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火车(上):一个女人逃出大山后|故事FM
「姑获鸟,说是死去产妇执念所化的妖怪,抱着孩子在夜里行走,怀抱里孩子的哭声就化作姑获鸟的悲鸣。」
今天的故事发生在朱朱 5 岁的那一年,也就是 1995 年。
那个年代,人口流动的限制被取消后,人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美好幻想。所以很多西南地区的女性开始外嫁到东部地区。
一个人嫁出去了,再介绍同乡和亲友过来,慢慢就形成了一个血缘和地缘交织的「媒人」网络。
但是,在这些所谓的「介绍」里,同时掺杂了欺骗和拐卖。很多人出去了才明白,自己想象的美好生活都是泡影。
你可以说,这个社会网络的阴暗两面,也是女性命运的悲喜两面。
而朱朱的妈妈,就像是落在这张网中的姑获鸟。她经人介绍,带着女儿朱朱一起逃出了大山,从贵州到安徽,再到江苏,沿途成过 4 次家,生下 5 个孩子。
她逃出了大山,却没能逃脱苦海。
贵州
我叫朱朱,今年 32 岁,老家在贵州。
1995 年,我 5 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我爸在煤矿挖煤,我妈在家里种地。我爸懒,我妈勤快。有一天,我爸下班后跑去村里看露天电影,没回家。他回来时,我们已经吃过了。灶台上还剩一锅饭,但是菜没了。
我爸就问我妈说,为什么不给我留菜?我妈说,看电影能看饱,那就不要回来吃。
■ 纪录片《平原上的山歌》剧照
这句话被坐在外面的爷爷听到了,他冲进来,把那一锅饭拎出去砸在地上。
接下来就是我爷爷跟我爸爸两个人打我妈。我爸一脚把我妈揣在地上。爷爷上去扇了她两三巴掌。然后我爸不知道从哪扯来一根竹条子,开始抽我妈。她就在地上挣扎,没还手。
我跟我妈睡,那天晚上她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问我,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你会选择跟谁?
我说选择跟你。
我妈说,如果我们去法庭上的话,你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两个哥哥随便他们选谁,你记得要选我。
我说好。
我妈说她跟我爸要离婚了,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离婚,只知道他们应该是要分开了。
可是他们没有离婚。第二天,在我睡得正迷糊时,我妈突然把我摇醒,她说,你在家里要听爸爸的话,妈妈要出去打工了。
我那时候以为打工是出去种田,我说好,没有哭也没有闹。但我看到妈妈在灶台上面煮了很多鸡蛋,至少有十几个,她还给我留了两个。
然后我就继续睡了。
早上醒来,我爸问我妈去哪儿了,我说,去打工了。他很惊讶,出去了一圈又回来,跟我爷爷两个人坐在门口不说话。
从那之后,我就没再看到过我妈。
我妈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之前村里有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到我家玩,跟我妈聊说外面有多好、楼有多高,我妈就很向往。
她说,等把我们带大一点,她一定要出去看一看,走一走。说起来眉开眼笑的。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妈迟早有一天会走。
■ 纪录片《平原上的山歌》剧照
杭州
不过,妈妈走后,我获得的爱没有缺失,至少爸爸和爷爷会更细致地照料我们。以前爸爸从来不会抱我,但妈妈走后,每天爸爸回家,都会用满是胡茬的嘴亲我一下。
生活还是幸福的,唯一让我觉得难过的是,没有妈的孩子总是被欺负。我知道妈妈是出去打工了,但是在村里,其他人会这么介绍我——她就是妈妈跟人跑了的那个。
我妈去哪儿了?她过得好吗?
我妈曾寄过一张照片回来。她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识,就算有话想说,她也不会写信,只是寄了张照片。爷爷收到照片,把它撕成两截,丢在地上。
其实我都不太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照片上的就是我妈。我偷偷把照片捡来,用黑色电工胶带从后面粘住,然后把它藏在枕头底下,至今还保留着。
那张照片上面印着「杭州西湖留影」。我妈编了一个麻花辫,很瘦,脸色苍白。
这张照片能证明我是有妈的人,只不过她在外面。
这是四年里,我唯一一次知道我妈的消息。
安徽
到了 1999 年,也就是我 9 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妈突然回来了。
当时,我跟很多小伙伴在村后面的一个芭蕉林里玩,我二哥突然跑过来说,妹妹!妹妹!你快点回家,妈妈回来了!
那时候,我对「妈妈」这个词已经非常模糊了,我甚至已经忘了「有妈」是什么感觉。
可是照片里的人要出现在眼前了,我还是很激动。手里面玩的什么全都扔在那里,一帮小伙伴跟着我一起跑回家。
我妈回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编着一个麻花辫,很白,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开衫。
她有派糖给大家吃。我很自豪、很开心,我妈回来了。
■ 纪录片《平原上的山歌》剧照
村里的那些伯伯、婶婶都围着我妈。她们就说,叫妈妈,这是你妈妈。一开始我不敢叫,我妈就一直往我口袋里塞糖果,然后我就叫了一声妈。她把我抱在怀里,仔细打量,但是哥哥们都躲得很远。
回来之后,我爸经常冷嘲热讽地说我妈,放着外面的好日子不过,你还回来干什么?然后就吵架,吵得很凶。
我不好奇我妈去哪儿了,但是我爸有问过她,她说她被人拐去了安徽。
我爸没再多问,可能他也不想要知道更多。
四年前的承诺
妈妈一开始确实是出去打工了,也正是在打工的过程中,她认识了一个嫁在安徽的老乡。老乡把她带去了安徽,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老实人。
他们没办婚宴,也没领证。妈妈还隐瞒了自己有两个儿子,只说贵州的老公死于矿难,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但,妈妈到了安徽之后才知道,所谓的老实人,是智力有问题,而且这里实在太穷了,日子过得很艰难。兜兜转转,妈妈还是回到了贵州。
一个跑了的女人又回来了。我妈没跟家里任何人提起自己在安徽成了家。
这一切本该成为秘密永远藏在妈妈的心里,但是造化弄人,很快,她又搭上了离开的火车。
那大概是我妈回来一个月后的事情。有一天早上,她突然跟我说,你跟你爸装肚子痛,我带你去坐火车,你有没有坐过火车?
我说我没有坐过,但我不想去,家里喂猪的猪草是我在割,我要是走了,就没人打猪草了。
我妈哎呦一声,那么辛苦的事情你还想着做?我带你去一个不用干活的地方。
我还是不愿去。我妈就想尽办法游说。那时候,我没什么女孩衣服,都是穿我哥剩下的。我妈说,我带你去买几身裙子,蓬蓬裙,很漂亮的那种。我妥协了,我说那我跟你去吧。
■ 朱朱的家乡
早上大概9点多钟的时候,我开始装肚子痛。我爸跟我爷爷很担心,我妈就说带我去看病。接着,她带我上了一辆短途火车。到了市里的大火车站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了,我意识到自己是要被带走了,我就嚎啕大哭,说我不愿意走。
车站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我,他们以为是拐卖小孩的,就把我们带到工作室询问,说这个是你的谁。
我就说这是我妈。那你为什么哭?
我妈就跟工作人员说,我跟她爸离婚了,她爸不愿意养她,我把她带走。
工作人员听了之后也开始劝我,女孩子就是应该要跟着妈妈的,你两个哥哥跟着你爸爸就好了。
那时候,我突然回想起来,以前我跟我妈说过,如果离婚,我会选择她。所以他们劝了我两句之后,我就听了。
我履行了四年前的承诺,跟我妈走了。
火车的终点
火车坐了两天,在车站又等了半天,有一个脚有点瘸的男人朝我们走来,我妈笑着把我拉起来说,叫叔叔好。我不叫,躲在她身后。
那个男人笑着说,嫂子,回来了就好!
我们就坐上了一辆拖拉机,向所谓的家,出发了。
到了地方后,我看到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我妈说,这是你妹妹。跟那天我妈回贵州的场景一样,村里面一堆人围上来问东问西,也是把我妹妹拉过来说,这是你妈妈,叫妈妈。
看着那一幕,就像历史重演了一样。
■ 纪录片《平原上的山歌》剧照
我第一次见到叔叔。他身高在 1 米 7 左右,很瘦,抬头纹特别重,有点秃顶,总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他叫了我一声,摸着我的头说,长这么高了啊。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因为有预感他是要代替我爸爸的那个人,所以我对他有敌意。
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大概二三十平的房间里摆着三张床,分别用帘子隔开。
我省外的生活就在这里开始。
谜团
只是坐了两天火车,家变了,家乡变了,家人变了。妈妈在安徽有另一个家庭,还生下过一个妹妹。
听到这里,你可能和我一样,有很多疑惑。
首先,妈妈这样一个不识字,身上又没有多少钱的女人,她是怎么带着我逃跑的呢?
其实,她在离开前,去见过另一个女人,她也是嫁到安徽的贵州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后来我明白了,她们是一个网络,一个出去过的同乡女人们交织成的松散网络。在那个信息闭塞的时代,身处边缘的她们,靠着这种方法了解外面的世界,并在需要的时候,互相帮助,或者,互相利用。
有的人因此过上了好日子,也有人因此被拐卖。
而我妈,就是靠着这个阿姨,重新回到了安徽。之后,这个网络还会不止一次地发挥作用。
可是,我妈为什么要回安徽?
回到安徽后,我过得很不好,家里本来就穷,叔叔一家还偏心,什么都悄悄地给妹妹,甚至还会污蔑我偷东西。作为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我妈肯定能想到我会陷入这样的处境,那她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安徽呢?
她也是无可奈何。她是想过回贵州好好过的,只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怀了安徽叔叔的孩子。再加上我爸的嘲讽挖苦说到了她的痛处,破镜不能重圆,那索性就还是回到安徽这个家。
但她不想把我留在那边,她说我很快就是一个大姑娘了,怕没有人教我,所以决心把我带在身边。
思念
之后就是安排我上学,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在我差不多要读六年级时,家里面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那时候弟弟已经出生,家里过得很穷,我妈想把我送回贵州。
她叫我匿名写一封信回去,先报平安,看看爸爸他们的态度。如果有回信,再看我想不想回去。
我当然想回去,我做梦都想回去。我做梦都是哭醒的。我都梦见我爷爷,梦见我爸爸,梦见家里面。每次电视里天气预报说到贵州的时候,我整个人眼睛都是发光的。我知道那里是我的家。
上学的时候,如果有讲到贵州,比如说黄果树瀑布什么的,我眼泪就会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真的非常想家。
我从没在我妈面前表现过这一面,因为我很犟。他们想让我叫那边的叔叔「爸爸」,我嘴硬,不肯叫,所以过得不好我也憋着。
但我妈一定是知道我想家的。她不让我告诉这边的任何人,我有两个哥哥。有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说起有关贵州的事,我会情不自禁地说出我两个哥哥的名字。我妈就会从桌子底下踩我一脚。然后等没人的时候,她就会问我,你是不是想他们了?
其实我妈她也想。有一次下暴雨,她就一脸愁容地看着外面说,如果家里也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你哥哥在外面放牛,有没有带伞。
长大之后一定会再见
那封信寄出去了,但没有回信。
不过,我妈一直和我三舅有联系。她有一个记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我把三舅的号码抄了下来。
有一次我妈让我去打油,多出来一块钱。我在电话亭旁站了很久,心跳得很厉害。一咬牙,我就打通了我三舅的电话,他很惊讶我会找到他。
我说,三舅,我想回家。
我三舅说,我知道你想家,你先跟你妈妈在那边生活,三舅会来看你的。
三舅也帮不了我。我很绝望。
等到我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我哥打到了村里的座机。我猜是三舅把这边的号码给了我哥。村里叫我们去接电话,我跟着我妈去的,印象很深。
我站在我妈旁边,听到我大哥在电话里狂吼,他喊了我妈的全名,你记住了,你如果不把我妹妹送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一定会把你杀了。
我妈就一直哭,只跟他解释把我带出来的苦衷,其他一概没说。她很小心,我想跟我哥说话,就一直扯我妈的衣服。我妈说,你小孩子不会讲,打电话要钱,你哥也没钱,该讲的我都已经讲了,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那一整夜我都没睡,思念疯狂地涌上心头。
之后去学校,我也没办法认真上课,眼泪一直流。班主任看到后,我就跟他把事情说了。他沉默了很久,他说老师帮不了你,只希望后面的日子,你能高兴一点,快乐一点。先把书读完吧,你哥哥不会杀你妈妈。你们有血缘关系,长大之后一定会见到的。
不会再见
「长大之后一定会见到的。」
这句话成了支撑我熬下去的信念。
那边的冬天特别冷,可是因为家里穷,一条棉裤我跟妈妈两个人穿。我去上学了,妈妈就只能待在家里面,捂在床上。等我回来了,再换妈妈穿棉裤起床做事。
妈妈也问过我要不要休学,我坚持要上学。只要上学,只要自己有本事独立了,我就能找到爸爸和哥哥。
但是,还没等我读完书,我妈就又带着我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
那段时间,家里吵得很凶。不是叔叔和我妈吵,而是他弟弟和我妈吵。叔叔弟弟说,他老婆在我妈的劝说下跑了,没再回来。
但我妈说这事不是她做的。所以他们经常吵。
因为这件事,再加上贫困,加上我妈也真地想带我走,还是一个冬天,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妈说,你今天假装肚子痛,我们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很想走,可是弟弟妹妹还很小,我心里面非常不舍,走的时候,真的是一步三回头。
那时候弟弟才两岁,脸圆圆的,很粘人。叔叔抱着弟弟站在村口,他以为我们是去镇上看病,就对着弟弟说,跟姐姐再见,跟妈妈再见。
我心里面知道,以后不会再见了。一边走,我就一边问我妈,为什么不带弟弟妹妹。
我妈说,快点走哟,哪那么多话讲!
■ 纪录片《平原上的山歌》剧照
江苏
这次的车是开去江苏的。
到了之后,有一个阿姨接待我们。后来我才知道,阿姨是一个跟我妈玩得很好的安徽朋友的姐姐。她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只有一张床。去了之后,我跟我妈睡一头,阿姨跟他女儿睡另一头。
第二天,阿姨就带着我妈到处找工作。大概一个多月之后,我也开始在我妈那栋楼上的电子厂里打工。我妈骗人家说我有 13 岁了,做一段时间,攒点学费,之后还要去上学的。老板才答应让我做。
有一天,我跟我妈妈下班回去后,阿姨说要给我妈介绍一个男朋友,一会就过来,让我妈收拾收拾。我心里一惊,诶,怎么要介绍男朋友的?
天黑以后,一个 50 多岁,身高大概 1 米 75 左右,看起来高高瘦瘦的男人出现在阿姨的出租房里。然后阿姨就叫姐姐把我带出去玩。
姐姐跟我说,看到了没,那个是你以后的爸爸。
我听完心里很难受,有点恨我妈了。
之后没多久,我妈就让我搬到厂宿舍住,她要搬去叔叔家住。我也是赌气,毫不犹豫地就搬进去了。
从贵州到安徽,再到江苏,婚姻介绍的网络像是一个滚动的雪球,越推越快,越推越远。
它好像变成了我妈生存的一种方法和习惯。
我不能理解,一心想着打工赚钱回贵州。所以即便在一栋楼里打工,我和我妈也不怎么见面。
因为刻意躲着,她想给我送些吃的,都很难找到我。
这种情况下,我俩要见上一面,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有一天,我妈就直接上车间来找我,她说你哥他们要过来了。
我心里很震惊。我哥哥怎么找来的?他们要来接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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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终于来了,但朱朱和妈妈没能回到寻常的生活轨迹。
妈妈还会再嫁,她藏起来的秘密也终有一天会暴露。
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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