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穷过,你就无法理解穷人的生活
这两天,一则视频在网络上热传。
视频中,一个农民含泪刨坑掩埋自家死去的毛驴。
很多人评论说:不就一只毛驴嘛,死就死了,至于这样吗?
我说:你没有穷过,你就不理解穷人的感情。
我想起了我家那头老牛。
1982年,我出生的陕西北部那座村庄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
而此时,距离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户农民写血书请求分田到户,已经过去了四年。
陕西北部那座遥远偏僻的村庄,也许是最后一批分田到户的村庄。
那时候,没有村民小组,村民小组的称呼叫生产队。
陕西人把生产队叫做农业社。
农业社的土地分完了,农具分完了,牲口也快要分完了。
只剩下一头病牛犊,没人要。
那头病牛犊快要死了,身上长满了牛皮藓,毛发板结,眼神无精打采,都无法站立。
生产队长说:三块钱,谁要谁就牵走。
但是,三块钱都没人要。
那时候,一头大犍牛卖上百元。
生产队长派人把病牛犊装在架子车上,准备推到悬崖下,让老鹰吃了。
没有人知道病牛犊害了什么病,如果吃了它的肉,人有可能也被传染。
农业社的所有家当所有财产都分完了,这头病牛犊连呆的地方都没有。
那天,北风呼啸,我爹在回村的路上,看到了这头病牛犊。
我爹说:这是一条命啊,怎么忍心推到悬崖下面?
我爹对生产队长说:我买。
可是,那时候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有三元钱?
生产队长说:你把牛拉回去,赶在年底把这三块钱还给我就行了。
我爹把这头病牛犊拉回家。
当时,全村人都在看笑话,笑话我爹做的是赔本生意。
他们说,这牛犊活不过这个冬天,三块钱撂得连响声都听不见。
我爹把这头病牛犊当成了家里的一口人。
陕西北部产小米,但是小米产量很低,又加上那时候是大集体经济,所以,小米非常珍贵。
我娘每天熬两碗小米粥,一碗给刚开始学走路的弟弟吃,一碗给病牛犊吃。
我和妹妹看着金黄的,香喷喷的小米粥,只能咽口水。
西北的冬季,冰天雪地,滴水成冰。
我爹担心病牛犊受冷,就搬进了牛圈,和病牛犊住在一起。
每天晚上,他都要点几次篝火,不让病牛犊冻着了。
篝火也不能一直燃烧,没有那么多柴禾。
病牛犊吃了一个冬天的小米粥,渐渐有了起色。
到了第二年开春,这头牛犊毛发光亮,四蹄健壮,眼睛炯炯有神。
小牛犊从村道上跑过去,四蹄起风,惹得满村人围观。
他们说:这就是那头病牛犊?出落成这样了,太意外了!
我爹袖着双手,站在我家院门口,满脸都是自得的笑容。
土地承包后,全村人都过上了好日子。
我至今记得,1983年夏天,小麦刚刚收割完毕的那个晚上,村中家家户户炸油糕。
村道里飘散着炸油糕的香味,久久不散。
油糕,在陕西北部被认为是最尊贵的食物,只有家里来了最尊贵的客人,才会用油糕来招待。
陕北信天游中这样唱:“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米酒送给亲人喝。”
小牛犊在我家渐渐长大。
我爹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在山沟里,割一竹笼青草。
然后把青草剁碎,和剁碎的麦秸杆搅拌了,让小牛犊吃。
所以,小牛犊长得很快。
一年后,就长成了“牛不啃”。
“牛不啃”是陕西方言,指的是介乎于大牛和小牛之间的牛,也就是“少年牛”。
别人家的“牛不啃”,已经开始学耕田拉车了。
但是,我家的“牛不啃”,我爹舍不得用。
我至今记得,我爹拉着装满了麦子的架子车从村道上走过,同村的人戏谑地喊道:咋没有把你的牛拉在车上?牛是你爹,你是牛儿子。
我爹嘿嘿笑着说:我家那牛还小,使不上劲。
牛已经很大了,我爹才开始当着劳力使用。
有一次,我套着牛车拉粪。
那时候的每年暑假,我都会套着牛车拉粪,把积攒了一年的牛粪,和黄土搅拌了,拉到自家的责任田里。
那一次,我赶着牛车上坡,嫌牛走得慢,用鞭子抽打牛。
这一幕刚好被我爹看到了。
我爹不吭声,走在后面推着架子车。
架子车上坡后,我爹才开始狠狠地训斥我。
我爹说:牛是家里的一口人,你怎么忍心打它?没有它,你把这一车粪能拉到坡上面?
一个农民对牲口的感情,是我一个坐在课堂上学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后来的读书人称为“黄金十年”。
那时候,农民生活富裕,物价稳定;一个工人的收入,可以养活一家几口人。
然而,进入九十年代,农民的生活就出现了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后来专家口中的“三农问题”。
各种乱收费,各种乱摊派,都加在农民的头上。
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工作,在一座县城高中当语文教师。
有一次,我回到家中,问我爹:都包产到户这么多年了,农民咋还没钱花?
我爹把乡政府分发的“收费表”让我看。
我记得上面是十几个收费项目:乡镇提留款、教育附加费、道路建设费……
我清楚地记得,乡政府仅仅分摊给一亩土地的乡镇提留款就是一百多元。
这一百多元,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深深地楔入了我的记忆深处。
一百多元,就是300斤小麦。
那时候一斤小麦卖0.4元。
而我们那里是旱地,一亩小麦的产量仅有四五百斤。
而一亩小麦收入的一多半,就被子虚乌有的“乡镇提留款”莫名其妙地拿走了。
乡镇提留款到底是干什么的?
后来我整明白了,就是留给乡镇的钱,就是供乡镇干部花的钱。
那时候,我曾经去过我们那里的乡政府,看到里面的工作人员,一人一辆摩托车。
他们买摩托车的钱哪里来的?从农民手中收取的“乡镇提留款”买的。
2002年,乡镇提留款被取消。
那时候,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
那个年代,不仅仅我家是这样,不仅仅我们村庄是这样,而是全国的农村都这样。
1998年,我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
有一次,父亲让人捎话给我,家里买化肥和麦种都没钱了。
我从县城骑着自行车回家。
从县城到家乡,要走四五十里山路。
刚到村口,就看到几个乡镇的烂货,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村庄。
他们是来要钱的。
那些烂货都光着上身,穿着那时候流行的绿色大裆军裤,腰间系着一条红色纱巾。
这是那时候烂货的标配。
其中有一个烂货,我认识,他的身上有好几条伤疤。
我上大学前,在乡镇初中当语文老师。
那时候,我的学历是中等师范学校。
有一天,初中学校来了几个烂货,想要打我们班的一个男生。
我制止了,然后对那几个烂货说:我喜欢武术,我们到房间里探讨武术吧。
那时候我真的练过几年武术,练的是陕西地方拳——红拳。也照猫画虎练少林拳。
那时候的乡村教师,每人都有一间办公室。
那些烂货到了我的办公室,照样张牙舞爪。
其中一个烂货脱了上衣,身上有好几条伤疤。
他洋洋得意地指着那些伤疤说:这一条,是在哪里打架留下的;这一条,是在哪里打架留下的……
他想要威吓我。
我顺手操起一把切菜刀,说道:我也给你留一条。
我拿起切菜刀,大声喊着,作势欲砍,那几个烂货吓坏了,赶紧逃走了。
那天,我在村口遇到的那个烂货,就是被我赶出学校的烂货。
那天,那些烂货到我家,向我爹要钱。
而且扬言,不给钱,就要打我爹。
我提着铁叉说:你们今天谁敢进我家房门,我就捅死谁。我在县城工作,标准的国家干部,标准的大学生,懂得法律,我这属于正当防卫,你们属于私闯民宅。你们死就白死了,我不用坐监狱。
那个上身有伤疤的烂货,知道我不好惹,就告诉了其余的烂货。
也许是慑于我的气势,也许是慑于我国家干部的身份,那些烂货从我家离开了。
那一年,我家没有交完那些乱七八糟的钱。其余的钱,没人敢上门讨要。
他们从来都是欺软怕硬。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家的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回家过年,村子里的人才说,我爹和这头牛有着深厚的感情。
老牛快要死的时候,乡镇的杀牛坊找上门来,愿意花500元买走这头牛。
那时候,500元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家已经穷得快要揭不开锅。
那年过年回家,看到我爹穿的是我不要的衣服,家里连置办年货都没钱。
可是,我爹拒绝了杀牛坊的这500元。
老牛死后,附近制鞋厂又有人上门了。
他们提出花100元,买走这张牛皮。
但是,我爹仍然拒绝了。
我爹一个人扛着镢头和铁锨,在责任田里挖了一个大坑。
然后,我爹请村中几个小伙,帮忙把老牛抬上了手扶拖拉机。
手扶拖拉机开到了大坑边,然后把老牛放进了大坑里。
掩埋老牛的时候,我爹把自己脚上的一双布鞋放进了大坑里。
他流着眼泪对老牛说:做牛太辛苦了,下辈子托生做人吧。
做牛辛苦,做人照样辛苦。
掩埋老牛的第二年,我爹被查出患有骨肉瘤。
骨肉瘤是一种癌症,而且是癌症中最疼痛的。
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的我爹,哪里有钱看病?
我一个高中教师,一月四五百元工资,也没有钱看病。
我只能四处告贷,前前后后借了五万元。
五万元送给了医院,全家的生活更加困顿。
2000年,万般无奈的我,走出了家乡县城,来到省会西安做记者。
我做的是搏命的暗访记者,脑袋拴在裤带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2001年,我爹去世了。
我来到南方城市做暗访记者,南方的工资比北方高些。
然而,做暗访记者,常常用性命换来的稿件,却不能刊登。
因为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所以,那些年,我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住在城中村,一月房租70元。
夏天,连一架风扇都舍不得买。
2009年,我把自己那些年的暗访经历写在网上,很快出版了,书名叫《暗访十年》。
没想到,这套书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先后获得全国十大优秀畅销书、年度好书。
至此,我的生活才略有起色。
现在,我爹离开我已经20年了。
但是,我依然常常梦见我爹,还有那头和他相依为命的老牛。
中国农民的命运,就和老牛一样。
辛辛苦苦一辈子,也没有过上好日子。
这种苦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