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最后」的声音:序曲 | 故事FM
爱哲按:
作为一个东北人,从 2006 年毕业来到北京,算起来我已经离开家乡有 15 年了。这些年里,我总盘算着要找一段时间,好好回去住一阵子,记录一下东北大地上的那些故事。
尤其近些年掀起了一阵「东北文艺复兴」,东北题材的文学、影视和音乐备受关注。这反倒让我每次回去的时候,有种近乡情怯的心情。因为我很羡慕那些东北作家、导演和音乐人的作品,他们是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创作力。而我和那片土壤的连接似乎已经被切断了很久。
但如果不回去走一走、住一住,这样的连接永远建立不起来。
所以现在,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要在大雪天里,回东北走一趟。收集一些有意思的声音,去见一些有意思的人。
提示一下,因为这次东北之行我收集了非常多我自己还蛮喜欢的声音,所以在本期节目当中每次播放这些声音素材,我都会多留给你一点时间来跟我一起感受。
另外还要感谢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农业农村频道的春节特别节目《听乡音过大年》,他们全程跟拍了我回家乡收集声音故事的这个过程,留下了大量的影像素材。这个纪录片预计会在春节期间在央视播出。
第一章 长白山
广播:长白山是中朝两国的近山,请不要越过边境线。长白山海拔较高,气候多变,如遇特殊天气,请勿使用手机、雨伞等用品,并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爱哲:我现在在长白山上,全都是风吹过的声音,零下二十多度,风非常大!我录音机的防风罩都被吹跑了,我赶紧去追。
长白山可谓是一片苦寒之地,在历史上一直是地广人稀,清政府一直把长白山作为神山,东北又是满族的发祥地,被封禁了二百年,所以自然环境曾经保持得特别好。
但是后来,森林破坏的还是比较严重,林木砍伐和红松子采摘,导致森林面积大范围缩减。
现在长白山自然保护区不仅严禁砍伐,而且禁止任何人进入。
你刚才听到的那段声音是在长白山景区录的,景区是游客可以进入的范围。
而我这次有幸得到长白山管委会的批准,进入到保护区来收集自然的声音。
我叫徐贵华,今年 42 岁,工作了 17 年。
这次带我进入保护区的是黄松蒲管护点的组长徐贵华,这一天我穿了四层裤子,全副武装。我们要驾着雪地摩托进入一片无人区,里面都没有手机信号。
爱哲:我听说这里面的蘑菇你们都不能捡,是吗?
徐贵华:不能,保护区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
我在道路的两旁看到了无数的「风倒木」,就是被风吹倒的树木。按理说这些都是很宝贵的资源,但是保护区的政策非常严格,一草一木都不能带出保护区。
徐贵华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工作重点。春夏主要有两项工作:驱逐挖野菜的人、统计树木遭受虫害侵袭的情况。
明亮(徐贵华的同事):秋天责任重,秋天还得防火。
咱们这二道白河有松子儿,还得抓打松子儿的人,有时大冬天雪老深,打松子儿的人都进去,那我们也得进去,不能让他们破坏啊。因为要是他们都打光了,这些动物不就饿死了吗?生态不就不平衡了吗?
徐贵华:现在主要能看到的大型动物是梅花鹿、野猪,要是咱再往里走,有可能看到黑熊的足迹。
■ 爱哲在长白山体验护林员的工作
临近中午,天上忽然飘起了大雪。
爱哲:跟徐队长巡视到中午,现在满天飞雪,下得特别大,但徐队长说,这还算不上是大雪,只能算「中雪」。我们走过的痕迹,分分钟就被覆盖上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鼻子上是否有鼻涕,因为我现在脸都冻麻木了。
现在,在我脚旁边是动物的足迹,徐队长说这应该是野猪的足迹,挺大的一只。
这里还有飘雪的声音。
如果你啥也没听到的话,就对了。飘雪就是没有什么声音,但我就是想录下这个安静的声音。「安静」、「声音」,是不是有点矛盾?
这一天的巡护,最幸运的一刻来了。我们真的发现了黑熊的足迹。
徐贵华:你看这就是黑熊的足迹了,它的宽度就有 20 多公分,长度得达到 30 多公分,肯定是几百斤的一只大熊。我穿 42 的鞋,这比我的脚大多了。
爱哲:大多了,多长时间您能看到一次黑熊的足迹?
徐贵华:不太多。
爱哲:那太幸运了!您见过活的熊吗?
徐贵华:见过, 2018 年,我们还跟着副站长,近河边那个区域 ,我们正好往下走的时候,可能打扰黑熊睡觉了,离我们 10 多米时,它就站起来了,我们身上的毛都立起来了,我们都嗷嗷喊,熊跑了,起码没攻击人。
爱哲:你们巡查的时候会带一点护身的武器之类的吗?
徐贵华:甩棍,还有辣椒水。
爱哲:对着黑熊说,流氓!哈哈!
遇到倒木路障
在我们行驶了一大半路程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徐贵华停下来了,原来,前面有两根倒掉的树,横在去路上,我们费了好大劲终于搬开了。
遇到倒木还是蛮危险的,特别是雪厚的时候,如果注意不到,摩托艇开得过快会一头撞上去。
■ 爱哲在骑雪地摩托
走到七八公里的地方,我们到了一条河边,这里是我们这次巡护的最深处。
徐贵华说非法入侵人员会下网抓林蛙,因为河没上冻。
这条河的名字叫二道白河,它是从长白山天池流下来的水,最后汇入松花江。
旁边的二道白河镇也是取名于这条河的名字。
明亮:我们那时候 1 组 7 个人,大家背着吃的在山里巡护。到中午我们就找个河边,趴着就喝,那才叫个甜!因为保护区的河清澈见底,就是不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让徐贵华先走,我留在后面,想自己待一会儿。
我第一次发现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有点像大海的声音。
我一直想到长白山的最深处,一个人站在这里,录下这最安静、最原始、最古老的声音。这里的声音在 10 年前是这样, 100 年前也是这样,在 100 万年前应该也是这样。
■ 爱哲在长白山
但我刚说完这句话,一架飞机经过。
想找一个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想要找个独处的自然环境的愿望,只是一个现代都市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对于徐贵华和明亮这样的护林员来说,独处的另一面,其实是孤独。
尤其是明亮,他后来申请去做了瞭望塔上的瞭望员,每次上山两个人搭配,要足足守塔一个星期。
明亮:一个星期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上去前三四天挺好过,最难熬的是最后的那三四天。两个人刚上去有磕唠,但两三天后,基本上都唠差不多了,所以说自个干自个的。
想孩子的时候打电话,孩子说:「爸爸我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呀?」
那种感觉,明明在瞭望台上都能瞅着二道白河,因为现在那里晚上灯火辉煌,但就算离得这么近,我却回不了家。
除了孤独,工作环境的艰苦也需要克服。每次上山,明亮都需要背着粮食爬上两千多级台阶。山上没有自来水,只能半年靠雨水,半年靠雪水。
明亮刚上塔工作的时候是 2011 年,那个时候山上没有通电,手机信号微弱,要放在窗台固定的位置才能接听到电话。现在虽然还是没啥信号,但至少通了电,可以看电视。
不过对于这样的孤独和艰苦,大自然也有它的补偿。
明亮:人们都说:「没看过大海,你不知道你自个心胸有多宽广」,我能理解这句话,上去一瞅,整个保护区老宽敞了。特别是到了秋天,大自然挺神奇的,各式各样的颜色都有,真挺漂亮。
我想起小的时候跟哥们儿一起玩,特别喜欢在下完大雪后,把小伙伴骗到一棵树下聊天,然后猛地踹一脚这个树就跑,树枝上的雪都落下来,落了他一身,灌到他脖子里,我们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搞这种恶作剧。
第二章 延吉
我还记得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叫金海永,是朝鲜族人。我经常去他们家玩,吃他奶奶做的打糕。每次听到他和他奶奶叽里咕噜说话时,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一点儿都不好奇。因为东北很多家庭都是后来迁移过去的。我奶奶在家就跟我说方言——山东话,我同学也听不懂。
后来我都上高中了,忽然有一天意识到:「哦!我朋友跟他奶奶说的不是方言,那是一门外语,它是朝鲜语。」
当然,我今天知道,语言和方言的界限有时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我想说的是,我小时候的生长环境,就是这样不同的文化和生活习惯交织在一起,而我自己浑然不觉。打个比方,直到我离开东北多年之后,我的东北味蕾在召唤我时,我才发现,我心心念的那些味道,像泡菜、明太鱼、冷面、米肠……这些都是朝鲜族美食。
所以,这次东北之行,我去了东北唯一一个民族自治州——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延吉。
提示一下, 2021 年 12 月 13 日我在延吉太兴村录制了好几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演奏的朝鲜族传统乐器的声音,我会把这些现场音乐穿插在延吉篇的故事里。
在延吉,我去了延边广播电台拜访了朝鲜语频道的南哲老师。
南哲:我曾祖那一代是从朝鲜咸镜北道过来的,那时候朝鲜已经发生了饥荒和各种旱灾涝灾,人们没法生存,住在那里也是死,但如果过江到对岸,也许能活,所以他们就冒着生命危险过来了。中国朝鲜族是这么形成的。
他们过江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当时日本已经吞并朝鲜,日韩合并后, 1910 年起,朝鲜族人没有国家了,当了亡国奴。朝鲜族的性格比较刚强,受不了日本这种精神上的侮辱,就越江过来。咱们中国东北抗日联军的萌芽和基础都是朝鲜族人。
朝鲜族占延边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多 ,在延吉的大街小巷,你看到的大部分招牌都是朝鲜语在前,汉语在后。
而且朝鲜族是中国少数民族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民族。每万人接受大学教育的人数、硕士、博士的人数,都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在延吉,你既能感觉到强烈的东北气息,又能体会到一种异域情调。
我这次来延吉之所以会拜见南哲老师,是因为我非常想走进一个普通的朝鲜族家庭,来看看他们的家庭关系和生活日常。
南哲的父母都退休很多年了,父亲曾经在变电所工作,母亲是社区工作者。母亲崔仁淑还曾经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被评为「全国劳模」。
很遗憾的是,在我抵达延吉的两周前,南哲的父亲过世了。
爱哲:您父亲刚过世,是吗?
南哲:嗯,在半个月之前已经去世了。他们一直在开山屯, 1966 年结的婚,到了朝阳川。
在办公室里,南哲拿出了几本朝鲜语的书,都是自己印刷的。这是南哲父亲生前的书稿。
南哲:从这开始就写了《在不幸中出生的孩子》,整个这一片都是我母亲的资料,他以一个记录者的身份,把我母亲的经历记录下来了。
爱哲:这都是您父亲写您母亲,是吗?
南哲:对,他还给我赠送的题字:「给南哲先生,作为一个永远的回忆。——南世风」。
爱哲:我觉得您父亲应该特别爱您母亲。
南哲:是,因父亲一人到开山屯任职,相识了我母亲成立家庭,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就连我儿子也在开山屯出生,他有很大收获。
采访完南哲先生的第二天,我去到了他母亲崔大娘的家。他们家在延吉旁边的一个叫朝阳川的小镇,是一片胡同里的一栋平房。
崔大娘今年 80 岁,墙上还挂着她和老伴儿在「花甲宴」上的照片。「花甲宴」是朝鲜族为 60 岁老人举行的生日宴席。朝鲜族把 60 岁看成是人生道路上的分水岭,因此对「花甲礼」特别重视。
在他们家,崔大娘给我展示老伴生前的遗物,和他们两人的照片。
爱哲:平时他跟您在一块儿喜欢开玩笑吗?
崔大娘:有的时候两个人一起下跳棋、打扑克,结婚之后一直没打过架,我老头挺好。
2015 年,我看过一部韩国纪录片,叫《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片子记录了一对老两口相濡以沫的故事。片子的结尾,老先生过世,留下老太太一个人在坟前哭泣。
那个片子感动了很多人,成为当年韩国票房冠军。一部低成本的纪录片成为票房冠军,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事儿。
不过我看那个片子的时候,片中老两口互相打雪仗、玩游戏的画面,非常符合我对朝鲜民族的印象。朝鲜族的朋友一般性格都外向不少,平时一起玩,唱个歌、跳个舞,从来不会扭扭捏捏。
崔大娘是当地社区的老年协会组织者,她经常和老伴儿组织老年协会的大爷大娘们去打理附近山头上的烈士碑。
崔大娘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一些老人在碑前的合影。她挨个指着上面的人对我说,人越来越少了。
崔大娘:其实很多人都死了,还有去韩国的,去图们的,现在整个老年协会就剩三个人了
看到崔大娘有些孤单落寞,我和南哲先生想为她做点什么。崔大娘组织的老年协会有一个活动站,离他们家不远。但是活动站已经有一年都没有什么活动了。
我和南哲先生准备在第二天去打扫安排一下,让老人们可以聚一聚,热闹热闹,让崔大娘也开心一下。
去探望崔大娘的那天,我也登上了他们家旁边的山头,见到了她和老伴经常去打理的烈士碑。在这个山上远眺,可以看到小半个延吉的景色,远处有烟囱冒着蒸汽,近处有火车经过。无论温度、气味还是景色,都是我熟悉的东北冬天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和南哲先生去了社区老年协会活动站。这里和崔大娘家在同一片平房区,就隔着几条胡同。
这也是一栋朝鲜族的房子,主人去了韩国,把房子低价租给社区做老年协会活动站。
进到屋里之后,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朝鲜族家庭布局,进门就是地板,在地板上有一口炉子,上面摆着锅。炉子跟地板齐平,旁边有个盖子,你要打开那个盖子,钻到下面的坑里面去烧炉子,南哲也给我介绍了「地炕」。
我们把院子里的一些柴火搬到炉子旁边,我主动请缨来生火。没办法,因为我的确是个从小就喜欢玩火的孩子。上小学之前我们家住的是平房,也烧过火,而且神奇的是,我们家搬进楼房之后也有炕。
活动站的墙上贴着一个名单,是老年协会会员的名字和手机号码。炉子烧起来之后,我和南哲挨个号码给老人们打电话,邀请他们下午来聚聚,但因为这个名单是十年前写上去的,有可能是一些老人离开或者去世了,所以打了几个都没有接通。
不过最终我们还是联系到几个老人,我就和南哲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些打糕之类的小吃。
■ 爱哲体验朝鲜打糕
回到活动站之后,老人们陆续过来了,包括崔大娘。有人带了饺子皮和馅儿,我们边包饺子边聊天,这个话题总是会聊到崔大娘的老伴儿。
吃完饺子,有人提议崔大娘唱一首。崔大娘唱了阿里郎。
《阿里郎》是著名的朝鲜族民谣,它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版本,崔大娘唱的这个是讲和郎君的离别,曲终,崔大娘心里难受,忍不住抽泣起来。
现在让崔大娘欣慰和自豪的是自己的孙子。孙子在长春工作,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一个企业的管理层,而且刚结婚不久,崔大娘有了一个汉族做教师的孙媳妇。
崔大娘还有一个小儿子和女儿,都在韩国打工多年。现在自己丈夫又去世了,幸好大儿子就在延吉工作,能经常回来陪陪她。
但整个东北都在人口流出,在吉林省,延吉和长春是唯二两个人口净增长的城市。但这种增长,是建立在吸收周边县市劳动力的基础之上。而且饶是如此,延吉一边是很多年轻人去韩国务工,一边是人口迅速老龄化。留在家里的老人,多少有些孤单。
这可能是整个东北的一个缩影,无论哪个民族,都要考虑如何留住年轻人,如何让东北凛冽的天气当中,永远有温情,有歌声。
第三章 铁岭
我 2006 年毕业,挺巧合地应聘上了一个北京的单位,从此就算是告别东北老家了, 15 年来一两年也不一定能回去一次,就算回去一次也呆不上两天。
这就造成一个结果,我说话老是不自觉地向普通话靠拢,总怕说东北话让人笑话。慢慢地,我发现我就不太会说东北话了,挺多东北的方言,时间一长就忘了。
但东北话是我的母语啊,你要是板着自己老不说母语,说一句话之前总要寻思寻思普通话咋说,那你的语速必然会被拖慢。因为你掌握的最精准的词都是你的母语。时间长了,说话就变得磨磨唧唧的。尤其后来有好多年我工作的语言是英语,这一掺和进来,普通话也给拖累地老爱夹点洋文。最后给我整的英语没学明白,普通话带口音,东北话还给忘了。
我现在老怀念我以前在东北的时候,说话「刚不溜溜脆」的那种感觉了,特朴素,说话都不带打锛儿的。
这些年因为赵本山小品的影响,东北文化成了「显学」。像「忽悠」这样的东北词儿都变成了普通话。近几年以东北为背景的文学和电影创作也持续地把东北话推向全国。
东北话作为一种方言,的确比其他地区的方言要统一一点,但实际上东北各地的口音还是略有区别的。你在电视上听到的那种熟悉的东北话,很多都是来自铁岭。
爱哲:我来到了铁岭踏上了我的「寻音之旅」,我会寻找一些东北的故事、东北的声音,从铁岭博物馆开始。
在铁岭博物馆,我见到了让我特别尊敬的崔凯老师。崔凯老师有很多身份——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文联副主席等等。但最重要的是,他是赵本山小品的编剧。我们耳熟能详的春晚小品,像《不差钱》、《红高粱模特队》、《牛大叔提干》等等,都是崔老师的作品。
崔老师带我到了博物馆的一个带触摸屏的机器前,上面写着——「东北俗语考试」,最后我得了 100 分,看来我的东北话还行。
我和崔老师聊了很多东北方言的话题,东北话里有很多独特的表达方式。好比,东北话里对不同的颜色都有特定的形容词来强化这种颜色。比如,说到黑色就说黢黑的,红色就说通红的,绿色就说焦绿的,蓝色是瓦蓝的,白色是唰白的。用这样的语言讲话,你总感觉,说得特别痛快。
用最地道的东北话,才能够做出最有东北味儿的作品。除了崔老师,在铁岭还有一个人,整天走乡串巷地寻找能说地道东北话的人。
我叫赵秀,我目前是铁岭市民间艺术团团长,今年 51 岁。
铁岭民间艺术团赫赫有名,从这里走出过演员赵本山、潘长江、范伟,导演张惠中。张惠中导演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他的儿子你应该知道,就是电影《钢的琴》导演张猛。而且,我在铁岭市民间艺术团还见到了《钢的琴》本琴,当时张猛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就是从艺术团借的钢琴。
在这架钢琴的旁边,我采访了赵团长。赵秀团长对东北话、东北味这话题,特别有感触。
东北味
赵秀:东三省的发音都不一样,辽北、辽西都不一样,甚至我们铁岭地区在不同县区,发音都不一样。
不过没有乡音也能唱二人转,音准都行,但就是没有味道。
说白了就像做菜似的,有些菜拿给高级厨师,一做就没有乡土气息了,没有在农村炕头、大锅做出的那味儿,实际上艺术也这样。
但是找具备这种味儿的演员,现在是越来越难了。
赵秀:在农村还好一些,比如说上了年纪的那些人,一张嘴味道还是很纯正,但是年轻人,从农村出来到城里,几年口音就变了,就跟你上学一样,你从东北到北京,大学毕业以后,你这声音肯定会变,所以乡音慢慢地就变淡了,味道也越来越淡了。
■ 铁岭艺术团的排练室
铁岭民间艺术团经常会去周边的村子做惠民演出,我来到铁岭的第二天上午,正好遇到他们在排练,准备下午的下乡演出。
演员排练的是《猪八戒背媳妇》,但扮演猪八戒的演员嗓子有点哑,赵团长说这是因为他天天直播,把嗓子喊坏了。
赵秀:实际地道的二人转还是以唱剧情为主。
中国曲艺节展演,选了我们团的一个二人转,主持人报幕说:「下面有请东北二人转」,台底观众还笑了,但当我们登台了,他们看见我们惊讶:「原来这是二人转啊!」
下午,我跟着铁岭市民间艺术团来到铁岭旁边一个叫江河畔村的地方演出。
因为疫情,艺术团已经两个月没有下乡演出了。舞台就设在村委会所在的院子里,艺术团难得来一次,村民们早早就在院子里等了,一些爱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已经先在院子里扭着秧歌了。演员们在舞台后面村委会的几个办公室里化妆,赵团长带我去探班。
■ 铁岭艺术团的演员在化妆
我采访了一个在排练唱歌的团员,他唱这首歌的名字叫《辽 M 小娟》。这位团员在疫情爆发初期时,在新闻里看到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里,有人在防护服上贴了「辽 M 」的字样。「辽 M 」是铁岭的车牌号,所以他得到灵感,创作了这首歌。
时间差不多了,村书记去广播室招呼村民来看演出。
当天最高气温是零上四度,演员只能穿着单薄的戏服表演,因为多数演员都需要出演好几个剧目,所以他们演完一出,到后台换完下一出的戏服接着出来表演,没有时间暖和暖和。
演出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最后一出戏时间最长,有点像二人转、歌曲、小品和舞蹈的综合。赵团长介绍这是新的秧歌戏,从去年开始策划,今年排练了半年。
作为一个地方戏曲剧团,铁岭民间艺术团的主要收入来源都是政府采购——每年市里和省里都会采购一些演出场次,让艺术团去下乡惠民演出或者去一些单位演出。所以艺术团的很多的剧目都是配合宣传政策。不过赵团长还是希望这里面能够尽量多反映真实情况。比如这个表现脱贫的秧歌戏,里面也有关于留守儿童问题的表现。
演出结束之后,我和赵团长在附近的一处田里散步聊天,赵团长说一个团员最近被车撞了,不得不借了个演员;一个人要辞职,在做他工作。培养一个人十来年,现在没有十几岁的孩子在团里了,面临后继无人。
赵秀:我们团在 80 年代实际很辉煌,我们团也走过一个波折,最早的时候是地方戏,等到 90 年代末期的时候,比如轻音乐、轻歌舞,还有港台歌星,全都涌进来,那个时候的风气就是这样。
爱哲:你们那时候会做这样的表演?
赵秀:对,不然的话你没有市场。那时正好是咱国家摇滚乐盛行的年代,所以地方艺术就没人看了,不转不行,要不然这个团可能更生存不下去了。
弹民乐的改弹吉他,唱戏的改唱歌,跳民间舞的改跳劲舞。我那时候年轻,也很喜欢这些节奏感激烈的东西。
等到 2000 年左右,陷入了一种低谷,到底是继续搞这个,还是搞地域文化的东西,那时都陷入了矛盾。
爱哲:我听起来特别似曾相识,这就跟当下非常像,因为当下尤其是新媒体崛起之后,像短视频崛起之后,大家流行什么就去做什么。
赵秀:所以我是最不喜欢这样的,你坚持自己的东西,别什么火了就做什么。
收入低
回到人才断层的困境上来,之所以很难留住人,收入低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为此赵团长甚至允许团员接私活儿,通过副业来养活自己。
赵秀:很多年轻人,尤其农村孩子都很现实,他们还不如学一门技术,比如开挖掘机,半年就可以去赚钱了。但你学我们这东西三年,兴许还吃不上饭。
爱哲:那天咱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你还允许你们主持的小伙子在外面做婚礼主持,这在别的单位很少见。
赵秀:我的管理方式就是这样说,虽然表面上看他是做婚礼主持,实际我倒认为这也是一种锻炼和提升的过程,我会给他一些意见,假如说一天主持两份婚礼,你一定要组织两套词,婚礼也是不一样,你要按艺术的感觉去做,让别人叫好。
艺术团里的这个主持人小伙子,不愧是做主持的,表达能力特别好,说话也非常直接。他告诉我,做婚礼主持只是他赚钱的一个方式,否则团里的工资真的很难生活。但是做婚礼主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成就感,他的成就感都在艺术团里。
当然,这些话,他都不愿意被我录下来。
赵秀:排一台剧目,我们得到了认可,这就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比如昨天我们去下乡,那老书记和我们都熟,因为我们年年去,昨天去了老百姓还问我们啥时候还来,他们看过也愿意再看,我那种心理状态非常满足。说句不好听话就是很「虚伪」,愿意让人夸。
因为日程安排紧张,我只能在铁岭待三天。但是跟赵团长聊完之后,我心里特别痒痒,我非常希望可以能找个长一点的时间再来一次。跟着赵团长他们去村子里采风。我还记得一个画面,小时候我去乡下的大姨家小住,快过年时,大姨家杀了猪,窗外飘着雪,我们坐在热炕头上一边吃杀猪菜,一边听大姨夫插科打诨、开玩笑。
现在想想,那时候唠的嗑,那种带着乡土味儿的故事和梗,何尝不是一种创作。如果当时都能录下来,应该都是特别好的脱口秀素材吧。
这次在东北收集声音的过程中,我逐渐地有一层隐隐的担心,我担心我录到的这些声音会不会成为东北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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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岭民间艺术团现在的演员都在四十岁上下,等他们老了,或者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二人转的演出还能不能延续得下去;延吉的朝鲜族人逐渐老去,年轻人流向别处,那延吉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长白山的生态环境还相当脆弱,护林员的努力是否能够留住自然的声音。
这次东北之旅的三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只是开了个头。我想把这期节目当做是一个东北系列故事的序曲。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年或者两年,都回东北待一段日子,持续的记录那里的声音。日积月累,这些素材累积起来也许会形成非常有意思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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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关联 - 桑泉
03. 送别(改编)- 桑泉
04. 非常规覆盖 - 桑泉
05. 遥望 - 桑泉
06. 友谊地久天长(改编)- 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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