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的《Xen》，在 Arca 突变之前
注：本文指代 Arca 的人称代词“他“与”她”同用。
为强调时间上 Arca 的性别表演重心的变化，
全文首先以“他“为指称。
《Xen》发行于2014年11月，
以笔者初接触于《Xen》的2015年为叙述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听《Xen》的欣喜若狂。
那样的感觉并非流于表意的喜欢与狂乐。区别于通常情况下那种发现新奇事物想要与世界分享的冲动，这反而类似某种私密的自我对谈，想要把它仅仅藏于贴身的口袋之中。像是深层潜意识的光亮沿着每首歌曲所指代的一道道意象伤口，往外源源不断地漫溢与喷洒出来，伤疤、暴力、怪异不再是丑陋之物，它竟然成为荣光的出口。雌性与雄性特质之间的界限如此模糊，几近纠葛、缠绕、拥抱，乃至如此完美地融合成一个无性别实体。
我在2015年得知了世界上有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音乐存在，这是 Arca 的音乐。随之即刻入眼的是 Jesse Kanda 为之创作的视觉，变形、拉扯、扭曲而似男似女的人类躯体“Xen”，强壮与柔软，暴力与缱绻，同时在黑暗中跳脱出奇异而高亮的明度。
彼时的 Arca 鲜少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他的照片亦屈指可数。2015年，Arca 尚且留着利落的短寸头发，保留着男性干净鲜明的轮廓，眼神却已强烈渗透出秘密而雌雄同体的能量。在他往后几年逐渐登台露面演出后，这种超性别的魅惑进一步被推向淋漓尽致。男孩子的寸发与铅笔裙、膝皮靴、丁字裤与妆容，无一不在突出他音乐本身的多重身份与性别模糊性。Arca 陈述道，“变性人只是酷儿理论的物理方式呈现。我并不只是单纯想做变装 Drag，我想把这种性别表演复杂化。”
Arca "Desafío" 片段
可谓早有表征又令人始料未及。5年来，这位一开始被我视为“私藏”的音乐人 Arca，以如此势不可挡的力量，给实验电子音乐及俱乐部舞池的现状带来风起云涌的影响。无数派系的“类 Arca”音乐风格涌向 Soundcloud 与地下舞池，而 Arca 亦早已不仅作为一位实验音乐先驱人物——随着酷儿文化与网络文化的热潮推涌，如今的 Arca 已然成为流行文化的符号之一，一位在全球青年文化中名副其实的“Influencer”。随之而来的，是从当初的“复杂化”中，他越发走向极端的女性特质，乳房、马尾辫、红唇、妖娆之态。以及与老搭档 Jesse Kanda 暂停合作、双方 Instagram 互相取关等种种有待确认的传闻（或事实）。
到了2020年，我重新回忆自己曾对 Arca 那种直抵灵魂的深切钟爱。同时试图在这回忆中分辨线索——从哪一刻起，曾经《Xen》时期不可捉摸的 Arca，开始向着如今这一个“更极致”的 Arca 分化？
或许我还应将这个问题翻转成更私自的角度：从哪一刻起，我对 Arca 那些多年的情感开始逐渐变化。
咫尺之遇
2017年巴塞罗那 Sónar 的现场如今看来可谓珍奇，除了 Björk, Arca & Jesse Kanda 还有即将快要大红大紫的 Tommy Cash, Nokia Princess 等人。我只身去到巴塞罗那，在前一夜的 Björk 派对与 Afterparty 中待到天大亮，在青春应有的纵狂欢愉心态中不幸失去了手机、钱包与居留卡，最后剩下20欧元。就这样，第二天我靠着路边酒店的地图、街上行人的问路找到警察局和电话亭联系亲友。尔后还是就这样摸索着去到了 Arca & Jesse Kanda 的现场。我坐在黑暗的厅里发呆，直到7点钟。Arca 来了。我径直走到人群最前排。
Arca 巴塞罗那 Sónar 现场
红色的光中，他在鞭声中拿着鞭子逐渐出现，内在的伤疤在舞台上化成各种形状与声音，他舞蹈，扭动，鞭打自己，似乎将自己撕开又治愈。
我在惊愕的感动中注视着这场表演。这个成全自我的高光时刻，因为没有手机，纵而没有拍照，也没有录像，只有完全的自我意识，我打开全部感官将这次经历记录于心智内。在现场，一支支听过无数次的旋律如今近在咫尺，以全部的能量包裹着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因为我甚至可能感动到没察觉到自己正在以怎样的方式感动。只有振频存在，一阵阵音波中灵魂与表演者一齐撕开，愈合，拉远，收近，收进躯壳里。
Arca 巴塞罗那 Sónar 现场
Arca 跳下舞台时，他往人群的让道中移动，聚光灯在跟随。忽然一瞬间，到我面前时，他和我恰好四目相对。他似乎是愣了一秒。到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一刻，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当时看见的是一张我怎样的面孔。演出尾声，Arca 在道谢中请出 Jesse Kanda。看见 Jesse Kanda 的时候，给我带来了某种程度的另一次震惊。不同于他那些看似极端黑暗又前卫奇异的视觉作品，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有着轻盈孩童气息的人，他的步伐跳跃、放松，脸上带着无邪的笑，手里合十拿着观众送的向日葵，在舞台上向众人弯腰致敬。如今回想，那一幕的 Arca 与 Jesse Kanda 一直写在我意识与记忆中的最明亮处，那天的经历引发的诸多回味与后续思考，至今都依然潜伏于我的生活之中。
Arca 巴塞罗那 Sónar 现场
彼时，作为 Arca 最重要的搭档、概念视觉呈现人、十多岁认识的亲密朋友，Jesse Kanda 和 Arca 两人仿佛某个意识的一体两面：“就像我们是彼此 DNA 的一部分”。他们既如一体，又各自完整存在，而在各自的个体之中，还继续分化着一个个矛盾、冲突又和谐的自我分身。
Jesse Kanda 和 Arca 共同创作的音景生物，将丑陋化入美、伤痛化入力量，雌与雄相融。不仅破除性别概念中的两分法，而旨在破除所有二元化，保持着对潜意识的开放与自由探索，在未明而黑暗的潜意识之中发现那些无可替代的流动性与新意义。
突变之体
Arca 声称自己喜欢「突变」的概念胜过「进化」—— 尽管两个概念都明确地与自然有关，「进化」则暗示了达尔文式的“适者生存”理论，而「突变」则是一种身份流动的概念。Arca 说道，“「突变」本身并不存在’更好’或’更坏’的价值对比。我喜欢突变的概念，它并不是向上生长，而是横向生长。对我来说，我不必去害怕我自身的另一种存在。’突变’后的形式也许较其原型更脆弱，但有其自己的意义。”
后现代主义思想家 Judith Batler 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影响了 Arca。根据 Batler 的学说，每个人都在持续演化着多个自我，一个人不仅是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程式化地改变，人将持续不断地变形，并始终居住在众多不同角色中。这种自我变动性、转换性的概念始终渗透于 Arca 的作品中。
同样是2017年，在我前往巴塞罗纳 Sónar 见到 Arca 与 Jesse Kanda 真人前，Arca 在四月发行了同名专辑《Arca》。从这张专辑开始，加入了 Arca 的西班牙语人声，突显出更强烈的主角性与戏剧表现力。Jesse Kanda 为 Arca 制作的专辑封面也从未知人形角色，转变成以 Arca 人体为原型的创作。Arca 的脸庞充满而几近跳出封面，打破视觉的舒适距离，毫无避讳地刻意显眼而具有倾略性。相比于之前的无人声的音乐演奏，Arca 逐渐走向自我的舞台式表演，无论是音乐、视觉或是概念，自此，Arca 开始成为自己作品的中心表现体。
Arca《Arca》专辑封面
基于自我的可变表演性为初始概念点，Arca 的流动性自我表演、无固定义风格的音乐、泛性别着装，直接体现了酷儿身份（Queer Identity）的不可捉摸性，以及其高度可变化的空间。Judith Batler 认为性别概念是一种表演构成形式，反对父权制的二元性别，强调流动性。「酷儿」概念，并非仅仅局限为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人士的保护伞，或是一种针对某种特定事由的理论，而是通过它自身的强大颠覆能力，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形式。真正的「酷儿」概念，本应是灵活而可塑的，它从根本上反对一个固定的主体或实践，是一个无需固定指称身份政策隐喻，必须保留着一种极难确定的性质，保留着自身的“矛盾状态” 和 “不可预测性”。
当我重新再去审视专辑《Xen》和《Mutant》，它们发行于象征着 Arca 突变之路开始的专辑《Arca》之前。《Xen》更像是代表着 Arca 正在高度复杂化的自我演绎进程。在这个时期，一切刚刚觉察的自我，显意识与潜意识，都在混沌中蠢蠢欲动，无法被预知的未来将得以散射任何方向。
《Xen》专辑封面
不可定义
《Xen》是一个具有高度抽象概念的专辑。根据 Arca 的观点，“Xen”的名义与形象从根本而言具有着相当的象征性——在他的人格中，有一部分可称为“她”，但又既非男性也非女性。“她”是“他” 人格的一个碎片，反之亦然。Arca 不愿使用“第二自我(alter-ego)” 来描述 “Xen”，认为“她”与“他”同时存在于超性别的多样体中。《Xen》包含了诸多复杂、深刻而模糊的情感，Arca 在其中欣赏、拒绝、同时包容他多性别化的其它自我。这些包含着痛苦、质疑、暴力等种种情绪，都在《Xen》中变幻演绎，从毁灭性的悲伤、黑暗的性挑衅，一直延伸到缥缈的美丽、极光式的神性与愉悦。
Arca - “Xen”
在钢琴旋律、工业电流、俱乐部节拍中迅速切换，Arca 探索不同主体的的感官体验。《Xen》的旋律是对既定音乐流派分类的远离，人们最初很难准确定义 Arca 的音乐到底属于什么风格。与 House, Techno 等“几何”，“线性”范式音乐相比，其音乐具有高度可变性。在广义 IDM 的基础上， Arca 以重构形式打破精确网络，使得节奏通常在歌曲中间就会崩塌，以另一种形式再度凝聚，尔后再度变得流畅、顺滑与无形。这种音乐流动性，以及表征上的身份可塑性，无一不在关联酷儿理论的本质，乃，对固化分类的拒绝，对不可定义的热衷。
作为 Arca 最重要的搭档，Jesse Kanda 为 Arca 的《Xen》塑造出一个个实体肉身——“令人不适而极度迷人”。Jesse Kanda 将固有的“人类”概念分离，以奇形怪状的人形呈现不同的情绪与分裂状态。
Arca X Jesse Kanda “Fluid Silhouettes”
《Xen》追溯潜意识中的深层创造力与情感，伤痕、恐惧、破碎记忆、多重自我等，种种客体都从不可觉察的潜意识迷雾中被拎出，一视同仁，绽放出诡谲之奇艳。“在天真孩子气与超性意识化之间跳跃，以一种几近令人生畏的方式呈现性意识 (Sexuality) 与情欲主义 (Eroticism）”，这种暴力的越界方式，最终成为一个平台，将人与其所反对之物最终牢固地结合一体，不断分化出更多可能。
Arca, PAPER Magazine
Arca 说：“ Identities are picked up and shed multiple times in life（本体身份在生命中不断拾起又掉落）”。
2020年，世界又向后末日时代的模样靠近了一点。Arca 已从“他”突变为了一个更极致的“她”，Jesse Kanda 分身出了 Doon Kanda。我也早已开始历经着更纯化亦更复杂的自我。而五年之后，我依然感谢《Xen》与 Arca，那个在时间中脱落的自我碎片，早已隽刻了往后的永恒。
图片均来自 Arca 与 Jesse Kanda 的社交网络平台
撰文：Yuän｜44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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