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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丨太太留客(四首)

褶子君 褶子FOLD 2021-12-06



胡续冬﹞


(1974/10-2021/8/22)

 

本名胡旭东,出生于重庆合川乡下,20世纪80年代随父母迁居湖北十堰。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历经本科、硕士、博士,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1992年在北大独特的诗歌氛围中开始写诗,后发起创办民间诗刊《偏移》,在当时的青年作者中,倡导一种将诗歌技能的习得与具体现实关注相结合的“偏移诗学”。他的诗有多种类型,其中最受关注的一类,并不采取深度隐喻的模式,而是充分施展偏移之后的“顽劣”热情,借助夸张的滑稽模仿、大跨度的意象组接,以及“重口味”方言、口语穿插,形成一次次的修辞爆炸,强有力地表现出剧烈变动时代中国的城市与内陆经验。当然,“狂欢”的风格并没有掩盖另外的面向,对情感思念一类基本主题的关注,也一直贯穿在他的写作中。2000年之后,随着漫游的足迹遍及各地,他又主动将异国、异地的风物广泛纳入到诗行,在移步换景中,展示一个“旅行”自我的多种可能。值得提出的是,这种不断跨越边际的努力,也表现在多方面的才能上:除了写诗,胡续冬还撰写专栏、主持节目、运营网站、策划诗歌及其他文化活动,其随笔作品受到广泛的欢迎。


诗集

《日历之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旅行/诗》,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

《片片诗》,台湾,秀威,2013

《白猫脱脱迷失》,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


译作

《花与恶心》,[巴西]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 著,译林出版社,2018


另著有随笔集《浮生胡言》《去他的巴西》《胡吃乱想》《你那边几点:我的巴西土鳖生涯》等


…………………………………………………


胡续冬诗四首


丨回乡偶书

 

我自以为还说得来重庆话,

结果遭所有人当成成都人。

我因此回忆起一个词:张班子。

像个观光客,我满怀惊异地

看着这个三十多年来直耸立在

我的各种档案里“籍贯”一栏

的城市:坡坡坎坎多得

让我的细脚杆也伟岸了起来

新盖的高楼完全是本地哥特,

像玉皇大帝在乌云里包的二奶

把穿着丝袜的玉腿从天上

伸到了地下。但我最牵挂的,

还是在夜间辉煌的灯火之间

黑漆麻孔的地带:那是格外一个

隐形的城市,栀子花和黄角玉兰

赐福于那些香荫的小生活,

拐几道弯才拐得拢的危楼里,

老汉们打着成麻,棒棒们吃着

辣惨了的小面犒慰辛劳的一天,

洗头的妹儿多含一口鸭儿,就为

乡下的娃儿多挣了一口饭。

我这次来得黑背时,有一团火

把白天的交通整得稀烂。

我搭了一辆摩托,从罗汉寺

到两路口,要往滨江路走怨路。

在江边飞驰的时候,凶猛的江水

拍打着我的身世,我突然看到了

另一个我的一生:如果当年

我老汉没有当兵离开这里,

我肯定会是一个摩托仔儿

叼着老山城,决着交警,每天都

活在火爆而辛酸的公路片里。

 

2008年6月16日,重庆

 

丨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她叼着玉米壳卷的土烟,把厚厚的一本诗集

砸给我,说:“看看老娘我写的诗。”

这是真的,我学生若泽的母亲、

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写诗。

她满口“鸡巴”向我致意、张开棕榈大手

揉我的脸、伸出大麻舌头舔我惊慌的耳朵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写诗。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儿子若泽和儿媳吉赛莉,都说她是

老花痴,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若泽说:

“放下我的老师吧,我亲爱的老花痴。”

她就撂下了我,继续口吐“鸡巴”,去拎

另外的小鸡。我看着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

她也写诗。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妈

格外安静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写诗。

我跟着若泽走进家门、侧目瞥见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时候,想不到

她写诗;我在客厅里撞见一个梳着

鲍勃·马力辫子的肌肉男,吉赛莉告诉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更是打死都没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千真万确,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凭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安娜·保拉大妈的诗集。没错,安娜·保拉大妈

的确写诗。但她不写肥胖的诗、酒精的诗

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

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寂静》的诗里,

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

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

 

2004年12月29日,Brasilia

 

丨白猫脱脱迷失

 

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
从库思老一世的萨珊王朝
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给一支
呼罗珊商队当向导。在
疲惫的伊犁河畔,他看见
只白猫蹲伏于夜色中,
像一片怛逻斯的雪,四周是
干净的草地和友善的黑暗。
他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
在安静地旋转,箭镞、血光、
屠城的哭喊都消失在它
白色的漩涡中。几分钟之后,
他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
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
在夜归的途中,我和妻子
也看见了一只白猫,约摸有
三个月大,小而有尊严地
在蔚秀园干涸的池塘边溜达,
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过
灯影中的时空,回到故园
来巡视它模糊而高贵的记忆。
它不躲避我们的抚摸,但也

不屑于找们的喵喵学语,隔着
一片树叶、一朵花或是
一阵有礼貌的夜风,它兀自
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
它试图用流水一般的眼神
告诉我们什么,但最终它还是
像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2007年7月30日,广州

 

丨太太留客

 

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
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听成是
《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没喝完
我们就赶到河对门,看到镇上
我上个月补过的那几双破鞋

都嗑着瓜子往电影院走,心头
愈见欢喜。电影票死贵
张五娃儿边掏钱边朝我们喊:
“看得过细点,演的屙屎打屁
都要紧着盯,莫浪费钱。”
我们坐在两个学生妹崽后头
听她们说这是外国得了啥子
“茅司旮”奖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
哪懂得起太太留客这些龉龊事情,
那几双破鞋怕还差不多。电影开始,
人人马马,东拉西扯,整了很半天
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个片子叫“泰坦尼克”,
是个大轮船的外号。那些洋人
就是说起中国话我也搞不清他们
到底在摆啥子龙门阵,一时
这个在船头吼,一时那个要跳河,
看得我眼睛都乌了,总算挨到
精彩的地方了:那个吐口水的小白脸
和那个胖女娃儿好像扯不清了。
结果这么大个轮船,这两个人
硬要缩到一个吉普车上去弄,自己
弄得不舒服不说,车子挡得我们
啥子都没看到,连个奶奶
都没得!哎呀没得意思,活该
这个船要沉。电影散场了

我们打着哈欠出来,笑那个
哈包娃儿救个姘头还丢条命,还没得
张五娃儿得行,有一年涪江发水
他救了个粉子,拍成电影肯定好看
那个粉子从水头出来是光的!
昨晚上后半夜的事情我实在
说不出口:打了几盘麻将过后
我回到自己屋头,一开开灯
把老子气惨了——我那个死婆娘
和隔壁王大汉在席子上蜷成了一坨!


1998年9月


      


题图丨胡续冬照片,网图

策划&编辑丨褶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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