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被骗进了红灯区 | 故事FM
2008 年,《南方周末》发布了一篇底层性工作者生存安全状态的调查报道,在记者调查期间,各地小姐被杀、被强奸的消息以每周 1~2 次的频率被媒体曝光。
底层性工作者的生命安全受到暴力的威胁,她们身处最边缘、最危险的灰色地带。但毕竟性工作在我们国家是违法的活动,涉及到自身安全的问题,这些女孩也很少会去寻求法律的保护。
就比如今天的讲述者娜娜。
我有两个亲生的姐姐,我是老三,那个时候重男轻女很严重,家里人不喜欢女孩,就商量着把我送给别人养。
其实我现在的「小姨」是我亲妈,我们是这样的关系。
差不多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一年级左右,村里的邻居都会说「这个其实不是你亲妈,你亲妈是谁谁谁」这种话。
那时候,我的心里可能还没有在意,我上初中的时候才真正在意这些话。
初中在市区,那时候我就想住宿舍,但是家里人都不同意,非让我住我亲妈家,他们说这样比较省钱,我亲妈他们也能照顾我,说是这样说的。
但是我住到他们家以后,就会发生一些小事,比如说我用牙膏或者洗面奶,他们就会说,「你这张脸还需要用洗面奶吗?」我用牙膏的时候,他们就嫌我挤得多。
他们家是开豆腐坊做豆腐的。我们中午放学的时间都比较少,走路来回也要 40 分钟,回家就没多少休息的时间,我匆匆忙忙吃完饭还要帮他们干活。
这些都很平常,直到有一次,这些都变了。
那次好像是在一个周末,我和我弟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我推他了还是不小心撞到他了,我就把我弟撞到一个泔水桶里,他就一屁股坐上去了,然后他整个屁股就卡在那儿,当时我的腿上就划了那么一道。
我当时也吓懵了,我亲爸就直接过来抓住我,把我拖到院子里一顿打,嘴里还说着生我就是多余的。
当时我鼻孔里全都是血,身上也都是血。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下去那么狠的手。
以前我学习挺好的,初一的时候我们班有 70 个同学,我都是前十几名。那次之后,我第一次逃课,哪也没去,就去网吧上网。等他们找到我之后,又是一顿打,什么都不说。
娜娜经常因为类似的小事被亲生父母打骂,她完全体会不到家庭的温暖,娜娜逐渐产生了逆反心理,也没什么心思上学,后来她总是逃课,就连老师也对她说,「可以不用来上学了」。 到初二下学期,娜娜干脆辍学出去打工。
我找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在网吧,因为我经常去上网,看到网吧招人,我就去了。
我在网吧前台收钱,上的是晚班,就认识了几个经常来上网的女孩子,我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上学,反正我天天都能看到她们,有的时候还会来几个男的。
我们经常一起玩冒险岛、劲舞团之类的游戏,可能那时候年纪小,在一起玩了几天就觉得我们是朋友了。
或许也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导致我的性格有点变化,总觉得外人很好,家里人不好。
那一天是其中有一个女孩来找我,说,「明天我过生日,你下班了来找我,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也没多想,就说「好呀。」
第二天,我早上 8 点下了班,就跟他们一起去了。
他们有 4 个男的和 3 个女的,其中有一个人是个光头,他长得比较凶神恶煞,太阳穴这块还有一个疤,个子很高很壮;其中有两个女生抽烟,有一个女生是短头发的。
当时我们的店是在二楼,下了楼梯就有一辆面包车在那等着。我们就直接上了那辆车,上了那辆面包车之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下车之后,我们到了一个小旅馆,上去之后,有很多房间,房间里就几张床,有一个小的电视机。
他们说让我先在那里待着,他们出去有事。
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心里有点害怕。
大概是到中午了,他们回来后,我就没看见那几个女的。
我是在床边坐着的,其中两个男的就开始解皮带,他们还把皮带拿在手里,跟电视里面看的那样,在手里甩。
他说,「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这句话一问我有点懵,我不知道,我就没说话。然后他们又问了一遍,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干什么的?」
他说,他们是「带小姐」。我心里就彻底就慌了,我就想我完了。
我感觉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然后光头就说,「剩下的不用我们说了,你自己考虑清楚,你要是愿意,那就乖乖听话,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们了。」
我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可不可以不做这个?」我这句话没说完,那两个拿皮带的人就朝我抽过来,直接抽到脖子这块。
他们上来按住我,开始脱我的衣服。我当时想的最多的可能是我会死在那里,没有想别的。
一开始是一个人在强暴,另外几个人按住我,后来他们 4 个开始轮流。
强暴完之后,光头问了一句,他说,「你现在愿意吗?」我就不说话了,从那之后我就一句话都不说了,他们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 图/《雏妓》剧照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那三个女的回来了,短头发的看了我一眼就问了他旁边那个男的,说,「同意了吗?」
然后他们就都出去了,可能在商量什么。
那一天我不知道被打了多少次,整个脸都是肿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我当时是躺着的,脸上肿着还有血,两条腿都麻木了。我只能眼睛往四处看,我在找有没有电线之类的东西,我直接勒死自己算了。
过了一会他们进来了,那个女的跟我说了很多,大概意思就是让我听话,以后不会亏待我,她说以后挣钱了,可以买好看的衣服,去哪玩都可以。
我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除了我,他们还劫持了两个女孩,是在上学的路上被他们劫走的,那两个女孩才 14 岁。
第二天,那两个女孩来了之后,跟我一样也是被他们打。
虽然我们的声音那么大,但一直到结束都没有人来上来问一下,我现在想他们肯定都是一伙的。
娜娜被抓去的这年,是 2006 年,那两年,这类犯罪团伙非常猖獗,他们在城市的边边角角搜寻失足少女,诱骗她们做这一行,把她们当做摇钱树。
那两天我们一直待在房间里,他们会给我们送饭。
后来他们把我们三个送到一条街,好像都是那种地方,他们叫「红灯区」,就像理发店一样,门口有转灯,门上会贴一些花色的纸,外面就看不清里面,里面的灯都是红色的。
进去之后也会有理发店里的镜子,那个位置是给人洗头的,再进去,有几个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里有一张床。
我只记得当时那个老板娘问了一句「老实不?」
我们三个就坐在沙发上,每个人脸上都是肿的,到处都是伤。我记得第一个客人进来之后就看了一眼,可能是有点害怕,就说「算了,算了」,就走了。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被他们安排的。
他们把我送到一个宾馆,让我在房间里等,过了没几分钟就进来一个年龄大一点的人。
我跟客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先问我,「你要不要洗澡?」
我就直接给他下跪,我说,「我求求你了,我是被逼迫的,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就求他救我,放过我。
■ 图/《雏妓》剧照
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外面就有人敲门了,那个男的去开门,他们四个就在门口等着我,可能是听到我说了吧。
我又被光头拉出去,我看大街上那么多人,我就在喊救命,当时感觉这世界上人真的很冷漠,可能人们都不喜欢多管闲事吧。
我在门口那样一喊,光头可能脾气不好,直接就在大街上把我打了一顿,用有钉子的木棒,直接打在我的后背上,肉直接被拉掉了,到现在还能看到我后背少了三块肉。
可能到最后他们也觉得有点严重了,回去之后给我买了点药,但是一直没有去医院。
之后我就很长时间没有出去过,一直在招待所里待着,有人送饭,晚上睡觉有人看着。
我出来就只穿那一身衣服,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的衣服给我换上,因为我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是血了。
过了有大半个月,身上的伤慢慢结痂了,那一刻我就感觉我已经认命了,他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没有想逃跑的想法了。
在光头的恐吓下,娜娜只能听他们的话,在招待所等待客人上门。但是,他们在原来的招待所并没有挣到钱,内部也因此起了矛盾,他们几个计划转移阵地。在转移的途中,有个女孩趁机逃跑并报了警,警察赶到后抓获了光头和其他两个带头的女孩。这件事后来也上了当地的新闻。 但是娜娜被盯得很紧,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她被其中一个女生带走了。
那三个人被抓了之后,剩下的一个女的做了领头的,就带着我走,她就负责和客人对接。
我们跑到汽车站,随便上了一辆车。不管到什么地方,他们都能找到红灯区。
目的地是好像是一个矿区,他们还是让我接客。
大门进去,左边就是招待所,右边全都停着大车,他们的主要客源就是大车司机。
我们当时就住在左边的招待所里面,如果有客人来,客人先开好房,我们再进去。
我根本看不到钱,吃、穿都是他们来定,客人把钱直接给到那个女的手里。
但是,只要我碰到客人,我就会跟他说我是什么情况,让他帮我走,或者是求他多给我一点钱,我藏下来,再找机会走。
■ 图/《麦收》剧照
后来我碰到了一个客人,他是个陕北人,年龄不大,跑长途车的。
我跟他说了这些之后,他竟然还说我了一句,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什么人都相信?」他当时说要把我带走,但是又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说算了,就偷偷多给了我 50 块钱。
我穿了一个牛仔裤,牛仔裤裤腰那块有一个小口袋,我就把那 50 块钱藏在里面。
要到那 50 块钱之后,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还说,「以后如果出去了,如果有办法的话,可以联系我。」他当时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最后不知道怎么就找不到了这个号码了。
因为我听他们的话,他们对我已经放松警惕了,就不会去搜我的身。有一天中午,我趁他们睡觉,跑出来了。
出了那个门,我就一直跑,边跑边往后看。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好像离人多的地方很远了,我拦了一辆三轮车,我说「你拉我到汽车站」,我就那样走掉了。
坐上汽车的那一瞬间,心就落下来了。
回来之后我也不知道该去哪。自从我到网吧上班,再到那次逃出去,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人问过我。
我身上的所有的伤都好了之后,我回去了,都没有人问我这么久都去哪里了,好像我只是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了就回来了,不回来就也就那样。
从矿区逃出来后,娜娜没有报警,因为她不想让家人和村里人知道这件事。 没休息多久,娜娜就又出去找工作了。她应聘上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平时下了班就和同事出去玩。同事偶尔会带着她去郊区的 KTV ,就在这个过程中,娜娜结识了一些 在KTV 坐台的女生。
她们也问过我要不要一起做,最开始我没有同意,因为我心里还是有一点阴影的。可能是我成天看她们花钱都不用管,最后也就跟她们一起了。
我小时候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布娃娃,很想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新的东西,但是我从来都没拥有过。后来我自愿去做这个,我觉得跟小时候也有关系,我就想自己去支配金钱。
那里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不是正经唱歌的地方。
进去之后,大厅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场地,周边是圆形的玻璃围着,里面放了一圈沙发,她们就坐在沙发上。有的人在聊天,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图/《雏妓》剧照
他们会有一个「妈妈」,哪个包间要小姐的话,「妈妈」就带他们去包间,给客人挑选。
只要妈妈一进来,大家就全都在笑,就像戴了面具一样。
我那时候也不太爱说话,跟几个认识的小姐偶尔说上一两句,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那里发呆。
我们每天上班的时候,她会给我们一个牌子挂在身上。只要有客人挑上你,你就直接跟着去就好了。单次是 150 块,过夜就是 300 块。
刚开始我可能不太适应,第一个客人要脱我裤子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了我被那四个男的强暴的画面,我害怕地躲了一下,然后也没什么了,我就祈祷赶紧结束。
后来慢慢就感觉这是一份工作:他是我的客人,我为他服务。
■ 图/《雏妓》剧照
晚上结束了之后,我就回去休息,也没有别的生活,就是混混日子。
我的第一次已经被四个人那样糟蹋了,我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没有任何希望,我就一直这样混就好了。
久而久之,娜娜不再抗拒接客,她也变得像其他的女生那样,挥金如土,买各种自己喜欢的衣服和化妆品,手里有多少就花多少,从不攒钱。 当时还只有 17 岁的娜娜,在声色场里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她对未来一无所知,也不抱任何希望。
我对客人倒没什么印象,就记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生。
那天上班之后,没有什么客人来,因为还挺早的,我们就都坐在里面聊天,那个女的出了电梯之后就扶着墙走,她可能很不舒服的样子,还满头大汗的。
我们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就看到有几个 KTV 的工作人员把她扶到别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我去的上班时候就听说她已经死掉了,因为毒瘾发作。
当时我对吸毒还不太了解,只是觉得一个好端端的人,头一天还在你面前,第二天就没了。
后来我有想过,是不是这里面的小姐大部分都会吸毒,还想过我会不会以后也走上这条路。
■ 图/《雏妓》剧照
我当时对这行是否违法还没有那么多的认知,那时候不像现在对这个事抓得特别严,以前红灯区遍地都是,晚上走进巷子里,都是那种店。
我在 KTV 也没有做多久,做了一年就认识了我的第一个老公。
我们是在 2007 年过年的时候认识的。
他刚从监狱里出来,他兄弟带他去 KTV 玩,他就挑到我了。
可能是他在里面待的时间比较长,他就不像别的客人那样一上来就在我身上摸。我坐在他们旁边之后,他坐得很端正,腰挺得很直很直,两个手放在膝盖上。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就那样干坐着。最后还是他朋友说,「你们俩在干嘛?」然后给他倒了一杯酒,那杯酒喝完之后,他才问我一些话,他说,「你是哪的?你多大了?」
后来是他跟他朋友去喝酒,喝完酒之后他说要带我出去过夜。
第一次做完之后,我们就在一起聊天,当时我是想跟他说我之前的那些经历的,但是我又没有说,我觉得没有必要了,因为现在我自己都做了这个,再多说也没有意义。
有天晚上带我出去之后,他就对我说,「你就以后就别干这个了,不如跟着我。」当时我真的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说,「好。」我也是开玩笑地说,「你带我走,我也不想做这个。」
回去之后我想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可能就会跟他走。
后来他又找过我几次,每一次都会说这个事,慢慢地我就感觉他说得挺真的。
我跟他出去之后,他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有时候我会去他那里。
■ 图/《撒玛利亚女孩》剧照
2008 年汶川大地震那一次,当时我们住在 4 楼,中午房子晃的时候,他先跑下去,然后又返过来,拉着我的手一直往下跑,那一刻我就觉得这个人真的挺好的。
逃出去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可能那几天感情慢慢地升温,我们就这样顺其自然在一起了。
我就离开那个 KTV 了。
跟他在一起之后我就问他了一句,我说,「我们以后如果吵架,你会不会揭我短,会不会嫌弃我是做这个的。」他说,「不会。」
很快,我们在 2008 年 10 月份就结婚了。
第一年过年我们就吵架了,他就说「你是个小姐,你有什么可清高的。」我本来还在跟他争辩,但是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没底气了。我瞬间觉得我自己不配了。
他也是那种脾气不好的人,好的时候对你特别好,不好的时候,就又打又骂。我就在想我是怎么了,从小被家里人打;出了一次那样的事,我被那些人打;现在结婚了,又要被老公打。
他们家也是重男轻女。
我生的老大是个女儿,老二出世后又是个女孩,他们家就彻底对我不管了。
我坐月子的时候,我喝的和吃的全都是凉的,都是我自己做;尿不湿都没有,都是破衣服、破床单撕下来做尿布,用完之后没人洗,都是我自己洗。
后来我们一直吵架,每次只要一提到孩子,争吵就开始了;最后他在外面重新找了一个对象,我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和平解决了。
■ 图/《雏妓》剧照
娜娜和前夫协议离婚,但是没能要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只能每个月给孩子寄生活费,一有空就偷偷去学校看孩子一眼。离婚后,娜娜在一家餐饮店做服务员,现在已经做到值班经理的职位,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也彻底和过去的身份告别了。家人对娜娜的生活依旧不闻不问,却会找各种借口问娜娜要钱,有几次娜娜拒绝给他们转钱,家人就把娜娜的户口转走了,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 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娜娜就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段经历。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之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喜欢过我的男孩子,他可能是因为喜欢我才会对我这个网名好奇,他就一直追着问我,他说「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忧郁,你肯定有故事。」我说,没有,真的没有。
虽然我对他有好感,最后也没有跟他在一起,我总觉得如果我在他面前完全透明的话,他会不会也像前夫那样对我?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有稳定的工作,攒钱买一套小的公寓,就什么也不去想了。
-封面图《麦收》剧照
02. 一些时间的余烬 - 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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