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的大年夜,我和父亲在土地庙里度过
今天和女儿出去置办年货了。
回来后,给女儿讲起了我和父亲那年在土地庙度过大年夜的故事。
我在《暗访十年》中多次写到父亲,当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父亲只活了58岁。
他是中国西北一名普通的农民。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
小学三年级,已经学会了加减乘除,还认识了很多字。
那时候,父亲在黄土高原的山沟里扎耱条,用架子车拉到集市上卖耱条。
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经济,父亲卖了耱条的钱,大部分都要交给生产队。
耱,是一种生产工具。它是用耱条编成的。
那年除夕,家里没有一分钱,连年都过不起。
父亲从窑洞里把耱条一捆捆放在架子车上,信心百倍地对我说:走,跟爹把这一车耱条卖了,卖了钱咱割肉买豆腐,今年好好过个年。
父亲没上过学,不识字,也不会算账,每回卖耱条,都得叫上我。
那天,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集市上。
每年除夕的集市,都会有很多人。
父亲踌躇满志地相信,他这一车耱条可以卖个好价钱。
除夕的集市非常热闹,因为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集市。
有空闲的人,都出来逛集市。
然而,父亲没有想到,集市虽然很多人,但没有人会来买耱条。
这个时候出来的人,都是置办年货的。
父亲和我坐在街角,可怜巴巴地看着面前走过的每个人,他们一个个喜气洋洋,手中提着年货。
连我们都不会看一眼。
到了午后,耱条还没有卖出一根。
那天,我埋怨父亲说:“拉了十里山路跑过来,一会还得拉回去,这个时节,人家都忙着过年哩,谁会买我们的耱条!”
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说:“爹也知道可能空跑一趟,但家里没钱过年了,爹就想碰碰运气,卖了钱给咱割肉。”
我生气了,不理父亲。
父亲讨好地问我:“我娃饿不饿?”
我还是不理。
父亲从布袋里拿出一个搪瓷碗,对我说:“爹一会就回来。”
我想着我爹是给我买好吃的去了,大街上有卖扯面的,有卖炒面皮的,有卖热甑糕的,还有卖油糕的……我早就饿了,肠子扭成了麻花。
我吞咽着口水,等着父亲。
父亲回来了,满脸笑容,他端着搪瓷碗,搪瓷碗里是满满一碗热面汤。
父亲说:“今儿个这碗面汤稠,碗底下还有两条面,我娃把馍馍泡进去,热热吃了喝了,就不饿了。”
父亲把搪瓷碗放在街道边的石头台阶上,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红薯面馍馍,掰碎了,泡在面汤里。
尽管搪瓷碗里不是我想吃的扯面甑糕,但现在饿得受不了,就不计较那些了。
我吃了那碗泡馍馍,父亲吃了冷红薯馍馍。
那天,我们没有卖出一根耱条。
到了后半晌,天空中突然刮起了大风,风打着呼哨,从街道上窜过去。集市上的人都匆匆忙忙地向回赶。
风越刮越大,风中夹杂着雪片。很快地,地上就下了白刷刷一片。
集市上的人走光了,父亲把耱条又装进架子车里,对我说:“你在前面拉着,爹架着车辕,我们赶紧回家吧。”
回家,还有十里山路要走。
走出了三里多路,来到了一道大坡下。
周围的人都把这道大坡叫“五里坡”,“五里坡”也是这个地方的名字。
长大后,我曾专门用脚步量过这道大坡,没有五里,最少也有四里。
坡路很陡。
平时即使拉着空架子车上坡,也很费力,何况今天车上还有耱条,何况下起了大雪,何况下雪的路面异常湿滑。
父亲和我拼命拉着架子车,想拉上去,可是,积雪中的架子车纹丝不动。
父亲把耱条卸下了一半,放在路边,我们只装着半车耱条,用尽全力向前拉。
这次架子车动了,但刚拉出几步,架子车很快又滑到了坡底。
父亲说:“算了,回不去了,找个地方呆一晚吧。”
那天的风非常大,雪也非常大,我感觉耳朵都不是自己的了。
地上的积雪一直掩到了脚面。
我和父亲拼命拉着架子车,来到了一座土地庙前。
土地庙非常破败,没门没窗,土地神的塑像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剩了四面墙壁和能看到天空的屋顶,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今晚,我们就在土地庙里过夜。
父亲把架子车横着放,挡住了庙门口,然后把一把砍刀交换我,那把砍刀平时是斫耱条上的枣刺的。
父亲说:“爹去给你要点吃的。你呆在庙里不敢出去,要是狼来了,你就用砍刀砍它。”
那一年我十岁,见过几次狼,狼就像狗一样,我手里有了砍刀,就一点也不怕。
父亲出去了。
我在土地庙里等了很久。
等得外面的风声都停了,雪也停了。
我从土地庙的破屋顶望着天空,看到一片黑暗。
现在应该是半夜了。
我一直没有等到父亲,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到了后半夜,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手上拄着一根棍子,走路摇摇晃晃,满脸都是血。
我一看到父亲这样,吓得大哭。
父亲对我说:“我娃甭哭,甭哭,没事了,没事了。”
我问父亲:“你怎么成这样了?”
父亲说:“没事,走路摔的。”
我相信了父亲的话,我真的以为他是摔伤的。
那天风紧雪急,道路湿滑,我想:父亲真的是摔伤的。
那天晚上,我冷得瑟瑟发抖。
父亲搓着我的手,他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父亲把他的棉衣解开,裹在我的身上。他自己只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衬衫,和一件破破烂烂的棉马甲。
西北人把马甲不叫马甲,叫领甲。
父亲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叹息一声。
我问父亲:“爹,你怎么了?”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说:“我娃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当官,当官了就没人欺负了。”
当时,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说出那句话。
我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和父亲走出土地庙,远远看到母亲来了。
母亲手中拿着一把铁叉,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铁叉是为了防狼。
母亲等了一晚上,没有等到我们回家,她一个人蒸了一锅馒头,然后背着馒头来找我们。
母亲问父亲:“脸上怎么有伤?”
父亲还是说:“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我们一家三口拉着架子车,一步一挪地回到家中。
回到家中,已经到了中午。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没有鞭炮,没有猪肉,没有豆腐,没有红对联,没有新衣服……
很多年过后,我还会想起我上小学四年级的这个大年初一。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过了很多天,我才听到村里人说,父亲那晚是这样受伤的。
那天晚上,父亲担心我受冷,就去附近村庄的打麦场拔麦秸草。
麦秸草,就是碾场后,被碾扁的小麦杆。
麦秸草铺在身下,就能够暖和。
那时候,是大集体经历,村庄的一草一木都是生产队的。
生产队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动,否则就会当成破坏分子。
挖社会主义墙根,薅社会主义羊毛……任何东西都是社会主义的。
父亲在打麦场拔麦秸秆的时候,被村庄的人发现了。
他们啸聚而来,对着父亲拳打脚踢,把陌生的父亲当成了流窜犯。
如果不是流窜犯,为什么大年夜的还在外头不回家?
流窜犯,就是犯罪逃脱的人,或者害怕受到专政的反革命分子。
无论父亲如何解释都不顶用,他们把贫穷的愤怒和种种不如意,都发泄在父亲身上。
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父亲想起了我们村庄有一个女子嫁到了这个村庄,就说了那个女子的名字。
那个女子前来相认,父亲这才摆脱了嫌疑。
小时候,父亲总是督促我好好学习,让我一定要考出去。
父亲说:成为国家的人,就啥都不怕了。
后来,我初中毕业,早早上了师范学校。
因为,当时家里实在供不起我上高中了。
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又考上大学,吃的是商品粮,身份是国家干部。
那时候,我是教师,教师的身份也是国家干部。
父亲一直把我当成了他的骄傲。
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说:“我娃考学工作,啥都没有让我操心,我给人都没有送过一根烟。”
在贫穷的农村,一个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有出息。
孩子有出息了,他这一辈子的苦就算熬出头了。
上小学三年级的大年夜,父亲被人打了。
父亲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我参加工作后,专门去了那座村庄,专门问了我们村嫁到那座村庄的那个女子。
她说:“这是真事,村子里的人都把你爹当成了坏人……你爹这一辈子,受了一辈子苦,太不容易了。”
我含泪离开了。
古人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子欲孝而父不在。
现在,我想给父亲尽孝,而父亲已经离开了我20年。
我无可奈何。
我只能把对父亲所有的感激和愧疚,都倾注在孩子身上。
所以,我从来不打孩子,也不骂孩子。
我们活得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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