。
但如今，这个事情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在传统的经济制度下，也就是经济学上，赚钱=价格-成本＞0。每个人的认知都是这样的，2块钱买来3块钱卖掉才叫赚钱，1块钱卖掉那就亏钱。
但是现代金融制度下，出现了一个东西，叫做资本市场，你可以简单理解它就是股市。
有些企业明显不赚钱，但是他只要有理由说服你他在未来有能力赚钱，并且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他这一套说辞。那么这个企业本身就是值钱的。
瑞幸在纳斯达克上市成功后，得意的陆正耀
比较拗口，举个例子。
我有个项目，还是开面馆，我现在就是那个互联网面馆，10块钱成本，我8块钱卖。而因为这样，市场上正常的面馆，被我一个又一个地干掉了。
我就此项目，找投资人要了1000万，很显然，这1000万够我亏500万碗面的，我只要能在这500万碗面卖完之前把市场上所有的面馆干掉，我就垄断了市场。
我把市场垄断后，那么很简单，涨价到15块，那么我瞬间就扭亏为盈，一夜暴富。
但我如果500万碗面已经卖完了，也就是这1000万已经花完了。市场还没垄断呢？
很简单，我去上市，然后告诉投资人，我现在已经占有市场份额75%，我只要融到资，剩下那25%我很快就能干掉，等我把这25%干掉，我就能立马赚钱回馈你们！
如今，不管我能不能干掉这25%，或者我把这25%干掉了，然后涨价，原本被我干死的人会不会又东山再起把我的份额抢回去，不重要。只要股民们相信我这句话，我的互联网面馆就值钱。
他们就愿意投钱，甚至我可以把公司直接卖了，我自己拿钱走人了，反正已经在二级市场了，想拿钱走人还不容易么。至于之后这家公司死活，重要么？反正我创业成功了不是么？
其实这就是目前中国创业者们的一贯逻辑，不以盈利为目的，先以恶性手段抢占市场份额，让资本市场认可你的价值。
之后画饼上市融资如果成功，一波肥。如果失败，股权质押拿钱跑路，又不违法。
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有一个产品叫做淘集集的，学的是拼多多，商业模式很简单，你来我这买东西，我给你钱，特别无脑。群众就很开心了，有便宜不占不是傻子嘛。
“买多少返多少，买得多赚得多”的淘集集
然后淘集集开始疯狂扩张，这种公司你说他是想赚钱的么？不，他不想，他就是想上市圈钱跑路，当然，他死在路上了。就是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所以，什么聚美优品，瑞幸咖啡之类的，都属于这一流，你别看他们最后都黯然退市，但是对于企业的初创者来说，早就成功了。
也就是资本市场的机制可以让企业创立者的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相违背，这事对社会一点好处没有，但是对于他们个人，确是利益颇丰。
补充一句，这点上我再次敬佩华为一次，这么成功的企业，不上市圈钱，企业自负盈亏，不转嫁风险。是企业界难得的标杆。
04
前面说完了不正当竞争和资本游戏。但是好像跟蛋壳为什么害了那么多人没什么太大关系。好，接下来我们继续说不正当竞争的事儿。
其实前面对金融游戏的铺垫，反应快的读者肯定马上就领悟了——这不就是赌博嘛？
没错，就是赌博。先把公司做大，让市场认可你的价值，只要上市了你就抽资跑路了，至于之后公司赚不赚钱，那就是赌。
赌赢了你就是京东微博，赌输了你就是聚美优品
其实这个事情很正常，金融市场本来就是做这个事情用的，降低经营者的风险，把风险转嫁给资本市场，反正来买股票的都是赌徒，愿赌服输。
但是为什么蛋壳公寓和P2P等连累了那么多人？这里涉及一个比较新的话题——社会公共资源
举个例子，老罗，大家都知道。不懂手机，去做手机，做砸了，但是无所谓。锤子倒闭了，又连累不到你我。损失的地方国企投资，好像也离你我很远很远。
但有一些企业，他们做的生意比较特殊。
举个例子，大家以前吃饭都去街边餐馆，后来呢，有了商场，餐厅都开在商场里，比如万达、万象城等。这些公司有个特点：
他本身不经营任何产品和服务，他经营的业务是市场。简单来讲，他们提供的是公共服务，把场所间接卖给了我们逛街吃饭的人。
那些争议最大的互联网企业，基本都是经营这类业务的，淘宝天猫，京东拼多多，美团饿了么，各种P2P，直播平台，以及现在的蛋壳公寓——
这类业务都有个典型特征，即，掌握一定的社会公共资源。
过去你在万达开饭店，交租金和管理费后就没啥事了。可这事儿若是发生在互联网，比如你在某东开店，除了传统的店租（年费）和管理费（服务费）外，有一些其他内容：
1，首先你的销售数据，客户数据，“商场”是全部知道的——这是发改委、统计局的功能；
2，你的销售额，京东会抽一部分走——这是本质上就是税收；
3，“商场”有权力把你的店门挡起来，让客人看不到你的店——这是工商的权力；
4，“商场”有权力甄别你是不是假货，或者是不是违规，然后处罚你，或者直接给你关了——这是市监局的权力；
5，客人买东西，不是把钱直接给店家，而是先给“商场”，商场过段时间再给你——这是银行的功能；
6，客人买东西，看到的价格和交易方式，和商家卖东西给出来的价格和交易方式，可能是不一样的，商家的价格时报给“商场”的，客人看到的价格是“商场”报出来的——这直接垄断了信息传递的权力，现实世界里可能只有公安+法院+监狱一起才能做到这个效果。
7，所有来这个“商场”的客人，平台有权力决定他去哪家店买东西——这个就非常离谱了，互联网出现以前没有任何机构和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8，“商场”有权决定你的店在什么位置，是刚进商场就能看到，还是七拐八拐逛很久一个角落里才能看到——这个更离谱，这是在物理世界无法做到的。
这就是互联网带来的，也可以说是科技进步所带来的，说不上好坏，但是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些互联网公司具有相当的公权力，也就是说他们掌握了一部分公共资源。
很显然，当公权力从政府落到了企业手里，自然就有一些神奇的事情了——
比如，你在美团开店，就不能在饿了么开店了。
比如，今天把你的店放在首页，明天你不多交钱，就把它放在第100页。
比如，我知道你每天必须打车去上班，我就暗中把你的打车价提高30%。等等等等。
所有的平台型互联网企业都有这个问题，他们掌握了相当的公权力，因此当他们作恶的时候，后果就非常严重。比如蛋壳公寓，上面压房东，下面压租户，钱还必须过平台手。
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能如此便捷地收割人民的根源——这些企业拥有公权力，他们能让交易不再公平。卖家、买家和中间渠道（如外卖小哥等）间无法交流，交易方式也被截断，所有钱都必须由平台把控。
我们每天都看到外卖APP在压榨店家、消费者和外卖小哥，我们每天都看到自己被大数据杀熟，甚至我们每天都看到自己的信息被出卖，却无能为力。
05
很多人肯定思考过，这事儿国外有吗？
笔者在欧洲多国生活过很多年，有一说一，他们那边网购是真的不行，因为物流不行。但是外卖、快递等相比中国来说并没有太差，只不过人力成本使然，要贵个不少。
但欧洲的外卖和中国有个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交易方式不同。
比如，我在欧洲点个外卖，小哥去店里取餐，然后送给我，有两个交易方式：
1，绑定信用卡，信用卡把钱付给平台，然后平台抽走服务费，付给小哥。
2，直接给货到给现金，然后平台根据销售额向商家收取服务费。
国内的方式呢：
微信/支付宝支付给平台，然后平台再微信/支付宝付给小哥。
看起来跟国内的没什么差别，但是做税务的朋友就知道，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方式。因为我国的方式有个显著特征——税务无法布控。
这里就要说到一个根源性问题——不正当竞争的监管。
欧美是资本主义，但是人家的资本主义还是比较讲武德的。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大家都知道拼XX的百亿补贴。
简单而言就是：
100块的东西，你在哪买都是100块，你来我这买，我卖给你80，但是给商家100，中间这20我掏了。请你来我这里买。
绕了一圈，是不是又绕回来了，跟最开始面馆那个一样了？
这就是典型的不正当竞争，专业点说「低价倾销」，在日本叫「原価販売」，随便搜搜案例法院判了不知道多少人了，可在国内，目前我还没听过有公司因为这个被判罚。
逻辑上是一样的，平台赚钱的逻辑是，提供交易平台，从交易额抽水。买卖赚钱的逻辑是，价格-成本=利润。
当买卖商品价格低于成本，平台交易抽水费用为负值，以打击竞争对手为目的进行倾销，同样构成不正当竞争。
美国不清楚，可在欧盟，一个电商平台敢干这种事情，税务局会给罚到倒闭。
为什么税务局要查这种事情，道理很简单，市场上原本都是正常人赚小钱，突然来了个疯子，用天量资本把正常人都干死了，后果只有两个——他垄断了，要赚大钱；他死了，市场毁了。
所以不论哪种最后对全社会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因为这种企业发展模式不健康。所以这种方式必然要受到打击。
蛋壳公寓的逻辑也是一样——原本是房东直接租给租户，现在变成房东租给蛋壳公寓，蛋壳公寓再租给租户，按照道理说中间多了一层。必然价格会变高，这是直观的市场规律。
但是现实是，租户从蛋壳租房子，反而比房东的价格更便宜。
很显然，蛋壳也在做同样的事情，用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从房东手里抢房子，然后用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租给租户抢夺用户以垄断市场。非常典型的不正当竞争。
与此同时，蛋壳玩了一个金融手段，让客人的钱无法到房东手里，而截留在自己手上。而这个钱，显然会被拿去继续搞补贴搞倾销，以期更快速度地实现垄断。
小租户们很高兴啊，以低于市场价格租到了这么多的好房子，感谢蛋壳，感谢资本主义！结果呢？一地鸡毛之时，含泪在寒风中被扫地出门。
新闻中，上海虹口区蛋壳接待点挤满了维权租客
这个事情中，税务乃至工商、住建等部门居然没有动作，在杭州等地两年前即有长租公寓暴雷的前车之鉴下，还是没动作。但是至于为什么没有，咱也不敢问……
在欧洲，不正当监管基本上都是税务部门直接监管的，因为公司不论怎么交易，最后都是要做账报税的，税务局一查就知道你在干嘛。而所有交易都要走银行，都没法逃过税务的眼睛，毕竟用现金逃税成本太高。
而我国神奇就神奇在，支付软件的普及让基本所有互联网平台机构的交易，都能巧妙地避开税务布控。导致最后税务局想处罚、想和工商等部门联合执法都没证据。
当然我不是说国外的月亮圆，但是现实就是，欧美国家的垄断企业，什么苹果微软波音空客，都是靠着技术实现的垄断。
你甚至在这些国家找不到任何一家靠这种恶劣的商业模式形成垄断的，因为完善的税务监管从根源上阻止了这种事情的发生。而这种例子在我国比比皆是。
我们正在见证，在科技发展带来的互联网环境下，没有监管的资本主义是什么样子。
所以咱们国家这个奇怪的现象变得越来越普遍：当你做出好产品或者服务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很快就有人带着大资本，用低于成本价的方式来把你干掉；要么你直接卖给他们，然后成为他们的马前卒，去干掉别人。
于是我们见证了大资本搞掉了一个又一个行业，把原本应该百花齐放的环境变成了寡头垄断市场。最后上收割商家，下收割消费者，中间收割外卖小哥、网约车司机等打工人。
今天你在赞叹某平台X亿补贴是多么贴心可人，明天这个垄断平台也许就会从你的兜里掏走更多的钱。资本家不傻，真的。
例如，你有没有发现，你在某某打车中的价格是不是越来越高了？同时司机无奈的抱怨越来越多了？
而你想在手机里找找约车平台的替代品，却发现几乎找不到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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