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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常在放学路上遇到一个「疯子」。他不是在骂些听不懂的话,就是在抽打自己的手,声音响彻整条路。我们都很怕他,遇见了,就赶紧埋首溜走。除了「疯子」,我们也叫他「背娃子」——要是小孩不听话,就会被他背走。当然,这都是教育方法匮乏的父母们编出来吓孩子的。在这个偏远小镇,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但最终都和他一起,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2009 年,精神卫生中心报告我国重性精神病患人数超过 1600 万。但截至 2018 年底,在册严重精神障碍患者只有 599.4 万。与之对应的是,精神卫生服务资源严重短缺且分布不均。全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2015~2020 年)调查我国精神科床位只有 22.8 万张,且集中在省级和地市级城市。2019 年,首次全国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明确精神分裂症及其他精神病性障碍患病率农村高于城市。这些数据彼此落差的夹缝里,是众多未被记录的,难以获得正常治疗和服务的农村精神病患者。这体现在他爱看书,什么书都看。看过讲针灸的书后,他就自己买银针试。小时候,家里常有人来让父亲扎针,扎完后肿痛真得能消除。他也很聪明,以前研究过出老千,在桥牌背面用针雕个小眼,然后记住每张牌背面小眼的位置,据此就能看透对手的牌。他也写一些小诗,多是热爱家乡,抒发胸中热血的主题。我父亲在村上挺有影响力。他在家对面包了两片茶山,做茶叶生意。因为收购价格高,周边的人都爱卖给他。他再骑着那辆嘉陵摩托去很远的地方卖。那时候摩托质量不好,半路熄火是常事。他也种桃,有五六亩。卖桃很艰辛,那会儿几毛一斤。他要四五点爬起来,挑上百斤,一路走到七八公里外的镇上卖。路遥担重,每次都汗湿全身,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生活好一些。因为费心打理,他在时,桃树都长得很好。每年桃花开满山,特别好看。他对我也很好。记得六七岁时,我不知怎么玩得,把镰刀放在路中间。父亲一脚踩上去,当即剌出很大一条口子。肯定特别痛。我很害怕,也很伤心。但父亲没骂我也没打我。然而,这么开朗随和、努力生活的父亲,却差点毁灭这个家。父亲从十几岁时就有精神失常的症状,他会自言自语,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小时候因为家里穷,父亲捡过送葬的废品卖,有人说他是因此受了诅咒精神失了常。也有人说,他读了太多天地玄黄的书,被反噬。但我觉得,父亲的病是因为遗传。奶奶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我没见过她。但听村里人说过她也患有精神疾病。奶奶留下了 3 个儿子。父亲作为大儿子,特别聪明。二儿子,也就是二叔,却过分老实。村里人都说,如果大儿子分一半聪明给二儿子,或许两人都正常了。这样平静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他成家。不久后,他的精神症状开始每况愈下。他发病时开始出现被害妄想和强攻击性,还有一个症状——双眼失神,无法聚焦,变身了一样。从善解人意的天使,变为招致不幸的魔鬼。大概在我一两岁时,第一次发病的他一只手提着我的脚,一只手拽着母亲,把我们从家里拖到镇上集市,差点要了我们娘俩的命。第二次发病时,爷爷和二叔把他绑在棍子上,抬着送到镇上的精神病院。他说治疗很痛苦,会把他绑着,打一些镇定剂,还有一些其他简单粗暴的治疗手段。一两个星期后,才放他回来。我只记得回来时,他送了我一把硫磺手枪。我特别开心!他刚好,第一想到的是我,还带了礼物回来。那次发病和以前完全不同,他更疯狂。母亲意识到他发病,赶紧把我送到远房亲戚家,自己也出了远门。独自在家的父亲神志不清,想出去。爷爷上前阻拦。不想父亲直接拿起锄头朝爷爷挥去。在田坎里,爷爷痛得不断呼救,希望有人能来救他。因为锄头锋利,他的手掌被斩断了一半,肩头、肚子多处被砍伤,肠子都险些被挖出来。血和泪浸透田地。爷爷说,他以为这辈子就要了结在田里了。出走的父亲过上了流浪汉的生活。当时是3月,他出去时穿着凉鞋,肯定很冷。经过隔壁镇的甘蔗林时,他想挖些甘蔗吃。辛勤耕耘这片甘蔗的哑巴比划着不让他砍,结果锄头转向他。他没爷爷幸运,死在田里。这件事传回村子,村里决定安排几个人在家里「守株待兔」,等父亲一回来,就把他锁起来。不知是不是渐渐恢复了些神智,经过一段时间的流浪,父亲真得回家了。我那时不害怕,在亲戚家待着也很开心,照常上学,照常生活。我虽知道他发病,但也相信他会好,会像以前一样回来我们身边,只是这一次,需要我躲远一点,需要我等久一点。到家时我才明白,我再也见不到以前的父亲了。他已经是一具冰冷尸体,被反绑在松树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 2001 年 3 月。那年过年后不久,他捡回一只尾巴是白色的黑狗。他说这狗可能不吉利,但又很喜欢。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狗的尾巴宰了,买上狗链,养了起来。他死时,把他绑在松树上的铁链,就是养这只狗用的狗链。面对把爷爷砍成重伤,在外面杀了人的父亲,爷爷、二叔、三叔他们觉得他活着或许会让我们不断承受更多痛苦。这是自私的决定,但我却也理解。现在的我能理解他们的选择。因为没有办法。他活着,生命威胁的阴影也就活着。这种情况,警察局不会管。精神病院也不会特别愿意接收有强攻击性的病人。这不是他最初的状态。第一时间,父亲只是被反锁在家里。我看过黑狗的尸体和它被杀时的痕迹。父亲可能还吃了它的尸体,因为他被关在家里饿了两天。两天后,和着毒药的饭端到父亲面前。这是他今生最后一顿饭。之后还怕他挣扎,人们又用铁链把他反绑在松树上。地上很乱,一地茅草。他死时很痛苦。松树皮特别硬,却也因他的痛苦挣扎都被磨掉了。绑着他的狗链,也变形了。他头发很乱,胡茬沧桑,死时也没闭眼。是生前有太多遗憾吧……父亲生前也看算命书,他或许算到自己该走了。有一天,他交待二叔,自己死后要埋在家斜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面对才三十出头的父亲,二叔很震惊。他死后,二叔说出这件事。为了完成他的心愿,我们用一块自家很好的地去换。那块地很贫瘠,什么都种不出来。父亲死后没过两天就埋了。后事是表奶奶处理的。她哭得昏天黑地,得几个人搀着。家族里最被寄予厚望的人没了,她伤心。村里的习俗是要做法事,法事又分大路和小路。大路贵些,小路更简单。我们给父亲开的大路,希望他走得好一点。抬棺出去时,我端着灵位走在最前面,道士抬着经幡在后面念经,一路送到他永眠的地方。爷爷在医院做手术,没能参加葬礼。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痛苦。小时候,他的父母就相继走了。中年,老婆又早早去世。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没想到自己儿子还先走了。所以每次提到父亲,爷爷满眼都是泪。我们也几乎不再交流这件情。可能会聊聊父亲生前的趣事,至于他的死,我们不会提。这样他也痛苦,我也痛苦。他走后的第二年,还有其他地方的人来我家门口叫他的名字,希望父亲收他们的茶叶。别人忽然说出他的名字,我还是会愣住。心里空荡荡的。他走那年,桃花开得不好,三三两两的。没几年,也都荒了。那时,家里有一张他打蛇拳时拍的照片,双手就像蛇吐信,目视前方,英气勃发。我十几岁时,不知道受哪个傻逼外国电视影响,以为把死去亲人的照片放到怀表里,就可以经常看到他。我就把那张照片剪了放进一个不知道从哪买来的劣质怀表里。没过多久,怀表就丢了。父亲走时,我其实没有哭。那时太小,不懂永久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失去父亲的伤痛就像是静脉注射的慢性药,扎进去时还好,但它会流进血液,在成长过程中,不断释放。为了供我读书,父亲走后,母亲就去了外地打工。我成了没人管的野草。我讨厌别人问我的父母。我自己模仿家长签字,自己一个人开家长会。但我从没因为父亲是精神病,而遭受更多欺负,因为在村上,像浮萍一样的精神病人,还有不少。周边几公里,我就知道三个。一个是我父亲,还有另外两个女病患。其中一个的小孩和我同校。一次,她发病,跑来学校找孩子。老师赶她走时,她把衣服掀起来,坦胸露乳地对着我们,像老鹰撵小鸡一样乱跑起来。另外一个病患离我家也就一公里距离。她的邻居也是我朋友。一次,我在朋友家玩,碰巧她也过来,坐在沙发上,跟我们寒暄,其实跟正常人差不多。但我们心里都绷着弦,害怕下一秒她就会像我父亲一样。村上精神医疗条件有限,也没有特效药,精神病患只能仰靠自己家人监护、管控。别人的歧视不明显,但母亲经常叮嘱我,不要太用脑思考深层次的问题。她很怕。她怕我像父亲一样,患上精神病,年纪轻轻就走了。他走后的二十年,我们整个家都挺好,没再经历过他生前经历的折磨。别人都说他选的这块地风水不错。或许就是种不出什么,业障因果也都在这里终了。爷爷现在身体挺好,而且心理健康。他一个人在老家住也挺开心。前十年,他回忆往事,总是伤心。但近十年,他渐渐走出来。他已经 78 岁了,他说还想再活久一点。参考资料:
[1] 中国农村精神病患者家庭:他们是隐匿在家中而被忽视的一群人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60287
[2] 关爱精神疾病患者需社会合力 http://paper.people.com.cn/rmzk/html/2019-11/27/content_1958420.htm
[3] 《柳叶刀·精神病学》在线发表第六医院黄悦勤团队研究成果 https://news.pku.edu.cn/jxky/affd94f6b5a743699aea72231a5645fc.htm
[4] 《全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2015-2020年)》解读 http://www.gov.cn/zhengce/2015-06/18/content_288144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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