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天堂的母亲
故乡初秋清晨的原野
清明的雨,连着下了两天,像是在世的亲人,对故去的亲人思念的哀哭。人间已是四月,这两天却在春寒料峭中释放着阴阴冷气。你离开我们已经六年,在另一个世界里,想必过得安宁祥和,毕竟那里没有人世的凉薄,更没有蚀骨的病痛。
我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因为我是家里最小且唯一的男孩。我又是最不孝的孩子,因为我陪伴你的时间最少,且因不安分的叛逆,一度让你和父亲操心。我是超生子,每次提到抱着刚出生的我东躲西藏时,你都笑说:“他们要是把你抢走了,我和你爸就和他们拼命。”我出生的九十年代,正是严打超生的残酷年月,你和父亲东拼西凑,才借够了我的买命钱。我知道你云淡风轻的语气背后,曾经布满了多少惶恐、惊惧、辛酸和不可言说的血泪。
从十五岁住校开始,我与你空间上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先是中学住读,后来去市里念书,再后来从鲁北远赴祖国的西南,我仿佛一个背井离乡的浪子,一头扎进江湖的风波里,由不得自己抽身……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朝着东北方向遥望,我想象在四千里之外的故乡,你和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田里劳作,抑或你在夜里昏黄的灯光下一边纳着乡下人惯穿的千层底,一边和围炉饮茶的父亲恬静地闲聊。
我时常打电话回家,却极少联通视频。每次都是父亲打开免提,你在旁边聆听。父亲让你说几句时,你总是笑着说:“你们爷儿俩说就行,我听着。”然后我在电话里讲我的生活,讲到有趣的地方,能听到你和父亲喜悦的笑声。如今想起来,你的笑声再度萦绕我的耳旁,却恍如隔世。
你生性要强,极少生病,平日里偶尔头疼脑热也抗拒打针吃药。而腹部的微微疼痛,被你忽略,以为就是寻常不适。你不去医院,不看医生,因为害怕花钱。你要攒钱给儿子盖房子,你要省钱给儿子娶媳妇,你害怕自己拖累了父亲和子女——没错,你最怕给别人添麻烦……日积月累,直到你的腹部疼痛到再也无法忍耐——不到坚持不住的地步,你断然不去医院。
母亲和父亲一起种在院外的花,至今还在
那时,我正好休假,骑着三轮车载你去三十里外的县城求医。秋日的早晨,天气已经微凉,你盖着被子坐在车斗里,憔悴的像秋风中枯萎的芦苇。我问你疼的厉害么,你说没事,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要花钱!”我安慰你花钱是小事,检查有问题早治疗,检查没问题也放心。
我骑着三轮车穿梭在田间小道上,在心里祈祷你平安无恙,但愿只是虚惊一场。想到你痛苦的模样和苦难的人生,泪水不自觉地流淌下来,在田野的风中纷飞,生怕被你看见,擦干眼泪,只想快点抵达县城的医院。
常规的检查并无大碍,我和你都松口气。医生要求住院观察,你坚决拒绝。开了药回家,你腹部的阵痛时有时无。疼痛的时候,你只得侧躺在床上,不痛的时候,和健康的人并无两样。
我休假结束,再度回到西南。服药一周之后,你的腹痛并未得到缓解。二姐姐找了医院的熟人,再次带你去做检查,那时你已疼痛的不能走路。二姐姐借了医院的轮椅推着你穿梭在各个检查的科室。奇迹没有出现,等来的只有噩耗。
二姐姐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弟弟,老妈的病不好,医生说是晚期。”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一下把我惊得失魂落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只希望是误诊,你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得绝症?
是啊,你是贤惠的妻子,是温良的母亲,是孝顺的儿媳,你是乡亲们眼中最爱干净,干活最仔细,从未与村民产生口角的人,你从不和其他妇女一样议论别人的黑白短长,别人议论是非的时候,你向来默默倾听,却从不参与讨论,因为你知道人言可畏。你一生逆来顺受,与人为善,未做坏事,可是老天偏偏待你不公,并无情地折磨你。
从检查出无法医治的病症开始,家里人说话都变得谨小慎微。父亲,姐姐和我都不曾告知你得了什么病症,而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们彼此之间都小心翼翼地规避一些敏感的字词与话题。心细如发的你,定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开始交代后事。
你平静地跟姐姐说:“我死了以后都不要再想我,你们都多疼疼你爸爸,你爸爸这辈子不容易。”父亲不容易,你又何曾容易,你遭受的苦难,甚至比父亲更多。村里人都说你是孝顺的儿媳,但你不被公婆待见。自从你嫁过来,就在无尽的受气中度日。你怕娘家人担心,在婆家受尽的委屈从不向他们提及。
我从小目睹爷爷奶奶对你刻薄,身为长子的父亲与他们决裂,事实上,爷爷奶奶也从不待见自己的长子,以及我这个长孙。你和父亲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相敬如宾,一生恩爱,老天依然绝情地不让你们相守到白头。你在弥留之际劝导父亲,不要忌恨奶奶:“她也老了,她还能活多久呢?”你对自己受过的委屈真的释怀么?我知道,并没有。但我理解你,爷爷奶奶对你的狠心与不公程度之深,你再怎么怨愤,再怎么痛恨,再怎么不原谅都不为过。但你却劝父亲不要再去怨憎奶奶,我想,更多的是因为你放心不下父亲。
你给父亲和我做了十几双千层底布鞋备着,你说父亲穿习惯了,干活合脚。又对我说:“现在年轻人穿这鞋不好看了,出门在外就不要穿了,免得让人瞧不起。”你做的布鞋在村里出名的精致,我小时候的单鞋和棉鞋,都是你一针一线纳出的千层底。
你对我和姐姐说:“我这辈子最乐呵的事就是在我们这个家庭,你爸知道疼我,你们姐弟仨知道疼我。”但是你疼爱我们,却数倍于我们疼爱你。我知道你有万千不舍,我们何曾不是?!你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一生被生活所累,你为家中所有人着想,却从来把自己忽略在外。你清醒且痛苦地逝去使我心灵越发不得安宁。我常常因为你为我节衣缩食感到愧负,你不曾享过一天福,却遭了万般罪。
你离开的那个早晨,我和父亲、姐姐围绕在你身边,眼看着你一点一点地离开我们。内心撕扯般的疼痛无法言表,我哽咽着亲吻你的额头,我才二十多岁,想到自己以后再也没有了妈妈,崩溃到嚎啕大哭。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说:“也许我们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我们也必将与家人与爱人生死相隔。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人类的记忆,便是对灵魂的延续。”
从来不敢在文字中提到你,这是第一次,因为我生怕拙劣的文字无法表达对你的思念。和你说这些碎碎念的时候,禁不住又热泪盈眶。我多么羡慕那些有妈的孩子,又多么希望一觉醒来你会出现在我面前。
又到清明,对你的想念未曾减少。虽然你离开我们已经六年,父亲、姐姐和我却时常思念你,梦见你。我甚至觉得你并没有离开我们,而在不远的地方守望着我们。这个家庭没有了你并没有散落,为了你,为了我们,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2023-4-5·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