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柬埔寨排地雷 | 故事FM
爱哲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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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讲述军人的故事,讲述者肖遥是法国外籍军团的一名工兵,故事发生在他去年退伍之后。当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去到了柬埔寨排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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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后选择去柬埔寨排雷
2014 年 7 月,我来到外籍兵团,11 月被分到工兵团,此后的将近 4 年半时间都在工兵单位度过,直至 2019 年夏天退伍。
退伍前夕,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柬埔寨做排雷相关的工作,因为我当兵期间跟爆炸物有一定的交集,所以就很愉快的答应了。
2019 年 7 月下旬,我被派往柬埔寨,最先抵达的是一个旅游城市——暹粒市,城市的街道上是各种餐饮店、酒吧街和来来往往的游客,我们排雷的目的地是暹粒往北大约 40 公里的一个小县城。
来到县城后,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没有干净的水。这里的饮用水来源有井水、水坑和水池,不可避免的会有寄生虫一类不干净的东西,并且乡下蚊虫又很多,很容易传播疾病,当时内心是很崩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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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雷患最多的国家之一
我去到镇上买东西的时候,经常会碰到残障人士。刚开始会有些不解,看到一个老板,心想「他为什么一直坐在地上始终不动?」后来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没有腿。之后去买菜也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人,都是地雷的受害者,已经司空见惯。
据估计,现在还有大概三百万颗地雷躺在柬埔寨的土地上。
这些地雷的出现要追溯到红色高棉时期,红色高棉的军队屠杀了一个越南的小村庄,引起了越南军队的报复,越南军队从越南一侧一直打到泰国的一侧,相当于把整个柬埔寨全部占领。红色高棉打不过,边打边撤,为了给自己留出逃跑时间,同时也给越南军队的占领设下隐患,埋了非常非常多的地雷。
■ 雷区
在战争结束后越南撤军,柬埔寨由于权力真空,爆发了持续近十年的内战,地雷这种相对廉价的武器再次被大量使用。
1992 年,柬埔寨恢复和平,雷区已经已经渐逐变得越来越少, 东部区域排得相对彻底,但是在靠泰国边境区域依然还有很大一片。雷区里有一些佛教、印度教的的寺庙遗址,实际上是非常吸引人的景点, 但因为地雷却什么都不能做,大量土地被闲置着。
直到今天,地雷还在炸死人,我在柬埔寨的 7 个月时间里,平均每个月有 1~2 起伤人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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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扫雷
去柬埔寨前,我们一开始的预判是比较保守的。我们预想当地可能只是雇到几个没有任何排雷经验的农民,我们需要去手把手从零开始教。
但到了那边从见到扫雷队的那一刻就知道,和预判完全不一样,所有人都是正规的柬埔寨陆军。
我们基本上懂的东西都差不多,他们没有什么知识上的短板。甚至我们都曾在 2017 年去非洲参加过同一次维和任务。同为军人,彼此很容易就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关系渐渐拉得很近。
8 月中旬,我们正式开始扫雷作业了。
■ 第一期排雷援助项目的目标作业区域
扫雷队一共二十多人,我在其中是一个协调、监督、管理的角色,当地的扫雷队作为专业的技术人员去做具体的作业。
排雷实际上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首先把土地上的植被、杂草全部清理掉,然后才能用金属探测器探测土地,它会把地下所有的金属信号都反馈给我们。
当听到探测器有「滴滴滴滴」的声音,就要小心翼翼的把土挖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响,大部分情况下可能只是一些金属垃圾。偶尔挖开一看,发现是个地雷,那就需要更加仔细的挖开周围的土,同时不能碰触这个物体本身,就像挖化石一样。
在确定了这个地雷不是诡雷之后——也就是没有反拆除装置,就可以把它拿出来了。拿出来之后能拆就拆,不能拆就把它放到安全的地点销毁,排雷就算结束了。
一支扫雷队拿着六七个扫雷器,一个星期大概能排 1200 平方米,工作进度是是很缓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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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第一颗雷
我们真正找到的第一颗雷其实是颗未爆弹,一枚迫击炮弹。也就是说这枚炮弹当时打出去之后没有爆炸,留在了地里,很难说它以后会不会炸。
真正发现的第一颗地雷是 PMN-1 型苏联地雷,发现以后就是按照标准流程的方式把它拿出来,然后拆掉。
■ 雷区中发现的一颗地雷
柬埔寨的地雷型号并不繁杂,和中国抗日电影《地雷战》一样,通常一个地区,只有一两支武装部队在争夺或驻扎,他们本身装备的型号都比较少,所以虽然地雷总的型号非常多,但是具体到这一片 64 公顷的土地,只有 7 种地雷的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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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来拍摄遇到虚惊
有一次,一个电视台想过来拍摄一个画面,我带他们到雷区去看正在作业的场景。走到一个排雷工的身后的时候,排雷工的金属探测器发出了强烈的「滴滴滴滴」声,明显不是小的垃圾、铁钉之类。摄像师表现的很高兴,说「唉呀,终于抓到一个画面」,就开始在雷区到处跑。
我当时非常紧张,呵斥他说「你站在你这个位置上,哪都不要去,不要乱动」,当时语气不太客气,因为害怕万一底下真的是一颗地雷,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我们把土挖开来一看,发现是一片 A4 纸那么大的铝片,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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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范排雷作业
排雷工使用的老式探测器只能探测到地下 15 厘米的距离,这就要求底部的扫描盘必须非常紧密的贴在地面上,多一两厘米都不行,否则探测的深度就会不够,有些人可能意识不到,所以我当时就指出来了。
由于经常检查到垃圾,有时排雷工会失去警戒,当觉得信号的来源可能是一个垃圾,就把垃圾一扔,准备接着往前走。我看到就会拦住,我说「你先不要着急,把这个垃圾拿走了之后,你还要在原地再探测一下」,因为有可能信号的来源是在垃圾的下面。
作为一个在正规陆军里接受过相应教育的工兵,我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把排雷这样的一个高风险的事情,变成一个低风险的普通作业。
我们不是靠着勇气、靠着牺牲精神去做事情,而是以一个比较职业化的心态,通过学习专业的知识、遵守系统的规范,把排雷变成日常工作,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
■ 排雷作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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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地雷的规律
我们作业的区域前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丘陵,其中有一座海拔约 200 米的小山叫荔枝山,荔枝山中间穿过的是一条很重要的公路——67 号公路,这条路从暹粒一直通到泰国,所以荔枝山相当于是一个军事要地。在山的背后,延伸出许多通往丛林的小路,这些丛林就是当年游击队藏身的地方。
内战期间,游击队为了不让政府军进入丛林,在各种各样的小路上布地雷。
我每次去到这些小路,都会记录已发现地雷或炸弹的地理坐标,然后在我的卫星地图上标出。可以从宏观上推断出位置的规律。
■ 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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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雷教育与中国援助
柬埔寨地雷管理局有自己的网站,会在上面实时公布受害者情况,统计数据表示,至少超过 1/4 的地雷受害者——尤其是战后地雷受害者——都是青少年。因为孩子的天性就是到处跑,他们对危险的概念并不是很清楚,所以防雷教育的工作重点也是在小孩子。
我们也觉得防雷教育是一项必须的工作,所以我也参与了一些防雷教育的工作。但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类工作,一开始思维没有转变过来。我们跟村民讲解了地雷的种类、原理、型号、分级,讲急救措施,实际上,这些都是村民不需要知道的东西。
和我们一样在做防雷教育的还有一个民间组织,他们由美国教会出资,专门负责到各个小学去和学生们踢足球。在踢足球的过程当中,用很简单的语言渗透防雷的意识,比如「唉呀,你们要注意地雷,不要碰不要摸」,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其实真正成效最大的措施,并不是那些技术含量最高的东西,反而是最简单的措施。
■ 肖遥与柬埔寨排雷管理局员工合影
从中国政府层面上对柬埔寨排雷的援助,其实是非常非常多的, 但这些东西往往不为人知。
我觉得国际上有一些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并不能靠键盘改变。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县城的当地人,当他们能切切实实的看到一个中国人在那,他们就会说「啊,原来中国人是这个样子的」,那么就会改变他们之前错误的认知。
通过民间的项目去展示我们的合作、责任和关切,我觉得这是中国人在海外的这些项目最大的一个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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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雷效果展示
我们把疑似有爆炸物的地方分成了五个雷区,每一个区域完成的时候,都会举行一个土地归还仪式,搭几张桌子和台子,把我们挖到的爆炸物放到桌子上,展示给当地老百姓看,让他们直观的知道危险已经解除了。然后大家会手拉手在地里面排成一条线趟一遍,用自己的脚来证明,这个区域真的是没问题了。
这个展示的形式是我想出来的,我觉得通过这样比较极端的方式,能让老百姓产生信任,我们的排雷工作才不算白做。
那次举行仪式的时候,排雷局的政府官员也参加了,但一开始他其实有点拒绝这样的方式。
相比而言,军人和军人之间就好沟通很多。军人都比较怕被认为怂,宁可死也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怂。所以我当时站出来说「我们自己挖的地雷,如果都没有信心在上面走,老百姓还怎么用这个地?」「我走第一个,我对你们有信心」,这样没有任何人会有退出的念头,或者有他也不敢表达出来。
排雷局的这个官员这个时候仍然不太愿意走,但是他带过来了两三个将军,将军一看手下的一等兵、二等兵、上尉、少校都敢走,自己肯定也不能认怂,很高兴的上来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之后事情就变得很容易了,排雷局官员说「好,我也来」,就哆哆嗦嗦的跟我们从地里趟了一遍 ,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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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区」插秧
柬埔寨的水稻是一年三到四熟,长得非常快。我们把 1 号雷区的土地交还给村民后,他们马上就开始播种了。等到 2 号雷区我们排到尾声的时候,原来 1 号雷区的位置已经长满了茂盛的水稻。
有一天,我路过原来的 1 号雷区,已经看不出它是雷区,就跟其他的正常的土地一样,水稻已经长得很高,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在插秧。
我那天心情很好,突然莫名的冒出一个强烈的想法,「我想跟他一块干」,因为语言不通,我就跟他打手语示意,小孩没意见,我就和他一起插了一会秧。
插秧的间隙我放眼望去,一侧是山,一侧是水稻田,还有一侧是树林。
树林就在这片水稻田的旁边,是一片没有解除危险的雷区,因为长时间无人进入,雷区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形成了一片树林。
柬埔寨乡下的风景很美,大片都是平原,零星地散布着一些很小的山丘。夕阳西下,打在水稻田里面熠熠发光,耳边能听到鸟鸣,它们差不多是要回家了。
那个画面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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