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孩与身材的战争：减肥成功就是胜利吗？ | 故事FM
看到标题，你应该知道我们今天要聊的是有关身材焦虑的话题，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觉得它老生常谈，就关掉。
今天的故事，我们更想聚焦一种广泛的焦虑：从青春年少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被他人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告诫我们太胖、太矮、太黑、太不安分，太和周围格格不入。
于是我们通过各种方法、不断地改变自己，迎合大多数的审美，跟上大多数的步伐。这种焦虑会一直延续到成年之后，渗透到人格的方方面面。
直到有一天，我们会像今天的两个女孩一样，去追问：我到底还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对自我而言，安稳的快乐？
迪迪，上海
我叫迪迪，生活在上海，是一个 90 后。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可口可乐和雪碧这两种碳酸饮料刚刚进入中国没多久，有一些公司会发这些饮料作为员工福利。我爸那段时间就领了很多，所以我家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可乐和雪碧。
我父母工作都比较忙，经常留我一个人在家，我没事就会摸一瓶喝。
等到一个暑假过去了，整整一面墙的饮料都被我喝光了。我还喜欢吃方便面、火腿肠、肯德基这些热量特别高的食物。到回校的时候，我像吹了气似的长胖。
■ 小时候的迪迪和妈妈
初中毕业那年，我身高 1 米 63 左右，体重达到 210-220 斤。
当时我整个人除了脸之外没有一个地方不胖，肚子上的肉像一个脸盆扣在那里。
我从小喜欢打扮，当时我买到一条灯芯绒的裤子，特别喜欢，每天都穿。但是因为太胖了，裤子总被磨破，因为大腿内侧的肉太多了。磨破了我就再买，总共磨破了三条。
整个初中时代我都穿着同一条裤子，大家都觉得我不讲卫生，其实我有三四条相同的裤子。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人在嘲笑我。当时我妈推着车带我走在街上，遇到一个之前和我关系还不错的男生，他喊我「黄胖胖」。
我妈马上停下来了。她说，「谁在喊我女儿？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喊她？」那个小男孩懵了，赶紧跟我道歉。
我妈后来跟我说，「如果以后谁喊你的绰号，你直接一巴掌打上去。」我记住了这句话。
但当所有人都在嘲笑你时，你的反抗是很无力的，大家只会觉得滑稽。而且最重要的是，别人会因为我胖否定我的长处。
■ 初中时，处于体重巅峰的迪迪
学校当时有一个读诗会的活动，找一批学生上去表演诗歌朗诵。我的作文曾经得过国家级比赛的一等奖，所有人都知道我语文好，读诗歌对我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当时我入选了，和大家一起排练了小半个学期。
临表演的时候，有人把我从队伍里喊出去。语文老师告诉我，我不能参加这次汇演，「因为你站在队伍里，显得整个队形不太整齐。」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但我妈知道了以后特别生气，跑去和学校理论。后来她不断告诫我，「如果受到别人欺负，无论后果怎么样，你一定要像我这样为自己竭尽全力地争取，因为它是不公平的。」
我家从太爷爷那辈开始就是村里最胖的，可能是因为这个，父母从来没有特别要求我的体重，他们更希望我能有所成就。
我考上重点高中那个暑假，父母本来要奖励我去欧洲玩。但一想到过去三年受到的屈辱，我就特别想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我胖吗？
我查了一些资料，都说 18 岁之前减肥更容易。我害怕自己一辈子都和肥胖扯上关系，于是我去和父母商量，用去欧洲旅游的钱参加减肥营。欧洲什么时候都能去，但是减肥对我来说已经刻不容缓了。
他们还挺震惊的，觉得我小小年纪思想觉悟这么高，于是赶紧把我送到了离家比较近的一个减肥营。
这个减肥营为期 45 天，里面塞满了来自全国各地 16-18 岁的青少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式，就是控制饮食，然后在教练的监督下，在跑步机上一直跑，一直跑。
减肥营的规定是不能出酒店，怕学员偷吃。我们都交了 3000 块的押金，如果有人检举揭发某个学员偷吃，要被扣钱。
当时一个孩子的妈妈来观摩，正好遇到一个专家来介绍肥胖的各种危害，冠心病、三高之类的。她一听就哭了，但我们都笑了。
她特别干瘦，像个吉娃娃，但她的小孩才 13 岁，已经 250 斤，胖得像球一样。这个妈妈一直不停的哭，我们所有人围成一圈劝她，「阿姨别哭了，你看我们这边都是胖子，我们都没有那么伤心。」
减肥的过程中我每天都会掉秤，45 天后，我减掉了 40 多斤，出营时差不多 160 斤。
■ 减肥营结束后的迪迪
我爸后来开车到减肥营来接我，我就在酒店房间里，门开着，觉得他看见我就会进来。结果过了半个多小时他都没找到我。他说他完全没认出我，因为我的背影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特别开心，出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好多衣服。
我觉得减肥营这段经历让我明白了什么叫适者生存，并且我把自己从弱者变成了强者。我到现在都引以为傲，如果当时没有迈出这一步，我很可能一辈子都窝在那个小城市，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体会过人生百味。
这次减肥告诉我，我不能等待别人的同情，一切渴望的东西都要靠自己争取。
高一刚开学老师选班干部，我举手告诉老师我做过班长和团支书，其实我连小队长都没有当过，我撒谎了。但老师不疑有他，把班长和团支书的工作都交给了我。
我这么容易就成了一个有权力的人，这种权力给了我自信，这不是父母给的，而是靠我自己争取来的。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不太起眼，但是成绩非常好的男生。当时跟他有绯闻的女生都是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的女孩，我觉得自己有点胖，配不上他。
■ 高中时的迪迪
当时发生了一件事给我很大刺激。那时候的厕所还是蹲厕，没有隔断，所有人都能看到你的身体。有一次上厕所，我旁边一个女生说，「我觉得你好胖，腿怎么这么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粗的腿。」
我当时特别生气，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她。
后来我回教室，跟我的同桌讲了这件事。她说她可以帮忙控制我的饮食。「你现在就别吃饭了，饿的话我给你一个苹果。」
回家之后，我和父母商量以后决定买一台跑步机放在家里。我每天早上象征性吃一点东西，饿了就吃同桌给我带的苹果，每天坚持跑步，这样循环了一年左右。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很瘦了，当时我 1 米 69，才 108 斤左右。
到了高三，我成绩已经和那个男生差不多了，身材也变好了，于是他不再吸引我了，我觉得我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
后来我发现，即使我已经很瘦了，我还是一直想着减肥。我不喜欢这种不停攀比，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状态。那些最初嘲笑我的男生后来也不再嘲笑我了，我觉得挺心寒的，因为他们仍然只是把我放在他们的审美体系里去看，并不关心我本人。
所以我高中毕业之后决定出国，我想换个环境看看。
■ 高中毕业时
2012 年，我到美国读奢侈品管理专业。当时美国正在经历一场关于身材的「革命」，那个时候，body positive（身材积极）这个词开始流行起来。
人们发现，维密天使的身材并不是「普通」的标准，而「接受所有的身材、肯定所有身材」逐渐形成了一种主流的社会价值。
美国的审美是很多元化的，我性格开朗奔放，可能西方人也比较喜欢我这种类型，所以我迅速打入了他们的群体，我那个时候体重已经 140 斤了，但我还是非常自信。
■ 在美国的时候
我也交到了男朋友。他的社会经历、学历、长相等等都是世俗定义上比较优秀的，这给了我很大的自信。以前我对男生有一种恐惧，中学时尽管我有过间接表白，那些男生却从来没有接受过我，还会嘲笑我。
所以后来，当我拥有了一个真心欣赏我、喜欢我的人，那感觉太好了。我当时很兴奋地告诉我妈，「我终于知道做美女是什么感觉了。」
2016 年，我回到中国开始了自己的时尚事业。回到熟悉的环境，我不可阻挡地再次成了别人评价的对象，但这次我不会再把定义自己的权利交给别人了。
在现在的社会，有的时候还是不免会遇到身材羞辱，但我心里对此是不屑一顾的。我知道有更优秀的人喜欢过我，说明是你的审美有问题，不是我的。
我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符合主流、不会趋炎附势，但是独一无二的人。
■ 现在的迪迪，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凡凡，广州
我叫凡凡，是一个医学生，身高 1 米 76 ，体重 106 斤。
我在广州上大学，已经保研到了国内最好的一所医学院。别人都说我身材好，成绩好，觉得我完美，大二那年专业课考试，我的外科学考了全年级第一。但是考完我就休学了。
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的处境。除了学习、减肥、生病和痛苦之外，那时候的我一无所有。
■ 穿学士服的凡凡
我小时候很胖，当时去和我姐姐学跳拉丁舞。姐姐很苗条，打扮得很洋气，她站在前排，我在后面一扭一扭的，穿露脐装以后，小肚子就凸出来。当时我就觉得老师有点歧视我。
后来即使我长大了，家人们一起吃饭，大家没什么可以讲了，还会把我小时候的这些事翻出来讲。我小姨学我的样子，手抠着牙，肩膀扭来扭去的，很丑。然后我姥姥、大姨、小姨、舅舅，都会笑。
■ 小时候的凡凡（图右）
小姨说我的腿像小猪腿，说我姐姐以后会找个洋气的人结婚，我就找个胖胖的老实的人结婚就行了，还会强调一定是「胖胖的」。
凭什么呢？
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我一直想着怎么摆脱这些标签。我一直觉得胖就是错的，而且如果我胖，我就什么都不好。
青春期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和肥胖焦虑还有学习作斗争。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只想着让家长高兴。但是上了大学以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了，特别迷茫。
于是我决定继续朝大家认为的好的方向努力：学习，还有变瘦。
我早上五点多起来学习，早饭只有一杯咖啡和两片抹上酱的吐司。中午吃一两米饭，两个菜，然后就不吃东西了，一直到睡觉之前。
有天我去食堂，凌晨 5 点多，食堂灯都没开，我一个人解决了早饭。阿姨刚拖了地，下楼梯的时候我没站稳，直接坐着台阶滑下来了，检查出来尾骨骨折。
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保持着那种非人的作息。
还有一次，我饿得不行，想吃一个西红柿。西红柿虽然没什么热量，但也是食物。我就一直在想我要不要吃这个西红柿，在操场上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一个小时，十几圈，想这个问题想到精神崩溃。
就靠这样的方法，我半年瘦了 30 斤。
我瘦下来一点之后，有一个男孩很喜欢我，为了要到我的微信，跟着我在操场跑了五六圈。我们很聊得来。
他天天带我出去吃饭，知道我喜欢吃寿司船，打包了一整条寿司船挂到宿舍门口。他这样做确实很贴心，但当时的我觉得他是想要控制我，让我继续减肥，继续学习。
我干脆删了他的联系方式。
我的状态越来越差，如果多吃了东西，我晚上会难过到哭出来。如果太饿忍不住的话，我会吃很多东西，然后去卫生间催吐。我也不社交，每天只学习和减肥。
后来医生告诉我，我可能有进食障碍。
上了大二以后，我成绩越来越好，体重越来越轻，但越来越不像个人。
我从 148 斤瘦到 92 斤，但没办法自己排便，有一年半的时间我是靠吃药上厕所的。血色素低到需要输血的程度，两条腿水肿，腹部 B 超显示盆腔积液七八厘米，查不出原因。当时整个人都很衰竭。
我爸爸知道以后，让我什么都不管了，马上休学回家。
■ 凡凡最瘦的时候
我妈以为我只是情绪上有点问题，放松一下就好了。她来陪我，变着方法让我吃东西，我看见食物之后精神非常紧张，一直咬手指甲，还失眠。
那天我们去看电影，晚上回宾馆之后我有点饿了，我妈在宾馆买了很多零食，我就想吃，但我又不敢说，我怕她鼓励我吃。她果然一直劝我吃。
我当时就哭了。我说我不能吃，我会胖，我会情绪很差。
她有点没耐心了，就说，「你哪怕装出一个正常的样子给我看看也行。等妈妈从广州回去了，你爱怎么作怎么作。」
我已经够惨的了，我亲妈还觉得我是作。我大哭，扔枕头，说她完全不理解我。我妈比我还急，打了我一个耳光，还抓我的腿。
我哭不出来了，就说，「要不我别活了吧。」她马上回答，「你不活就都别活了」，拉着我就往窗户边走。
自从这件事以后，我开始变得很易怒，有一点小事，就会发火。
我很依赖爸爸。长辈里只有他不在乎我的成绩和体重，也不用这些事要求我，嘲笑我。
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天大学入学的时候，我爸爸在寝室看了一圈，又看了看我，表情特别开心，特别骄傲。他是因为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的成绩才笑的，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家长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说，「看看我闺女，这么结实，这么健康，真好。」
那时候我知道，我不需要考得多好，也不需要身材多好，只要我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对我爸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休学以后，我还是特别焦虑。我一天称七八次体重，多出来一二两我就会生气。我不光会想到别人会说我变胖了，还会想到我在减肥这件事上松懈了，我是不是会对我的学习也松懈，我是不是会变成不好的人，我是不是完蛋了。
但是我不想让爸爸看到我崩溃，我会瞒着他。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今天情绪不好，所以每次砸完东西，不管身上再疼、手抖得再厉害，我都要把东西收拾好了，再回屋里躺着。
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就是我爸了。我不愿意让他再去承担我带来的这些痛苦。
过生日前一天，我和我爸在家里看电视。我跟我爸说，「明天我就 23 岁了，你看我哪像 23 岁的人？」当时我 92 斤，皮包骨头，身体很差。
过了半天，我爸回答说，「那么着急长大干嘛？健健康康的就行。」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我们全家下馆子吃饭，我妈在饭桌上说，昨天晚上我爸在被子里抱头大哭，说我们女儿该怎么办啊。
我当时听了特别难过。那天之后，我又逼了自己一把，我就想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只要我还活着，我爸能看见我就行。
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个心理老师对说的话，他觉得我减肥，体会极度的饥饿，逼着自己学习，是在利用这种痛苦避免自己触碰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觉得我在规避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太大了，我没有办法直面。
■ 凡凡的文身图案和大概位置
所以休学结束的时候，我很有仪式感地专门去文了身，刺在左手臂内侧靠近心脏的位置，图案是法语的「Allez」，意思是「去做」。
我想提醒自己，只要能在安全的前提下让自己感觉快乐，我就选择放开去做，不再想那么多，也不再轻易让自己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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