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女性主义者的英国观察|垂直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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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讲述者是王梆,她是一位旅居英国 12 年的自由撰稿人。
王梆的新书《贫穷的质感》写的是她这些年来对于英国社会政治、民生和文化的观察。她一直保有着一种充满热忱的对于弱势人群的关注,穷人、老人、女性都是她书写的对象。
跟王梆讨论采访主题的时候,对于唐山暴力事件的讨论正在互联网上发酵。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王梆一直关注着相关议题。
在新书的其中一篇文章里,她探讨了为什么猎巫运动中 85% 的受害者都是女性,揭示了这背后由来已久的厌女文化。她说,如今在英国对于女性相对友好的社会环境不是从天而降的,是几百年来无数的女性不断争取的结果。
在今天的采访中,她希望能从女性的角度,聊一聊这些年她在英国的经历,以及受到的启发。
伦敦的魅力
我叫王梆,是一名自由记者,同时也在从事小说创作。
我出生在 1970 年代中期,曾经在广州生活将近 15 年,做过记者也拍过纪录片。后来,我在纪录片制作上遇到了一些问题,再加上自己当时年纪也比较大了,作为大龄剩女不太受待见,正好有个机会,我的制作人在伦敦开设了一个摄影工作室,我就想换一个地方从头开始。
伦敦对我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它是一个大吸盘,像八爪鱼,我很快被它吸引住了。因为我接触到的人,他们似乎都比我看上去更有生命力,他们很有活力、有很多选择,这些选择在我过去的生活里面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在一个独立电影的放映会上,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说我就遇到过一个青年,他当时已经 28 岁了,他在电影院里卖烤薯条,工资按小时算,每天工作 8 小时,一个小时大概 5~6 英镑。
后来我了解到,这种收入是远远低于英国平均工资的。他和一个来自罗马尼亚的女孩分租一套小公寓,非常小,厨房和厕所是共用的,床是铺在地板上的那种破床垫 ,单间里除了吉他、衣服和一些书、一台手提电脑,他几乎就一无所有了。
他没有多余的钱买网线,偶尔靠别人家忽略的那种上锁的 Wifi 上网,所以他每次要上网,就得像蝙蝠一样举着他的手机电脑,在楼道里到处飞。
他来自西班牙,没有读过大学,以这种资历,他要是想去伦敦的某家公司做 IT 项目经理或售楼经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到哪里他都可以卖薯条。他想要过的生活很简单——他就想把古典吉他练好,想用英语写讽刺喜剧,因为他喜欢 comedy,他还希望能够遇见有意思的人。
他 28 岁了,在我曾经生活过的社会,如果是这样生活,肯定会被父母「打死」。我也曾选择这样生活过一段时间,当时父母已经觉得我完全无可救药了。
这还是一个男性,如果作为一个女性,那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我们对女性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到了一定的年龄,你要结婚、要生子,如果错过年龄,你连怀孕的能力都丧失了,那就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女性了。我们很多年来都是被这样教育的。
以前在国内,我读伍尔芙的书,伍尔芙说「我有一种高于生活的欲望」。读后我的感受是,我以前也有过这种「高于生活的欲望」,但我的很多欲望都被各种针对女性的社会规范给压住了。
到了英国以后,尤其在伦敦,我发现整个社会环境对于女性都更加宽容。比如我在伦敦遇到的很多女性,她们都是单身大龄女中青,有的已经 50 多岁了,也没有结婚,她们和那个卖薯条的西班牙青年一样,都没有想过一定要结婚生子、努力赚钱,要有房、有车、有狗、有花园。但社会上也没有像我们那么多的成见,大家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
■ 王梆与新结识的女性朋友
女性时空
当时到了伦敦以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逛博物馆、图书馆,去听讲座。尤其是听讲座,当时伦敦有一些妇女组织的讲座叫「Woman's institute」,是从上个世纪 30 年代开始的,他们在集会里会讲很多故事,讲女性的奋斗史、讲女权运动的过程。
我当时听了以后心情非常激动,因为以前几乎没有接触到这一块。
■ 王梆刚到伦敦时参加的青年冥想活动和骄傲节
比如在 19 世纪、20 世纪初的时候,英国贫穷女性的唯一生路就是做女仆或者妓女,当时有一个叫杰西·斯蒂文的女性,她 17 岁就做了女仆,有一天在工作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楼梯底下。因为仆人走的楼梯全都藏在昏暗的建筑的犄角旮旯里,19 世纪女人们还穿着长裙,所以不小心踩中自己的裙角摔下去是很常见的。杰西·斯蒂文扭伤了脚踝,但她不仅没有得到工伤赔偿,反而被解雇了。
被解雇了以后,她当时非常生气,认为应该争取属于自己的工作机会。于是她加入了一个工会,不但自己加入,还说服其他女仆一起加入工会,每天跑到议会门口抗议。
她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把每天 17 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减到 12 个小时,这是当时的要求。她还要求每周有半天的公休,因为当时女人工作是没有公休的。最后她的要求终于被议会通过了,从此就改变了整个英国女仆的工作生态,这对我来说很震撼。
我后来听 BBC 每天早上 10 点准时开播的《女性时空》后,就发现这一类关于女性勇敢争取幸福生活的故事,几百年来几乎天天上演。我认为英国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对女性相对宽容的环境,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是女性不断争取的一个结果。
■ Woman's Hour 栏目 / 图片来源网络
说起《女性时空》这档节目,也挺值得展开讲讲的。
王梆之前写过一篇小短文,专门介绍这个节目。这个节目最早播出是在 1964 年 ,当时的主持人是一位男性,因为 BBC 的老板们认为「女人才不会忍受其他女人的教诲」。节目播出时间是在午后两点,因为这个时间家庭主妇们才差不多能做完家务活,腾出空来听节目,谈论的主题也大多是关于怎么服务男人的,比如「怎么做午餐」、「怎样挂好老公的西装」、「如何拥有一张精心修饰的脸」。
直到 60 年代,性解放革命兴起,女性开始成为这档节目的主持人,也开始谈论一些真正的属于女性自己的、更有文化深度的话题,比如同工同酬、女性贫困的成因、反性侵和职场性骚扰等等。
就单单从这一档节目上,你就能够看到这半个多世纪以来,英国社会女性地位和生存状况的显著变化。这也是王梆为什么想要留在英国的一个原因。
华人资料中心
后来我为什么这么想留在英国,其实也是与此有关。我生活在一个非常厌女的家庭,我的父母都非常重男轻女,尤其是我父亲。我当时觉得,如果能够留在英国,我作为一个女性的命运或许会得到改变。
我当时一边给媒体写专栏,一边做人物采访,还一边打零工,几份工作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那么窘迫过。
后来我跟制片人闹翻了,自己搬出来,住在一个合租的房子。那是一个隔断房,特别小,是一个像厕所一样的小单间,睡觉的时候脚都没有办法伸直。
当时我遇到了一些签证方面的问题,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才能够续签,所以就去了一个叫「华人资料中心」的地方。
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因为真正去到那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之前在 BBC 广播里、在妇女机构道听途说来的那些「女性救女性」的故事,在现实中是真实的。
「华人资料中心」里几乎都是女性,她们在那里做一份志愿者的工作,给了我非常多帮助,让我很感动。所以我很快也从「求助者」变成了一个「志愿者」。
很多前来求助的人主要都是来自家庭方面的困难,比如家暴的受害者,然后我们就会想方设法帮忙想一些如何脱离家暴的途径。每当那种时候,我就会觉得,尽管有这么多的不公平的事情,但还是有这么多人在做这样的工作。
后来我在剑桥遇到了我的先生, 从伦敦搬到剑桥以后,我觉得应该继续志愿者的工作,所以我后来先到英国老年服务中心去做了一年的义工。之后我们又从剑桥搬到了乡下,因为距离较远,我就不太能踩单车去看孤寡老人了,只能在我们那里做一些在地的工作。
随后我就找到了「食物银行」。
食物银行
在英国,像食物银行这样的紧急救济工作是非常普遍的,这样的民间机构大概有三四十家,食物银行仅仅是其中一家而已。从你沦落成穷人的那天开始,你并不会马上获得补贴,而是必须要去申请,有时候申请的时间可以长达 48 天,甚至更长,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种时间差。还有一种情况是有些人当月的生活补贴用完了。而食物银行就是为这种紧急需要而设置的。
所以我觉得如果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的话,应该也还不错,总比每天待在家里码字要强,因为我不能闭门造车,我是一个作家,我需要一种足够的社会空间、一个实践的空间,我才知道我写的东西有没有意义。
所以在大概 5 年前,我走进了我们当地的食物银行,成为了一名义工。
■ 王梆在食物银行工作
在食物银行做志愿者的几乎都是女性,大部分英国的这种「Charity Organization」的主打人物也几乎都是女性。在我看来,我工作的食物银行的分行里也几乎都是女性,这一点在我加入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看到了。
女性在面对女性客人的时候有一种天生的共情。
我记得有件事情,我们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放常规食品,比如罐头食品,像黄豆、青豆、午餐肉、意大利面、大米、盒装牛奶这种特别便宜的廉价食品。另一张桌子放的是比较有特色,价格也相对要贵一些的食品,比如中式饺子或者中国大米这种「进口食品」,芝士、巧克力这种就算是「奢侈品」了。因为它们的来源渠道比较少,所以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每人只能领取一件。
我刚到食物银行的时候不太清楚分发食物的流程,也没有人跟我具体地讲。有一天就来了个波兰女士,是一个移民,装扮得非常优雅,妆容也很细致。她径直就走到了放特色食品的那张桌子面前,挑了三件,然后放进了她的编制袋里。因为她是波兰人,是一个外国人,我还跑过去特意又给她挑了几根欧式香肠。
因为欧式香肠也算是比较高级的食物,对食物银行的客人来说,我们也是要很节制地发放的,但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规则,我还又给她挑了几件,放到她的袋子里,满意地跟她挥手告别。直到她走了以后,我们的经理悄悄走过来对我讲,「不好意思,我忘了跟你讲,其实每个人只能挑一件,这些食品实在太有限了,我们是不能够超额发放的。」
我当时觉得很尴尬,但也很感动,因为我的经理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也没有任何人当众指出我的错误,或者当众阻止她去取那些食品,这就是一种非常细心的、具有母性的一种包容。
我们这里有一个地方女警察叫苏·洛克,我们叫她苏警官,有一天她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那里面没有电,冷得像个地窖一样,地上全都是垃圾纸盒,墙壁的天花板都是烟熏火燎的,就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原来是因为那户人家交不起电费和燃气费,也有没有壁炉,所以只能在地上烧垃圾取暖。
英国的冬天非常冷,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很多次都提到了英国冬天的冷,那种冷就像「瑞士军刀对秋刀鱼的凌迟」。苏警官发现这件事之后并没有处罚那家人,而是马上设立了一个收集站,马不停蹄地到处游说,试图解决燃料贫困的问题。
有一天她就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在一个教堂里,她就和我们说,其实不只是燃料贫困,还有卫生巾贫困,她说自己有一天接到一个紧急报案,有个女中学生偷了一盒卫生巾。她没有惩罚女学生,她反而觉得特别心疼。
她说,「一盒卫生巾,我请在座的各位想一想,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
她后来开了一个基本用品收集站,和食物银行以及一些其他的慈善基金合作,为有需要的人提供燃料费、卫生纸和卫生巾。你设想一下,如果是一个男警官,他会不会有这种生理上的感同身受?可能就不会,这也是为什么女性在民间社团里能够发挥这么大的重要性的原因。
■ Sue 警官的卫生巾收集站
历史延承
我们的部门经理也是一个女性,她的名字叫克斯蒂,她原本是个房产律师,生活得非常好。她在小镇上有一个律师事务所,从退休以后就开始从事食物银行的工作,几乎是全职。
她告诉我,「1861 年英国拥有 640 家慈善机构,它们大部分都是由中上阶层的女性打理的。」
它有一个沿承,原来在 100 多年前,慈善机构都是由女性打理的,它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首先是有一些女性被贫民窟的生活吓到了,因为她们生活得比较优越,去贫民窟参观的时候,当时有一种叫做「Slum Tourism」,叫做贫民窟的练习,她们当时去贫民窟的时候,就被这种贫穷的丑相给吓到了。
还有一点是因为她们很多都是基督徒,有一种基督徒的使命感,但她们还有一些自私的原因,害怕贫穷的队伍壮大对自身的阶级会造成一种威胁,所以她们就投入了对当时的上游女性来说非常流行的、也具有挑战性的慈善事业。
但是我们要这样看这个问题,她们当中不乏有一些高高在上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女性,认为这些女人的穷困都是她们自身造成的,你看你沦落到做妓女,是因为你的道德在堕落。但是她们当中也有一心一意想要改变社会、改善女性状况的女权主义者。
比如英国有一个很著名的社会改革家,她叫约瑟芬·巴特勒,出身非常优越。她曾经单枪匹马一个人独闯维多利亚时代的红灯区救出重病的妓女,把她们送到自己家里,给她们治疗的机会。凭借自己上流社会的出身背景,她利用自己的渠道一次次地上诉议会,反对颁布给妓女的非人政策。
她就是一个女权主义的代表,在阶级赋予的优越感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像这样的例子其实是很多的,我当时在食物银行工作的时候,分行里大概有 30 位志愿者,80% 是女性,据我的观察,这其中至少也有 90% 是中产阶级的女性,所以我发现这是一个从 19 世纪到今天的一个历史的沿承,它是有历史脉络的。
女性的同温层
我今年离开了食物银行,现在在一个难民机构工作,也搬到了一个新的村子里。我还是会在每周一的时候和我之前待的村子里的几个女性聚集在一起,我们大概有 6 个人,每周一聚在一起一两个小时,叫做我们的「Tea Party」。
这些都是讽刺,因为「Tea Party」是一个右翼团体,我们是比较偏左的,我们会开一些这样的玩笑。其实我们谈论的都是一些英国国内发生的时事,看看我们是否能针对这些事,做一些切实可行的事情。
这些朋友都在各种各样的民间机构里工作,有人做了将近 20 年的儿童假日声乐团;有人在疫情期间做志愿者,给有需要的人送运送食品;还有人专门关注和蜜蜂、野花有关的问题,带领村民将村里的野花数量不断扩大,以吸引蜜蜂。
■ 王梆所在村子的巴士图书馆和巴士站图书馆
我们大概在一起有六七年,算是比较好的朋友了,我们平时都有各自要做的事情,但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一种支持,像是一个小小的同温层。
我觉得女生应该永远待在一起,这当然不是为了对付男性,而是做一个同温层,同心协力地去改变社会里一些不太公平的地方。
-封面图插画 Ced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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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讲述人 | 王梆
制作人 | 刘逗
声音设计 | 孙泽雨
混音 | 孙泽雨
文字整理 | 施雨含
主题曲制作 | 彭寒
封面插画 | Cedric
栏目监制 | 饶鑫
运营 | Yoyo 孙妍
BGM List
01. vertical drop - 彭寒
02. 交错 - 桑泉
03. Starlight - 彭寒
04. 长夜齐天 - 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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