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唐山 70 后眼中的死亡、摇滚与青春 | 故事FM
今天的讲述者王鑫,出生于河北省唐山市。在他刚刚满一周岁的时候,经历了人生里的第一次地震。而他的未来,还要经历好几次残酷的人生震荡。
出生于上个世纪 70 年代,王鑫这一代人的荣耀与迷失,注定都和时代的变迁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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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
1976 年 7 月 28 日 3 时 42 分 53 秒,唐山发生了里氏 7.8 级地震。
■ 唐山大地震 图/来自网络
地震发生时,我刚满一周岁。
我家当时住在唐山市为数不多的一栋叫「大破楼」的楼房里,你可以想像它的建筑质量。正因为它的质量不太好,楼塌下来的时候,我父亲才有能力顶住天花板,给我和母亲创造了逃生的机会。
我母亲当年才 24 岁,在现在的我看来,还是个孩子。她说她当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就做了一个选择:把我从三楼抛了下来。
她说宁愿我摔死,也不希望我被砸成肉酱。
奇迹的是,我毫发无伤。但我父亲的颈椎被砸断了,头一直耷拉着抬不起来,我母亲的头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我一生见过许多独立坚强的女性,但我母亲是其中让我感触最深的。作为一个 24 岁的孩子,她在当天同时失去了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地震后,一切化为废墟,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连个去参拜、去哭的地方都没有。
我听我母亲说,其实在地震中,真正被重物砸死的人只占逝者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人都是被埋在地底下。你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来自地下几米喊救命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多解放军把手指磨烂了、磨掉了,还是救不完。
只能听着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弱。
震后,好几任国家领导人都去唐山亲自慰问过,在那个物质和科技都特别匮乏的 70 年代,鼓励唐山人重新站起来,赶快恢复建设。
我印象里,那几年没什么人流眼泪,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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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校里的童年
我父亲当年是河北省著名的戏曲演员。
他是武生出身,后来赶上了那个年代,又去修了芭蕾,出演了很多经典样板戏,像《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之类的。
他脾气不好,小时候和我接触也不太多,但每逢演出,不管是在本地还是外地,他都会带着我。久而久之我都看会了,还会在台下演,给他们团长气坏了,和我爸说,「别让你儿子在下面演了,哪还有观众看台上啊,都看他了。」
因为从小生长在戏曲的环境里,也确实喜欢,过了三四年我就去戏校学京剧了。
学京剧是一个漫长且特别折磨人的过程。70 年代末那会儿的戏班基本上秉承了文革前期的那些老戏班的传统,他们还是认为戏曲行业必须靠打,打得越狠孩子才能越成才。
那时候苦啊,数九寒天的时候,几个几岁大的孩子住在一间宿舍里,没有暖气。下大雪的时候,每个人裹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轮流去烧煤生炉子。
小孩子睡觉习惯踢被子,很容易发烧感冒。最后我们几个孩子研究出一个方法,大家把被子裹在身上,然后在脚边系上一条绳子,相当于把被子绑在身上,这样你即使翻来覆去也不会提开被子了。
我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几乎都是在那个时候被创立出来的。
现在回忆起那个年代,总感觉整个世界特别灰,没有夏天,没有蝉鸣和阳光,只有漫长的冬天和秋天。
到后来我就很叛逆了,能混则混,成了学生里的油子。老师看我是真心不想干这行了,也就没管我。
我在戏校一共待了两年半,但我学戏学了将近六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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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轨的青年
1983 年,我上了小学。父母确实忙得不着家,根本没有时间管我,我基本属于放养的状态了。
可能因为有在戏校的那段经历,我感觉和同学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说的话,玩儿的东西在我看来都特别幼稚,所以我都和比我大好几岁的人一起玩儿。
那时候住在奶奶家,斜对面有个邻居叫小松, 21 岁左右。
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挣到钱的人,靠养花。他在家建了一个暖棚,到处都是菊花,和人间仙境一样。而且他本人还是个特别帅气积极健康的小伙子,留着齐秦的发型,小脸特别白,手伸出来和女人的手一样。
因为养花儿挣了好多钱,他成了我们那儿第一个骑上嘉陵摩托车的人。那个年代买嘉陵摩托可不亚于今天买什么宝马和奔驰。
■ 80 年代骑摩托车的老照片 图/来自网络
他挺喜欢我的,每次看到我都会先摸摸我的头,然后丢给我一个 5 分钱的大硬币,和我说,「来,小鑫,上摩托车,我带你去玩儿。」这是很多小孩可望不可及的。
就是这么一个健康会挣钱的小伙子,不知道怎么的,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没两个月,就把整个家搬空了。
然后他就开始显出一副不那么帅,甚至很颓废的样子了。见到我,也不再给我 5 分钱了。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很多人往我家旁边的一条铁路那儿跑,说去看热闹。我也跟过去,刚到那儿,就发现他母亲还有他怀孕的妻子,每个人背着个竹筐站在铁轨旁。
我才知道,小松刚刚卧轨了。
80 年代初期,法律工作者的流程可能没现在那么严谨,他们把稍微完整一些的遗体给拉走了,但那些被火车碾过带出去很远的人体组织,就这样散落在铁轨旁。
我印象很清楚,那是个春天的傍晚,迎着夕阳还有火烧云,那个云彩红得像烧透了的炭一样,通红的。
他的妈妈和妻子,沿着铁路一直往前走,走几步路就用长长的夹子夹起一块肉来放在背后。她们的身影越走越远,影子越拉越长,云彩也越来越红。
这幅画面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停留了好久,我当时还没有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沉重感。等我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幅「画」里既有爱,还有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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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要干摇滚乐
1983 年,我父亲出了一个很严重的工伤,就从戏曲行业退出来,开始涉足到改革开放经商的大潮中。
那个时候因为逐渐开放,人们从压抑的社会环境里解放出来,进入到一个文艺的黄金年代。我也跟着我妈,读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
正好我爸从广州带回来一台录音机,还有好多唐山没有的流行歌曲的磁带,什么邓丽君、刘文正等等。我一听就懵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这么好听的东西。
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我这辈子要干这个。
那时候真的很疯狂,抱着录音机在被窝里成宿成宿地听,听烂了就让我父亲再去买。
■ 当时流行的各种音乐磁带 图/《昨天》剧照
80 年代可以说是群雄四起的年代。所有的才华,不管是文学、艺术、音乐全在那个年代迸现。人们压抑的时间太长了,一旦遇到新的文化,真的可以用疯狂汲取来形容。
到了十几岁,因为受不了学校的管束,我连转了三所中学都被开除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有创作的欲望了,但发现自己的专业知识不过关,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所以自费去天津音乐学院当旁听生。
1995 年,我回到了唐山,想组建我的第一支乐队。
回来以后我到各处去打听,唐山有没有弹吉他特别厉害的人。别人说有个孩子特别棒,我就去歌舞厅找他,然后遇到了我第一个音乐上的战友,也是后来唐朝乐队的吉他手——陈磊。
他那个时候才十六七岁,已经长发披肩了。我们两个一见面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一沟通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后来又机缘巧合下认识了我的贝斯手。
贝斯手老邢是一个精神气质和涅槃乐队的主唱科特·柯本很像的人,他是那种走到哪儿都像一只刺猬一样,往那儿一攒,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特别颓的人。
但他人特好,总是笑笑的,特别清秀,也很有才,弹了十几年的钢琴。
我们三个还有其他一些乐手就组成了一支乐队,我担任主唱和创作。
那个时候黑豹不是特别火嘛,我们就起了一个很傻的名字,叫「黑鹰」,既然你在地上跑,那我们就在天上飞。
■ 1995 年的黑鹰乐队,左数第一位就是贝斯手刑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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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时代
1994 年 1995 年那会儿接触不到任何的摇滚资讯。我们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一种摇滚流派,就是重金属。
当时做摇滚乐的确是一种理想化、乌托邦式的想法,大家吃住都在一起,创作也在一起,没日没夜地拼命练琴,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我们了。
我们很幸运,乐队很快就走起来了,在唐山当地成了明星级乐队,能自己开三四千人的演唱会,这在 90 年代是难以想象的。
还有机会把我们的摇滚偶像,像张楚、何勇、唐朝、轮回等等乐队邀请到唐山和我们一起合作演出,这对我们的水平是极大的认可。
也有很多人劝我们别在唐山待了,还是来北京吧,你们能做得更好。
随着乐队的发展越来越好,我们贝斯手的个性和乐队的发展产生矛盾了。他是一个特别慵懒,对人生没有啥大追求的人。
他曾经和我说过一句特别真实的话,「我从干摇滚的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当一个摇滚明星,我就是想在这个圈子里混,因为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1997 年我们乐队获了几个奖,作品也出来了,1998 年我们准备去北京发展的时候,他就提出换人。他说,「你们换一个素质更高的贝斯手,我要回秦皇岛接父亲的班了。」他就这样离队了。
在那个转折点,我自己也遇到了一些麻烦。
其实在 90 年代的中国摇滚圈,酗酒和毒品的问题泛滥,在圈子里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我也深受困扰。
这个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和我孤僻的性格有关,想要逃避现实,除去内心里这些黑暗的东西。有的时候觉得脑子里装的东西已经不够我创作了,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急切地想要寻找出口。
开始是接触酒精,可以整日整夜不停地喝,早晨一睁眼先来一罐啤酒。
说实话,那个时候作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受西方摇滚乐文化冲击太大了,有一种模仿心理。为什么人家能创作出这么牛逼的作品,是不是和他放荡不羁的性格、狂野的生活方式有关呢?
我会有这种幻想,然后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期待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到今天我明白了,这都是扯淡,是对人生的不负责任和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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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斯手之死
1999 年 4 月的清明时节,我正在和朋友吃饭,突然接到了来自秦皇岛的一通电话,是贝斯手的发小打来的。
他迟疑了很久才说出口,「老邢没了。」
我当时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失去了支撑。打车赶到医院的时候,人早就没了。
然后他们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他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前一晚几个哥们儿一起喝点酒小聚一下。
4 月份下了点儿雨,回家路上有辆松花江小面包车开得特别快,把马路边的水溅了他们几个人一身。年轻人火气大,嚷嚷了两嗓子,没想到车停了,走下来 5 个人,每个人都拿着半米长的日式弯刀。
老邢的朋友瞬间跑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脾气上来的时候很拧,没跑,和这几个人发生了打斗,寡不敌众,被他们扎死在了墙角。
我去出事现场看了看,案发的时候路上没有什么人,地上遗留着一条 50 米长的鲜血爬行的痕迹。他的求生欲望很强,但因为肺部中刀,根本喊不出声音。
他老婆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了,但还能说话,他一直说,「老婆你救救我,我喘不上气了,我喘不上气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老婆也是刚刚怀孕没多久。
21 年了,这 5 个杀人犯至今没有被抓到。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要记住他,让他永远不要从我的脑子里消失。
所以我当时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我和他的一个发小,在法医解剖尸体的时候,坚持留在了现场。
人是不能亲眼看到自己最亲密的人在你面前被那样对待的,法医把他身上的每一处刀伤都贴了一个表示长度的胶条,我数了数一共 24 处刀伤。
又打开了他的胸腔,确认肺部的刀伤是致命伤。
匆匆缝上之后,下一步是火化。一张铁制的担架床推出来以后,他的骨头有些没烧碎,老师傅还递给我一把木锤,说,「别累着我们老哥俩,你也帮帮忙。」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离崩溃真的一线之隔。
半个月后,我能感觉到自己生病了。九几年的时候,你还不能确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每天晚上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我梦见我和他躺在同一个棺材里,棺材的盖子慢慢地合上,外面的阳光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一条线,然后「咣当」一声,盖子合上了。
我每天闭上眼睛几乎都是这个场景,根本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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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那个时候乐队成员们各自发展,陈磊来了北京,加入了唐朝乐队。
我觉得我得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于是从 1999 年到 2011 年,这 12 年我一直全国各地流浪,用摇滚乐的话说,「一直在路上」。
■ 流浪时期的王鑫
老邢去世之后,因为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挫折,我开始接触毒品。大概有 7 年的时间,一直沉浸于此,人变得越来越自闭,越来越不想和人沟通。
我尝试过很多次自我了断。有一次在厦门,当时住在 29 楼,我整个人已经从栏杆翻过去了,可脑子出现了幻觉,觉得地面离我特别近。千钧一发之际,被我当时的女朋友,也是现在的老婆给拉了回来。
我后来在北京确诊,有重度的忧郁症和焦虑症。当时挺巧的,还见到演员贾宏声了。
2007 年,在东北,我下定决心要戒掉毒品。结果在服用隔断性药物的过程中,不小心中毒了。昏迷中,我感觉我的魂还在,但是人已经死了。
脑海中开始回顾过往的这几十年, 我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我不想做一个 25 岁死了,75 岁才埋的人。
这几十年,围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人没有因为我的堕落而抛弃我,没有一丝的埋怨、指责和伤害,他们给我的全都是爱。我不能再做一个让他们伤心的人了。
于是那天抢救完以后,我的命运好像在那灵光一瞬间改变了。我特别斩钉截铁地戒掉了不良嗜好,成了一个重新活的人。
之后,我来到北京,加入了陈磊组建的乐队「八只手」,延续自己戛然而止的音乐梦。
2011 年,彻底从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摆脱出来后,我回到了唐山,回到了父母身边,给自己漂泊不定的前半生一个归宿。
■ 2007 年左右,王鑫在「八只手」时期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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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如果总结我的人生的话,我认为是「黑」和「白」两个极端。
36 岁以前是寒冬凛冽的,36 岁以后是阳光明媚的。
我现在各方面都很幸福,父母双全,我一度以为自己因为服用药物的原因要不了孩子,结果今年女儿已经 8 岁了,非常健康聪明。
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在给我一条生路,他放过我了。
■ 电影《昨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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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为了向自己憧憬的美国摇滚乐队「枪炮与玫瑰」致敬,王鑫曾在左手的小臂上文了几朵带刺的玫瑰。现如今他的工作正式又严谨,有的时候还要见客户。王鑫曾想过把文身洗掉会方便一些,但人家告诉他,洗不掉了,当年的技术太粗糙,扎得太深了。
王鑫觉得这个文身就像是自己青春时代的一个缩影,它涵盖了一切残酷的、无法磨灭的往事,刻在他的小臂上,也刻进他的骨血里。
在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里,都会提醒着他,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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