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袍下的阿富汗:我冒着生命危险去看了一个湖 | 故事FM
🎧 点击上方图片,跳转「故事FM」小程序,收听真人讲述。记得添加「我的小程序」,一键收听全部故事哟!
故事FM 曾播出过三个发生在阿富汗的故事,里面既有专门去泛中东地区看古建筑的刘拓、也有遭遇了铁窗泪的 Fake,还有去做无国界医生的麻醉师赵一凡。
但那几位讲述者,清一色的都是男性。因为提到阿富汗,人们印象当中那儿好像都是战争、贫困和对女性的压迫。阿富汗也的确多次被国际人权组织认定为世界上女性最难以生活的地方。即便是阿富汗本国的女性,有时她们想独自出远门都不容易。
那今天故事的讲述者 Moomoo,是第一位来 故事FM 讲阿富汗经历的女性。
***
我是原老未,朋友都叫我 Moomoo。我的工作就是四处旅行、写作、拍照,大概已经 10 年了。7 年前我去了阿富汗。
那究竟是什么,让我——一个中国女性——愿意只身前往阿富汗呢?
-1-
是一个湖!
2010 年,我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旅行。一个阿根廷背包客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在一个巨大的峡谷中间,有一个极蓝的湖。那照片拍得很差,焦都没对上。但糟糕的手法没能掩盖湖的美。
当即我就问他这是什么地儿。小哥用西语独有的跳舞般的腔调说「Band EAmir, Afghanistan」(班达米尔湖,阿富汗)。
第二天,我就冲去白沙瓦的阿富汗领馆申请签证。结果缘分没到,那一阵儿白沙瓦去阿富汗的公路爆炸袭击不断,旅游签证停发了。
在心里惦记了 3 年,到 2013 年,我又规划了一条长线旅行。为了更近距离地看到当地生活,我选择从陆地穿过格鲁吉亚、伊朗、土库曼斯坦等国,最终进入阿富汗。
这一路状况不断,我在格鲁吉亚摔断了脚骨,只能带着脚伤旅行。
而且一个单身女性想进入阿富汗困难重重。一路上,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在劝我别去。
■ 格鲁吉亚家门口的瘸腿照
-2-
在伊朗办签证
我的第一张阿富汗签证是在伊朗德黑兰办的。伊朗其实还算富裕,城市看着也干干净净。
但进入阿富汗使馆,仿佛提前进入了阿富汗。都是木板,台阶的毛水泥板也没抹平。里边熙熙攘攘,全是办签证的阿富汗人,穿得都很破。但大家很友善,都笑眯眯的。
签证官人也很好,一直冲我笑。但他拒绝给我签证「我不能给你办签证。阿富汗太危险。一个女孩去不好。」我应对自如地说「我有老公,他在阿富汗工作。我是去探亲的。」
我自己都快相信这个不得已一再重复的谎了。我的经验是,你真情实感地说「我是一单身女孩,但我不怕」,不如一句「我有老公」来得高效。后者能省却一大堆不必要的交流。
果然,签证官就同意给我办了。
■ 伊朗街头
随后,我去银行交费。当时急着上车,不小心坐在前座。其实,在穆斯林国家,女性应该坐后面。但就一两公里路,我想也不必专程换到后面。
下车时,因为我左脚当时打着石膏,肯定要撅一下屁股,司机突然就抓了一把,跟抓桃似的。我一下就爆了,回头就拿拐杖,照他裆捅了下去。大哥捂着裆大叫一声「阿拉,我难受!」我就赶紧一瘸一拐地冲进银行。
交完签证费,赶回使馆,当天我就拿到了签证。
其实去阿富汗我没做什么准备,因为伊朗也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我想经验是相通的。既然当地男人管不住自己,为了避免受伤害,那你就只好遮住自己作为女性的曲线,脖子和手腕也不能露。
-3-
入境
最终,我是从伊朗去土库曼斯坦,再从那儿入境阿富汗。选择这种方式,我得在口岸搭乘出租车,前往阿富汗西北部的城市赫拉特。
从口岸到赫拉特,一路上全是戈壁,很荒凉。
沿途零星有一些村子和库奇人的部落,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穿茶达里的女人。
茶达里,也就是罩袍。它是一种可以遮盖到脚踝的服饰,只在眼睛的位置留有巴掌大小的细密网格。说实话,只是这么远远看着,我觉得茶达里挺酷,有机会一定要带一件回国。
然而,在亲身穿上它之前,你对它的想象永远都是表面的。
-4-
哨所和爆炸
沿路还有几个哨所。门口那些垒得很高的防弹沙袋和铁丝网让我知道「我真的来到阿富汗了」。
我下意识地裹紧头巾,只留出眼睛。车里的几个人觉得我很逗,竟笑了起来。
这时,一辆架着机关枪和三四个大兵的皮卡驶过。一个大兵突然跟我说「Miss. 你不用裹这么严,太热了,放松。这片比较安全。」听罢我才终于敢稍微松了松头巾。
但所谓「比较安全」,终究只是「比较」。我们又往前开了一会儿,突然「嘣」得一声巨响,我碰见爆炸了!一辆离我们车大概 20 多米的卡车冒着黑烟,斜着冲向路边。我们的司机赶紧挂挡、踩油门,一时间所有车都在拼命往前跑。
就在那时,我看到路边一堵墙上还留着阿富汗人的涂鸦——「We want peace」。
我没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
-5-
罩袍
赫拉特的街景很特别,完全独立于西方文明。所有行人都穿着传统服饰,路上一个外国人也没有。当然不排除也有另一个中国女人像我一样伪装成哈扎拉人(阿富汗的一个民族,和汉族人面部特征很像)潜伏在街角。
为了更方便地行动,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件茶杜尔。
阿富汗女性的服饰大体分 3 种,最轻便的是沙瓦尔卡米兹(Shalwar kameez),也就是宽松的长裤、长袍。另一种叫茶达里(Chardari),也就是罩袍,它能盖住脚踝以上的全部部位,只在眼部留有细密的网格。我买的是最后一种,茶杜尔(Chardor),它能盖到脚面,但因为脸能漏出来,所以比茶达里稍微舒服些。
把茶杜尔拿在手上时,我意识到穿罩袍一定不舒服。果然,穿上后比想象中更热。太难受了,即便我能把脸露出来,依然喘不过气,脖子上的汗哗哗往下掉。那一刻,我确定这不是酷的东西。
矛盾的是,茶杜尔能带来安全感。它好像把我和这个国家危险的一面隔绝了,没有人能看出我是外国人,再热我也可以忍受。
当地人愿意穿它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在一个女性地位低下的国家,你要想尽办法保护自己。
-6-
「别杀我,我是个中国厨子」
班达米尔湖在阿富汗中部,距离赫拉特 662 公里。通过沙发客组织,我认识了萨义德和迪巴。他们是活跃的阿富汗先锋青年。他们愿意接待我,因此,喀布尔成了我前往班达米尔湖的中转站。
在迪巴家住了三四天后,我说「明天我要去班达米尔湖。」他们说「你走不了。去巴米扬的飞机每周只有一班,明天的票早卖光了。」
我笑嘻嘻地说「我坐大巴过去。」
「开什么玩笑?」所有人都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我,「稍微富裕些的阿富汗人都会聪明地选择乘飞机。你真是不要命。你不知道坐大巴会经过塔利班控制区吗?要是让他们发现你,你想想会发生什么吧!」
「我知道,可我已经从赫拉特飞到喀布尔了,再飞我会错过很多,我希望尽可能多看阿富汗。我也查过了,从喀布尔到巴米扬的大巴只要七八个小时。巴米扬又是哈扎拉人的大本营,我好好打扮一番,应该没问题。」
迪巴听罢,噗嗤一笑,看着我说「也有道理。」
当天,他们就帮我找好一个大巴司机,拜托他路上照顾我。
所有我坐过的阿富汗境内长途车,基本都是凌晨四五点就发车了。
出发前一晚,我又跟迪巴嘻嘻哈哈地聊到十一二点,可能到现在她都不觉得我会害怕,但其实那晚我很害怕。
我把移动硬盘交给迪巴,并嘱咐道「这里是我这些年拍的所有的照片。如果真有什么不测,这是我家的英文地址,请帮我把硬盘寄回国。」迪巴说「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寄。但是没有那种可能,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 留给迪巴的北京地址
我还是很害怕,让他们教我用普什图语说「别杀我,我是个中国厨子」。
害怕是好事,怕死让人更加珍惜生命,行事才会更加小心。
第二天凌晨 3 点。我走出迪巴家,目之所及皆是黑夜,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车灯打出的两道光和破旧发动机的咚咚咚咚咚……
-7-
「塔利班,finish」
我找到约好的大巴司机,上了车。他把我安排在他后面第一排。
阿富汗人出远门一般就会用纸箱子、蛇皮袋。我的摄影包已经算破了,但在阿富汗却显得特别新。我怕别人通过包认出我是外国人,就把它藏在脚下。
可我起得太早了,竟在紧张中没心没肺地睡死过去。等我再醒时,天已经亮了。
我一查手机,没信号。轰,一瞬间,后背滚汗。
迪巴跟我说过,手机没信号时,我就进入塔利班控制区了。
害怕和困倦交织,我又一次睡着了。
醒来时,司机把车停在一条小溪流边擦洗。他跟我说了句话,一路上他只说了这一句「Taliban, finish」。
六个小时的车程,二百六十多公里,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8-
我为你翻山越岭
到达巴米扬后,我听说有一条线路会经过靠近班达米尔湖的位置,从那儿可以再换车。结果,我的出租车司机半路把我放在了一片戈壁峡谷中,连湖的影子都没有。
我按司机指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四五个小时,直到走到峡谷的跟前。
那儿有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它靠着峡谷底盖起来,层层叠叠往上延着。村子背后有一条白色的小径,连接着粉黄色峡谷的顶部。只要翻过眼前的峡谷,我就离班达米尔湖不远了。
■ 山谷里的那个小村子
站在小径的尽头,我抬头往上看。「司机先生给我指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啊?这绝不是给正常人走的!」
那是个陡坡有近 10 米高,往人倾斜过来,攀在上面时,人是悬空的。当时,我有小 20 斤的行李,左腿吃不上劲儿,用尽浑身解数爬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翻过去!
翻上去以后,又是一片浅草原般的平地,就像重庆,你好不容易从一楼爬九楼,结果一看,又到一楼了。
继续往前走,一条漂亮的柏油公路出现在我眼前。我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之前走过的这条千难万险的路也终于有了解释,「我走错路了」。司机把我放在错误的路口!
柏油路旁有个护林员站。班达米尔湖是阿富汗的第一个国家公园,它的周围有几个护林员站。护林员站的大哥见识多,知道我是中国人,热情地要给我煮茶。可我无心喝茶。我离自己惦记了三年的地方已经这么近了,不想再停。
和大哥稍微聊了几句,我就继续往前走。突然,湖的一角从峡谷中露了出来。说实话,这一瞥真没什么,就是一堆黄色、粉红色的峡谷间露出了一抹蓝。我当时还有点失望。你想,作为一个残疾人,我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就为了看这?
■ 第一眼看到的班达米尔湖
但还是得往前走啊。哪知又走了半个小时,班达米尔湖露出真身,「我靠,太漂亮了!」
-9-
班达米尔湖
看到班达米尔湖的第一眼,我有点想哭,我特别遗憾为什么此刻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分享我这种狂喜。这个湖简直太漂亮了!我觉得之前历经的千辛万苦全值得。
它非常大,第二天我环湖走了七八个小时,只走了湖的五分之二左右。我当时看到的只是湖尽头的很小一部分,但已经太震撼了。它是地上湖,比地面高十几米,湖水顺着落差溢出,形成了很多小瀑布,瀑布上全部是钙华。
湖水蓝得简直不像话,而且不是单一的蓝色,水越深,色调就越深。从碧绿到湖青到深如墨的蓝,各种层级的蓝色掺在一起,倒映着周围无比巨大而静默的峡谷。你说这是神迹,我都深信不疑。
我就开始往下,刚走到湖边,就跑来一个警察。可能是护林员通报的,他上来就问「你是那中国人吗?你跟我来。」
在阿富汗,有时会发生这类警察找上门要保护你的事儿。他们担心外国人出现危险可能引起外交纠纷。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湖,慢悠悠地跟着警察。
这时,我看到脚下全是小溪流。湖水溢出来后,变成了几千条四散开来的小溪流,它们蜿蜒地流向峡谷另一端。当时已是下午两三点,太阳斜射过来,打在水面上,银光闪闪。
现在回想起那个场景,我都觉得不真实。
-9-
七八个警察围着我做抹脖的动作
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警察带我去了指定的旅馆,并坚持第二天要陪我环湖。我自由惯了,自然不愿意。而且迪巴也跟我说过这里没有塔利班,很安全。第二天,我起床后趁警察还没来,就自己跑了出去。
当然这份幸运的自由是有代价的,譬如我偷喝了班达米尔湖湖水,结果拉了 4 天肚子;回到旅馆后,我还要面对阿富汗警察的愤怒。
环完湖回去时,已经下午两点。警察特别生气,还带了一翻译,他可能觉得没法跟我沟通。翻译说「这警察今早绕着湖找了你两三个小时。明明昨晚跟你说好了,早上你怎么自己跑了?你知不知道,前一阵有三个外国人在这附近被塔利班绑架了!」
说罢,翻译对着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当即就吓死了,我要知道这儿有塔利班,我肯定让他跟着我!
警察又把我带到派出所,开批斗大会。他们七八个人把我围成一团,集体对我做抹脖子的动作。太恐怖了!一帮大老爷们儿这么吓一女的,很有成就感吗?而且我确实被吓着了,因为真的很危险,我又不知道那儿有塔利班!
在警局被教育完以后,我回饭馆吃饭、等车。
老板看我眼红红的,上来关心我。听完来龙去脉,老板说「别听他们胡说!我们这儿没有塔利班。那次只是绑架勒索,老外给了钱马上就被放了。」
当时把我给气得!可能警察也是好心,但每次想起他们集体抹脖时的表情,我都太生气了。
-10-
陌生司机,是「敌」是友?
不管是真是假,塔利班也算是幽灵般地陪伴了我一路。
但回程时,我很放松,因为之前我已经和那位把我从喀布尔安全送到巴米扬的大巴司机约好,在 3 天后的凌晨 3 点,一起回喀布尔。
然而,凌晨 3 点,在巴米扬街头,等待我的却是一系列始料未及的状况。
那天,我沿着一片漆黑的街道往车站走。打破黑暗的竟是 4 道车灯。这意味着有两辆车。我的心就开始狂跳了,因为我没想过会有两辆车,完全出乎我意料。
我看了看第一个大巴司机,不是我认识的。我又走向第二辆大巴,也不认识。
我直接懵了。要是我上了第二辆车,或许情况会好些。但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又走回第一辆车。
我问「喀布尔?」
司机点点头。
上车后,我还是坐在第一排,还是在紧张中睡着了。
我也还是被洗车声吵醒的。醒来我看手机没信号,特别生气。我们已经到塔利班控制区了,司机明明知道我是个老外,他还不慌不忙地洗车。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洗了至少有 40 分钟,我焦虑死了。直到比我们后发的第二辆车都超过去了,他才停止洗车,继续往前开。当时天还没亮,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
等到了某个地方,司机停下来,所有人都下车买早餐。我一个人留在车上裹紧了茶杜尔。
这时上来一个穿着整洁的男性,他用英文跟我说「你要好好感谢一下你的司机。」
我很疑惑不解「为什么?」
他说「你的司机救了你一命。你上车时,大家就认出你是外国人了。当时肯定有眼线给塔利班报信。司机也担心,所以他故意停在路边洗车,让后边的车先过去。这样,两辆车的顺序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因为没有信号,新的消息报不出去,塔利班就把后一辆车当第一辆给拦下。他们拿着枪,查每个人的身份证!」
听完,我寒毛都竖起来了,长吁一口气,在心里感叹「出门遇贵人,捡回一条命」!
司机上来后,我赶紧跟他道谢。他特憨厚地看着我说「没事儿。」
因为盆地地形不利于排污,所以喀布尔总是像被罩在一个灰黄的污染层里。可是当我在车上再次看到脏了吧唧的喀布尔时,我心里是那么高兴。
——————
Moomoo 的阿富汗之旅结束了。但她对阿富汗的探索并未结束。开放的喀布尔青年,爱拿塔利班开玩笑的警察和机智淳朴的大巴司机,都在冲击她对阿富汗的刻板印象。
尤其是迪巴。迪巴是 Moomoo 在阿富汗的第一个女性朋友。她留短发,穿牛仔裤,走路生风,目不斜视。
2015 年 3 月 19 日,在喀布尔市中心,一名名叫法尔昆达的女性因遭诬陷焚烧了古兰经,被暴徒虐杀。悲愤的阿富汗女性打破传统礼俗,勇敢地把法尔昆达的灵柩送往墓地。迪巴便是抬棺人之一。
迪巴让 Moomoo 意识到,罩袍遮住的不仅是阿富汗女性,还有我们的眼睛。
随后几年,她又多次前往阿富汗,认识了很多个性鲜活的阿富汗女性。
下期节目中,我们将听到她们的故事。
02. I Remember - Hamza el Din(一张带我去阿富汗的照片)
03. Del Pago - Gustavo Santaolalla(哨所)
04. The Future In Valley - 彭寒(喀布尔)
05. Up The Stairs/Down The Hall - Alexandre Desplat(擦车)
06. The Water Wheel - Hamza el Din(湖)
07. Classic Terror - 彭寒(回程)
08. Up The Stairs/Down The Hall - Alexandre Desplat(擦车)
09. The Future In Valley - 彭寒(片尾曲)
故事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