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屋与墓:小世界里的爱、欲、死
1923年,由Edwin Lutyens爵士设计的玛丽女王娃娃屋
“Et in Arcadia ego”这句拉丁文,出自普桑名作《阿卡迪亚的牧人》中的那座墓碑的铭文,直译作“我也生活在阿卡迪亚”。后人认为,这是刻在墓碑上的话,因此“我”指的是“死神”,所以也被译作:“死神/墓主人说:我也曾在阿卡迪亚。”“甚至在阿卡迪亚也能找到坟墓,死神正是在欢乐中出现” 。总之主题关乎“死亡”的探讨,但画面优美,并无死亡的可怖。
*阿卡迪亚是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地区的一个城邦,在希腊神话中它是神使赫尔墨斯的出生地,也是牧神潘居住的地方,被称作牧人的乐园。在田园牧歌的文学语境里,它幻化作远离世俗尘嚣的世外桃源,一座田园乌托邦,“未被玷污”的土地。既是“避难之所”,也是逃离烦恼的隐逸幻境。
《阿卡迪亚的牧人》,Nicolas Poussin,1637-1638,油画
妆奁
在一座小城,
那里有永恒的黄昏,
有永恒的钟声。
乡村的小旅店里,
古老的钟表
轻响,像时间的水滴。
傍晚,阁楼里时而传出
长笛声,
吹笛的人站在窗口。
窗口有硕大的郁金香。
……
每块瓷砖都是一幅画:
玫瑰,心,舰船。
唯一的窗户上
是雪,雪,雪。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茨维塔耶娃(俄)
在孩童时,你有没有憧憬过长大后想要拥有怎样的生活?娃娃屋,或许是孩童们最早模拟未来世界的道具。这是一个关于”世俗的启迪”和欲望的空间,营造了虚拟现实的家园模板,微小又隆重的主题场景:公寓、别墅、城堡、乐园……还有小小的玩偶配件。拥有它的人可以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去虚构一个个情节故事。
娃娃屋“Audley End House”,1994,综合材料
艾塞克斯,英国,Hulton Archive
财富和怀旧是娃娃屋的主题,维多利亚时代,那些拥有豪华居所的富人们会委托专业工匠定制全尺寸版本的缩小版,无法负担奢华生活的普通人也可以负担得起华丽家具的“玩具”版。通过对现实物质的模拟,娃娃屋呈现了许多完美的物品,展示着上流社会精致奢华的生活方式,也迎合着完全沉浸在“娇小女性”(petite feminine)的资产阶级趣味,向公众呈现“时代家具”、“故事人物”、“迷人”、“风景如画”和“复古”的物品。它们的结构像是被切开的,看似立体的建筑空间其实在视觉上已被抹平,只有纯正面的视图,展示着一系列同时发生但无关联的场景,我们可以同时观察它们的所有内部空间,丰富的生活扑面而来。娃娃屋作为玩具的最基本用途——玩耍——被华美的视觉所吞噬,它的使用价值被转化作陈列价值,以及无限的遐想时间。
根据传统的工艺和形式,袖珍娃娃屋作为一种工艺作品,根据外观的差异可以分为:Doll House和Room Box。前者看得到房屋建筑的外观及室内装潢,后者没有外观只有室内空间的呈现,强调内部空间的精致度。
娃娃屋“Mrs Bryant's Pleasure”其中一间卧室,约1860年代
综合材料,HultonFine Art Collection
V&A童年博物馆,伦敦,英国
上世纪80年代末产自英国的盒式娃娃屋(Room Box)塑料材质的娃娃屋Polly Pocket,是能到处携带的场景玩具。曾风靡90年代到千禧年间,成长在那个时代的城市间的时代女孩们都或多或少有关于它的童年记忆。Polly Pocket的原型,是一个妆奁。为了给女儿Kate那个不足一寸高的玩偶提供居所,设计师Chris Wiggs用旧的粉饼盒自制改装了一个能到处携带的场景玩具。被开启之前,它与女孩们随身携带的粉盒无异,一旦打开,是袖珍主题场景,家居生活、超市购物、厨房烹饪、节日庆典、娱乐活动度假、聚会……都以一种梦幻般或玩具般的方式被描绘出来。都市城市成为了玩具般的世界,发生在一个宛如立体贺卡般的永恒时光里,一首现代都市版的田园诗——保存了所有美好的,喜悦的生活场景,但又不附带真实生活里的琐碎和活着的烦恼。
玩偶之家
精心照料父辈留下的田地,尽情呼吸属于自己田地的空气,
这样的人,必定是有福之人
牛奶自供,面包自给
他的绵羊为他编织毛衫,
他的树木夏天为他遮阳,冬天供他取暖,
胸中了无牵挂,岁月缓缓而行
身体健康 心灵安宁
日子平静——这样的人,我们为他祝福
夜晚安睡 闲来读书 偶有创作
伴有冥想的纯真 是多么多惬意
——《幽居颂》(Odeto Solitude), Alexander Pope(英)
田园牧歌这种文学题材,从一开始就是对宁静与快乐的乌托邦充满向往的城里人的专利。是人“对纯真与快乐的双重渴望”,也是一种怀旧的、童稚般的看待世界的方法。正如18世纪的英国诗人Alexander Pope在《田园诗论》(A Discourse on Pastoral Poetry)中所写的,作者如果选择只展现牧羊人生活的美好一面并掩盖其苦难,那么他将会取得最大的成功。
Pope笔下的田园诗中的牧羊人更像是人偶玩具,而不是辛苦流汗并且孤独的牧羊人。这些角色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那是一个黄金时代或阿卡迪亚的文学世界。他们的故事里充满了愉悦的抒情色彩,而不是对现实的真实叙事。更准确地说,在此情景里的人物,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死了。
只有在娃娃屋的世界里,人们才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恰恰因为它不是活物,它是死亡本身。因此,娃娃屋的空间无限接近墓葬空间。
电影《锦绣华堂》剧照
电影《锦绣华堂》(The Ladies Man, 1961),是一个真人实景版的娃娃屋。公寓像切蛋糕一样从中间剖开,宛如摩登时代版的童话城堡,又像一个布景极度精致的牢笼。“蛋糕”里生活着几十个不同风格的美丽女郎。男主角进入其中宛如进入另一个世界,进入一种梦境。这些女人仿佛生来就在这里,她们的一生都将在这里。她们出去约会,出门上班,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她们是娃娃屋都一部分,是布景的一部分,也是幻觉的一部分。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中,“娃娃屋”有双重隐喻——“庇护所”和“牢笼”。前者是一种幻想,后者代表一种封闭性——他者的界限和限制,无法进入真实人生与生活经验。
娃娃屋的场景来源于世俗生活,但却不附带与活着有关的一切叫人生厌的烦恼。这不是对现实的真实叙事,而是一种纯粹的“田园牧歌”式的抒情,也如同牧歌的诞生,是为了满足城市人对一种闲适生活的幻想,“将一切复杂简单化”,娃娃屋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将日常生活的时间和现实主义叙事悬置于它的真空世界之外。只有在娃娃屋的世界里,人们才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无垢、不死)的生活,恰恰因为它不是活物,它是死亡本身。因此,娃娃屋的空间无限接近墓葬空间。墓葬,也是对现实生活的模拟、筛选和超越,它和娃娃屋一样,旨在停止时间,从而呈现出一个完美无缺和封闭的世界的幻象,它模拟了生活,但又不像生活本身,只是一种戏仿。
昆仑
东方的蓬莱和西方的昆仑是东方世界里的仙境,是基于汉代人对死亡的恐惧,和逃避死亡的欲望。人们通过修炼成仙得以不死,或抵达仙境。墓室环境寄予着墓主对于冥界“生活”的期望,那是他理想的“幸福家园”。同时也有对仙境的想象,在那里,时间将会停止,死亡不会降临。
汉墓壁画中的宴乐场面,东汉晚期,河南密县打虎亭村西
在汉代以前,死后世界的最高理想形式就是死前“完美生活”的镜像。贵族的墓葬通常包含了舒适生活所必需的美食、美酒和一众奢侈品,这一身后的幸福家园由镇墓者加以守护,既有殉葬的兵丁,也有雕刻和图绘上的神祗。此外,一切关乎死后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几乎都表现在墓葬之中。微型的墓室被赋予想象死后世界的无穷潜力。只不过这个微型房屋所容纳的不再是人的身体,而更可能是他的灵魂。
墓室的随葬品中原属于死者的私人物品,称为“生器”。它们所代表的是一种“经验过的时间”,具有追忆过去和再生的双重隐喻。在举行葬礼时,它们指向死者的往日或过去,寄托着墓主人的生活经验。勾起人们的回忆和死者的往日时光。在马王堆1号墓中,这类器物可能包括两双丝鞋;两个细致地包以丝绸的妆奁,里面的梳妆用具包括用真人头发制成的一副假发、一个铜镜和磨镜用具、一个使用过的针线盒以及一枚私人印章。这些器物和一根拐杖都被放置在墓主的坐塌旁,明确地显示出它们是轪侯夫人生前的私有物品——因为墓中出土帛画中的轪侯夫人拄着一根同样的拐杖。但当它们埋入墓中,它们又代表一种新的意义——死者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再生”,开启黄泉之下的“彼岸生活”。这种被“使用过的器物”,暗示着死者灵魂在墓室中的存在。因此,它们既“过去”(past-ness)也指涉“现在”(present-ness),而这种“现在”在黄泉之下象征着坟墓中的永恒不变的现在时态。巫鸿提到:“死亡引起恐惧,对生命有限的意识唤起了延迟并最终逃脱死亡的欲望。”因此, “汉代以前,方士、哲人和王侯们对成仙的追求并不在于克服死亡,而是希望无限地延长生命”,从而成仙或抵达仙境。“在同时代也产生了对仙境的信仰,最著名的是东方的蓬莱先到和西方的昆仑。”人们相信,当他们抵达这两处仙境的时候,时间将瓦解,死亡不再降临。
永泰公主墓,陕西咸阳
在马王堆,象征长生不死的仙境与象征死后往生世界的墓葬空间逐渐融合,马王堆一号墓中的昆仑山图则象征了成仙概念:成仙不再是长寿和不死的同义词,成仙也可以在死后世界,在墓中实现。与此相应,死后世界的观念也发生了改变:它不再被动地模仿生活世界,墓葬世界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比凡间更优越的世界。因为它为达到永生提供了新的希望——成仙可以在墓中世界实现。
娃娃屋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安慰对死亡的恐惧,旨在停止时间,从而呈现出一个完美无缺和封闭的世界的幻象。就像睡美人中女巫施的咒语,将城堡和那场宴会里面的人定格于永恒不变的超验时空——时间被停滞,没有变化,也没有腐朽。当咒语解除,时间与空间获得复苏,下一刻便迎来新的诅咒:醒来的公主要面临真实的生活,真正的人生随便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忽然来临。但娃娃屋不必面对这一刻,它是真正现实的反面,它的材质和功能都是为了对抗时间的腐蚀和有机的衰败。这个模拟现实,却又远离现实的袖珍世界,如同阿卡迪亚的世界。场景里充满了愉悦的抒情色彩,而不是对现实的真实叙事。情境中伴随而来的不朽,伴随着永生作为一种对抗有机生命和历史无序的姿态。
岛
娃娃屋呈现的是微缩的世俗世界和生活场景。微型的墓室被赋予想象死后世界的无穷潜力。巫鸿提出,墓葬连同里面的随葬品构成了一个整体的“微缩世界”,而不是作为单独的物件来理解。明(冥)器是专门为死者制作的器物和墓俑。荀子给明器下的定义是“貌而不用”,即明器所保留的仅仅是日常器物的外在形式,而拒绝了原物的实用功能。后世的朱熹呼应了这一旧仪:“刻木为车马、仆从、侍女,各执奉养之物,象平生而小”。比如西安附近的汉景帝阳陵的明器坑的随葬品:人物、家畜、车马、器皿都被制作成人间实物的微型翻版。为什么造墓者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将这种种器物制成统一的缩小尺度呢?为什么微缩的主题空间玩具如此受欢迎,缩微模型的特殊意义是什么?
墓葬中微型俑的作用不仅是表现真实人间,也构筑了一个不受人间自然规律约束的世界,由此无限延伸了生命的维度以至于永恒。
-巫鸿
《Place (Village)》,Rachel Whiteread,2006-2008,综合材料
V&A童年博物馆,伦敦,英国
美国诗人、学者Susan Stewart提出,复制原物尺度的雕塑将艺术等同于现实,而微缩模型则构筑了一个比喻的世界,以扭曲现实世界中的时空关系。墓葬作为一个地下的幻觉空间,同样也是一个微缩世界。艺术史学者巫鸿认为,“墓葬中的微型俑的作用不仅是表现了真实的人间,也构筑了一个不受人间自然规律约束的世界,由此无限地延伸了生命的维度以至于永恒。”
袖珍的世界里有生活,但不是依附在真实生活和历史时光里。作为微型的世界,娃娃屋保有真空般的宁静和空间的边界,尺度上的缩小,改变和扭曲了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时间和空间关系,这是一种超验时间(transcendent time),否定了生活现实中的变化和时间的流动性。就如同小人国Lilliput和Blefuscu,都是遥远的南印度洋上的岛屿。只要保持其绝对边界和封闭性,微型世界就能保持完美和未受污染。Polly Pocket的外部妆奁结构起到了玻璃罩的保护功能,将娃娃屋作为内部世界,封闭起来。封闭的世界消除了传染的威胁,但也消除了真实的生活经验。
《Place (Village)》,Rachel Whiteread,2006-2008,综合材料
V&A童年博物馆,伦敦,英国
那是一个时间被禁锢的世界,当我们关注娃娃屋,外部世界就会停止并失去我们。就如同从绿野仙踪的小女孩桃乐丝进入奥兹国;爱丽丝跳进兔子洞;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武陵人偶然发现桃花源却再也没能寻回此地;郦道元故事里的烂柯山,樵夫观棋归来,已是百年。
本篇出自Numéro China 2023秋季刊
撰文:娜拉
编辑:张诺然
图片来自Getty Images和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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