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再也不能回家的孩子 | 故事FM
爱哲按：
2017 年 6 月 1 日
英语口语早读 20 分钟
跑步 30 分钟，6:00 ~ 6:30
学习 40 分钟，早饭 20 分钟
March on ，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
这是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在美国写下的日记的最后一页。
2017 年 6 月 9 日，章莹颖在美国伊利诺伊香槟分校校外失踪，随着事件的逐步发酵，章莹颖案成为了一件轰动中美的留学生遇害恶性事件。
今天的讲述者施佳妍，当年在芝加哥西北大学读新闻专业，2017 年，她作为志愿者的一员，为章莹颖的家人做英语翻译，同时用相机记录下了整个事件。
今天的节目，我们跟随施佳妍的讲述还原了莹颖案事件起落，也希望还原「章莹颖」这个名字背后那个鲜活的人和她努力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痕迹。
我叫施佳妍，我是一个独立纪录片导演，目前在美国芝加哥。我是《寻找莹颖》这部纪录片的导演、制片和摄像。
我第一次得知伊利诺伊香槟分校有一个中国访问学者失踪的时候，当时其实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这里毕竟是一个大学城，治安状况相对较好，大家都没有往特别坏的方向想，觉得就可能是没带手机联系不上。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的微信群里以及朋友圈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寻人信息，那个时候我是逐渐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真正变成大新闻是警方公布了莹颖上了一辆黑车的监控录像，并定性为绑架案，那个时候大家意识到事态正在往一个不太对劲的方向发展。
当时我爸妈很着急。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爸妈让我不要去那边，不要去跟进这件事，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万一那个人真的是一个绑匪的话，你再去跟进，你自身的安全会不会受到威胁？」
但是我当时对这件事情就是比较好奇，也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我不知道我可能最后的成品能是什么，但是这些画面可能在将来会有用。我觉得不管结果怎么样，这都是一个重要的故事。
莹颖失踪后的一星期里，这件事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央视新闻、人民日报海外版、以及美国的主流媒体都在报道最新进展。
当 FBI 将莹颖失踪案定性为绑架案的两天后，莹颖的爸爸、小姨以及男朋友霄霖在中国驻芝加哥总领馆的帮助下，办了加急签证抵达美国。我也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莹颖的家人。
在他们暂住的学校的公寓里，我先见到了莹颖的小姨和莹颖的爸爸。莹颖的小姨剪了一头短发，莹颖的爸爸一定程度上有点像我的爸爸，中等的身高，黝黑的皮肤，手上和脸上都是皱纹。霄霖是莹颖的男朋友，他那时候其实在公寓的另一个房间，他感觉是比较忙，一直在和 FBI 、校警还有学校的人员进行对接。
■ 莹颖的父亲抵达美国
莹颖失踪后，美国警方派出 4 名 FBI 探员专注于莹颖案件，但具体的搜寻进展无法跟莹颖的家人透露，因此莹颖的的家人不甘心只是坐等警方结果，当时也有很多人给他们提供线索，指出说莹颖可能会在哪里，于是他们也在开展自己的搜寻工作。
那时候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中国留学生们组成一个志愿者群帮助莹颖的家人，他们会有不同的分工，有些人会设计寻人海报，到处张贴海报；有的人把香槟地区划成多个区域，分头开车去搜寻，每个区域挨个问。
有一些当地的志愿者也愿意帮助莹颖的家人搜寻，其中有一位是通灵师。通灵师有时候会说我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东西，好像莹颖在哪个方向，家人跟通灵师甚至在晚上的时候也会出去。
我其实知道莹颖的男朋友，他其实不是很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是作为家人而言，在一种非常绝望的状态下，他们只能接受任何可能的帮助。
6 月 27 日，莹颖登上黑车的 18 天后，FBI 宣布通过查找大量的监控录像，终于锁定了车的位置，但并未透露是否抓到嫌疑人。6 月 29 日，家人与校方组织了一场「支持莹颖」的校园义走和音乐会，希望能保持公众对这起案件的关注，敦促警方尽快破案。在音乐会上，霄霖上台用英语做了演讲。
我非常了解莹颖，她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女孩，只要有一线希望，莹颖都决不会放弃，那我们也更没有理由放弃了，我们应该采取更快的行动。在此刻，我没有任何的时间和精力去感到害怕、生气、沮丧，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尝试所有的方法，找到莹颖。
霄霖和莹颖是大学同学，那时已经谈了 8 年恋爱，中间也经历了多次异地的情况，但他们一直都很坚定。如果莹颖没有失踪，他们本来打算在这个秋天结束爱情长跑，结婚领证。
霄霖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感情流露，但他默默做了很多事，作为唯一会说英语的莹颖家人，霄霖来到美国后，参与新闻发布会、接受媒体采访和警方沟通，为家人翻译，几乎承担了所有沟通的任务。在那场音乐会的结尾，霄霖也上台唱了一首歌，后来我才逐渐了解，莹颖在霄霖心中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 莹颖的男朋友霄霖
音乐会结束的第二天，警察就逮捕了一位嫌疑犯，并且公布了他的名字，克里斯滕森（ Brendt Christensen ）。当天就有网友指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消息，克里斯滕森也参加了这场支持莹颖的义走和音乐会。
我知道后当晚就开始翻我所有的拍摄素材。
一开始，我没有抱很大的希望说我们可能会拍到他，因为说实话当天参加义走的人真的非常多，但是在音乐会的素材中，不知怎么的，我们的镜头远远扫过观众席的时候，我突然之间看到有一个人缓缓地抬起了头，当那个人完全抬起头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克里斯滕森。
他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你在校园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碰到的一个美国白人男性。我们的镜头中看到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他就是非常从容的这样一个神色。
我当时看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非常不解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我真的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支持莹颖、支持家人的活动现场，居然有一个杀人犯。而且他给我感觉好像是在观察这一场义走和音乐会，他好像在看「这么多人都聚集在这里，都是因为我造成的这样一件事情，这样一个悲剧」，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可怕。
尽管警方宣布抓到嫌疑犯大大推动了莹颖案的进展，但同时警方也带来一个人们极不想听到的坏消息，他们认为章莹颖很大可能已经死亡。
但是，对于莹颖的家人来说，他们不管莹颖是活着还是不在了，都希望能将莹颖带回去。所以莹颖失踪两个多月后，莹颖的妈妈和弟弟也来到美国，他们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呼吁继续捐款支援他们在美国的开销和未来可能需要的法律费用，他们也首次分享了莹颖日记里的内容，希望莹颖案能够继续受到关注。
在新闻发布会上，霄霖念了莹颖日记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生命如此短暂，不应如此平凡。
对我而言，那是我第一次跟莹颖这个人真真切切地有了一次情感上的联系，我觉得很多赴美的中国留学生也都是这样想的，无论他们之后决定留在美国还是回国，我觉得他们留美的第一步就是在实现自己的梦想。在追梦的这条路上，我和莹颖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共鸣，我也对她这个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 章莹颖在草坪前张开双臂
从逮捕克里斯滕森到正式审判，中间经历了嫌疑人拒绝认罪、被告辩护律师更换，因案情复杂延期审判等等波折，到最终正式开庭时，离莹颖失踪的日子已经过了快两年。
我记得在审判开始的那一天，在检察官的开庭陈述当中，我们就已经一点点地开始知道究竟在莹颖身上发生了什么。
在 6 月 9 日莹颖失踪的当天下午，她正在非常焦急地等待公交车，克里斯滕森非常巧合地在那片周围不停的打转，他当时其实是在寻找犯罪对象，就这样，他看到莹颖了。莹颖和他在对话了几分钟之后，最终上了他的车，然后那辆黑车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克里斯滕森把莹颖带到他自己的公寓里面，折磨了她，侵犯了她，后来又把莹颖带到了浴室，把她放在浴缸里，拿出了一个棒球棒，使出了他所有的力气往莹颖的头上砸过去，但是莹颖当时并没有一下子去世，当时她其实还活着，所以克里斯滕森又拿了一把刀，朝莹颖的脖子上刺去，那个时候莹颖甚至还举起了她的手，试图去抓那把刀，最后，克里斯滕森以非常残忍的方式把莹颖的头砍了下来。
这是我们当时知道的整个犯罪过程。
克里斯滕森描述作案过程的关键证据来自他的前女友泰拉·布里斯（Terra Bullis）。从莹颖失踪的第七天起，她就开始与检方配合，携带窃听器。
（请到 14 分 35 秒听 FBI 的原始录音）
Christensen: I chocked her for about 10 minutes, but she didn’t die, unbelievable.（我掐了她十分钟，但是她没有死，难以置信。）
Terra: Did she fight?（她反抗了吗？）
Christensen: More than anyone else.（比任何人都更激烈。）
Terra: So she fought until she couldn’t? （她反抗到她再也不能为止？）
Christensen: More beyond that.（甚至更久。）
在泰拉的秘密录音里，我们才知道在「支持莹颖」的义走和音乐会期间，克里斯滕森向她坦白了他用极为残酷的方式杀了莹颖。但就算是在克里斯滕森的叙述中，他也不得不感叹莹颖是他遇到最勇敢的女孩，克里斯滕森形容她仿佛有着超自然的力量, 一直拼死抵抗，直到最后一刻。
我是一字一句的听到了检察官讲述犯罪过程，当时我觉得我的大脑是没有办法处理这些信息的，这些细节本身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另一方面是因为想到莹颖居然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被杀害的时候，我真的是非常痛心。
然而克里斯滕森，据我观察，他在庭审过程当中始终是非常轻松的神态，在休息期间，他还会跟他的辩护律师有说有笑，也会吃一些零食，整个状态是非常镇静，非常自然的一个状态，你根本想象不出这是一个绑架致死案的审判现场。
在听到了所有的犯罪过程后，12 名陪审团成员一致认定克里斯滕森有罪。
在亲友口中还原鲜活的莹颖
定罪之后就是量刑。量刑阶段检方的目的是说服陪审团成员克里斯滕森应该被处以死刑。
为达到这个目的，检方希望陪审团成员从情感层面去同情莹颖，于是检方去了中国，寻找了莹颖的好朋友，收集了大量的证词。检方希望陪审团能了解莹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于家人朋友的重要意义。
检察官: Can you describe Yingying’s personality in detail?
翻译: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章莹颖的性格？
朋友 1: 她是开朗的，爱笑的。
朋友 2: 她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的人。
老师：章莹颖我教了三年，她其实是我养了三年的孩子。
朋友 3：她每去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我寄明信片。
朋友 4：莹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像我结婚，我一通知她明天我要去领结婚证，她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我家门口，对我说：「你结婚这种大事情，我怎么能不在呢？」
妈妈：我的女儿是很好的孩子，非常独立的女儿，是我的一切，我的一生都是为了我的好女儿。她放假回来我很高兴，她就会跟我一起睡觉，她在念书，下楼时，我已经睡着了，她就慢慢的，慢慢的，把被子拉起来，慢慢睡到我身边。
在放莹颖妈妈证词的时候，莹颖妈妈讲到了她自己非常想当外婆。当时有一个陪审团成员就突然听不下去，冲出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那个陪审团成员可能自己刚刚当了外婆，她立马设身处地的想到了自己的状况，所以她对莹颖妈妈那段证词产生了非常强的共鸣，情感上接受不了。但是还好后来法官反复确认陪审团能够坐在那边听完整个过程，这个审判也就继续进行了下去。
对我而言，冲击力非常大的是当检察官开始放莹颖生前的一些画面，其中包括一段莹颖在乐队唱歌的视频。我当时就绷不住了，我也看到周围的人，记者、当地的华人、当地的居民，关注这件事情的人都在抹眼泪。
我就觉得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这样活泼开朗的人，在舞台上是这样的自信，她的歌喉又是这样的动听，但是我们现在却身处一个法庭上，在一个法院里，在进行一个杀人案的审判。
并不让人满意的结果
对莹颖的案子来说，需要 12 个陪审团成员一致同意死刑的决定，克里斯滕森才会判处死刑而非终身监禁。被告辩护律师提出的减刑原因包括克里斯滕森的家族有精神病史，他本人有酗酒和滥用药物的问题，以及处决他对他的家庭会造成的影响。
12 名陪审团成员足足讨论 8 个半小时，才最终得出结论。而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在法院里面坐着等待结果的时刻。
当时陪审团问法官，如果陪审团不能达成一致怎么办？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一旦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就意味着他们确实没有办法达成一致，那有很大可能是终身监禁了。又过了几个小时，全部人都集中到了法院的大厅里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
虽然我心里已经有预期了，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没有被说服的几位陪审团成员最终能被说服，但很不幸，最后他们还是说出「陪审团成员不能达成一致」。
那一刻，我内心非常失望，甚至有点绝望。当我看向莹颖父母的时候，他们是非常麻木和茫然的。
莹颖的妈妈始终是被人搀着下来的，莹颖爸爸站在旁边，他的眼睛红红的，神情复杂。我感觉他有愤怒，也有伤心，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霄霖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当检察官做完官方结果宣读后，他接过了话筒：他不赞同今天的结果，虽然他们只能接受，但他觉得今天的结果似乎在告诉人们，一个人可以用任何残忍的手段杀害另一个人，而不用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鼓励杀人一样，他自己永远都不会认同这样的说法。
你能看出来他们非常失望，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这已经是最终的结局了。
后来被告辩护律师透露，莹颖的遗体可能早已被克里斯滕森分尸，并扔在了公寓外的垃圾箱。如果这件事属实的话，两年过去，垃圾填埋场里莹颖的遗体上至少已经覆盖了 9 米高的垃圾。所以，对家人而言，得知莹颖遗体下落其实没有带来任何的变化。
莹颖的家人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们是带着希望的，但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中，他们的希望一次一次破灭。
一开始，他们希望能找到莹颖，她能安全回来；后来发现，莹颖被绑架了，他们希望找到罪犯，找到莹颖；再后来，发现莹颖可能已经不在了，他们希望至少可以把她的遗体带回家，把她的魂带回家。
结果两年半下来，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感谢《寻找莹颖》中国片方数梦 DDDream 提供图片及部分声音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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