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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先生

老树 读一份c 2021-11-07



最后,余一点残墨,给中堂两边写上一联:提瓢入市,策杖还家。


我的画中,经常会出现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形象,很多人称作是"民国先生”。其实,我曾一直跟一个民国中人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一九一四年生人,世业缫丝,薄有旧产,算是小康人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师范毕业,在当地算是个有文化的“民国先生"。我的父亲十三岁出去当兵打仗,转业后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所以我打小主要是在爷爷身边生活。

小时候对爷爷印象最深的是,规矩很多。起居坐卧,见人、做事、说话,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搞得我感觉很不自在,可又没法躲避开他。

爷爷在村子里并非年龄最长者,但因为读过书,见识广,在村民当中德高望重。邻里发生什么纠纷,甚至起诉讼,总要延请他过去调解。我跟着他去过几回。临行时,爷爷必让奶奶拿出过年才穿的衣服穿上,郑重其事。到了某人家,与几位长老坐下喝茶,说说庄稼的事,定个时辰准备盖房子的事。闲话片刻,起身,相互作揖道别,就走了。此后很多年里,每当想起这件事,我总是疑惑:为什么爷爷他们只字未提两家纠纷的事,这件事就过去了呢?

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过年前都要给很多人家写春联。有时是在家里写,有时则要到别人家去写。他写的对联多是古人的诗句,有时是他自己写的句子,很少写当时流行的诗词。记得有一年春节前的下午,小雪,爷爷夹着个布包,里面放几支用秃了的毛笔,在雪地里走。我用篮子提着一块砚台和墨跟在他身后,街上没有什么人。到了人家,纸已经裁好,是紫色的纸。这个人家本年有老人去世,三年之内,春联都要用紫色的纸来写。词句也有特别的规矩和讲究,写错了,是大不敬,所以要我爷爷来给他们写。字写完,不要钱,吃一盏茶。掌灯时分,回到家中,再给自己写。大门上写"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二门上写"花开真富贵,春色大文章"。最后,余一点残墨,给中堂两边写上一联:提瓢入市,策杖还家

老树

"文革"开始后不久,爷爷因为曾经是小业主,雇过长工短工,又有些田产,自然被当作阶级敌人批斗。记忆中,爷爷被勒令在家和奶奶用了一整天时间,制作了一面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牌子和一顶很高的纸帽子。按照批斗者的要求,牌子要写上自己的名字,纸帽子上必须写上"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的爪牙”几个字。爷爷让我研一点墨,用颜鲁公的笔体一笔一画地写好。我问爷爷:“你跟刘少奇认识?”爷爷说:“咱们家不也姓刘吗?”他把纸帽子靠墙根儿立着,退后几步看看,有点遗憾地说:“最后两个字没写好啊。这个‘爪’字不好写!”

一九七0年秋,我开始上学了。父亲给我买了一个铁皮的、上面有一只孔雀图画的铅笔盒,几支"中华"牌铅笔。还有一块橡皮,用牛皮纸给我包了书皮,就回去上班了。

管我学业的还是爷爷。初学写字,写得歪七扭八,爷爷拿过作业本看看,说:“得练练毛笔字了。”他给我了一支软毫的毛笔,从床下一个箱子里抽出一本旧旧的手拓《颜勤礼碑》字帖,送给我,规定每天晚上必须写一张大字。晚饭后,磨一砚墨,正襟危坐,临帖。爷爷站在身后,不时提醒我:”身子要端正。身不正,字也是歪的。"扶正我拿毛笔的手:"笔要直,锋要藏,这样线条才含蓄有内力。"写了两年,爷爷说,像个样子了。然后从床下箱子里又抽出一本很大的蓝色布封的手拓字帖《石门颂》,说:"从今天起,练这个吧。”

学校开始推行第二次简化字。看着新奇,学得很快。爷爷检查我的作业本时看到,问我,这个字是什么字。我看看,说是"展,发展的展"(注:当时简化为尸字里面一横)。爷爷摇摇头说:”一个尸体的尸,下面一横,形意造字,说得过去。可也太难看了,一条死尸横在那里。"他不许我写这样的字,平时给我示范,都是繁体字。所以,我后来读那些旧版的书,倒也没有障碍。不久,第二次简化字方案因为争议太大,取消了。

"文革"后期,学校基本就不怎么上课了 ,学工、学农、学军。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有一杆红缨枪,课间要在操场上练刺杀。回去跟爷爷说,爷爷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漂亮的枪头,奶奶用剪子铰了一段生麻,用红颜料染了。爷爷一边帮我做红缨枪,一边自言自语:“这算什么事儿?杀伐气太重,杀伐气太重。”

学黄帅造老师的反,学张铁生做"零蛋英雄",就更不上课了。身边的一些同学,天天写大字报,咒骂老师,贴满学校各处的墙。然后各个班级形成不同团伙,到处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我很羡慕他们,觉得他们活得很痛快。跟爷爷说起来,他总是一句话:”这些孩子失了家教,怎么能跟着他们学?"“失了家教”是一句很严重的话,不仅说孩子不成器,同时也是说孩子的父母家人不懂事,没有尽到调教晚辈的职责,这在村子里传开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这个时期,他经常对我说的另一句话是"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什么样子?他没细说。

一九七四年夏,麦子快成熟时,突然遭受一场罕见的冰雹,颗粒无收。接着是大旱,一人多高的玉米全部干枯掉。不知是哪里失了火,玉米地烧出几公里去,连续烧了两天两夜,直到被一条干涸的河道挡住。山上的野菜很快就被挖光吃光了 。很多人家日子艰难,孩子也不能再上学,人手一只萌芦做成的瓢,一条打狗棍,到青州、寿光一带要饭去了。有几个同学还远道去了东北的亲戚家。

班里只剩下我跟其他六个同学。盛夏太热,窗外树上有蝉声嘶力竭地叫着,教语文课的董老师摇着一柄大蒲扇,对我们说:“有一口饭吃,也要把书好好念下去。”

我回家跟爷爷说起来,爷爷放下饭碗,对我说:“董老师是个君子。”然后又说:“我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一九七九年,我考上大学。临行前,爷爷到我们家来,问我: "小时候让你练字的那几本字帖还在不在?"我说在,赶紧翻找出来,递给他。他翻了翻,又递回到我手里,说:“你带上吧,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把字再练练。”说完就走了。

爷爷去世时,是一九九八年夏天。送葬的那一天,大雨滂沱。


来源:《特别关注》杂志摘自《随笔》2021年第2期
编校: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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