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来临
一
90年代,我认识一个朋友,在单位搞工会工作。她曾对我说过:搞工会我啥都不怕,就怕到火葬场去送别死人。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生与死不过就是一步之遥,人生也就看淡了,去一次看淡一次。
那时候,我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无法想象出她所描述的景象。
2003年春天,父亲突发心肌梗死,住进医院三天,就撒手人寰了。我这才意识到,死亡可以随时降临,带走你宝贵的一切。那天,阳光明媚,无常竟然选择这样一个父亲最喜爱的春日来索走他的生命!
直到下午两点以前,我都没有意识到父亲竟要去了。那是他住进医院的第三天,早晨他发生了第二次心梗,医生告诉我们,救治父亲的唯一希望就是使用溶栓。那是1989年胡耀邦曾经使用过的药,只是这药很贵,需要自费。和父亲的生命相比,钱算什么!为了挽救父亲,我们同意了医生的建议。但溶栓有可能打通心机梗塞,也有可能引起大面积的毛细血管出血,前者可能让父亲站起来,后者则无可救治。我守在床前,望着父亲虚弱的面庞,看着那些液体进入他的身体,我充满了希望,觉得心梗并不可怕,就觉得他一定会好起来。于是我起身给他换汗巾,洗衣服,望着照进窗口的阳光,我甚至盼望那刚洗了的汗衫能早一点晾干,好给父亲换上。
一点过,看到父亲的状况稍好一些,我们姊妹给他说,医生给他用的是最好的药,他一定会好起来。我们劝他吃一点东西,增加身体的抵抗力,父亲最后一次表现出他性格中顽强的一面,答应喝牛奶。也许他那时候已经很难受了,只是我们无法体会。我看到父亲答应吃东西,觉得那溶栓有了效果,心里再一次燃起希望。谁知一杯牛奶才喝到一半,父亲就发生了喷射状的呕吐,然后开始大口喘气。两点过,医生带着护士来测心电图,那图像已经一片乱象,血压也量不上,两个护士面面相觑。那一瞬间,我的心一片冰凉,脑袋嗡嗡作响。我望着医生,他解释说,输了溶栓就是这样,病人的循环会降低。这时候父亲喃喃自语,说冷,我们又给他加盖了一床被子。医生说要在大腿根那里找动脉注射药物,揭开被子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死神已经来临了!难怪父亲冷,他的身体到处是淤血斑,甚至耳朵上也有了紫色的淤斑。我明白,医生说的那种最可怕的后果已经出现了。我感到心脏在收缩,天旋地转。但是我必须咬紧牙关挺住,我不能让安着心脏起搏器的母亲看到这一幕,必须把她送回家去。
姊妹们哄着劝着,好歹说服了母亲跟我回家。我走时,医生正在抢救,我握住父亲的手,手是冰凉的。那时候,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陷入昏迷状态。我依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告诉他,我要送母亲回家去,叫他一定要挺住。父亲的身体上下插着各种管子,胸口剧烈地起伏,艰难地呼吸着,已经不能应答我的话了,这是我和他告别的最后一眼。这惨痛的景像深深印入我的脑海,至今仍在眼前。回到家中,我好容易安抚好母亲,抱着一线希望,又汗流浃背地赶到医院。儿子站在大厅里等我,他叫了一声“妈妈”,就紧紧地抱住了我。刹那间,天崩地塌,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爸!”
再见到父亲,他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喘息,没有了挣扎,再也不能回应我悲痛欲绝的呼喊了!
其实,还在量血压的时候,医生就知道死亡已经来临,可是他们不说,或许是为了安抚家属,或许是为了人道主义,依然按部就班地对父亲实施抢救。如今,我还能感受到父亲临终时巨大的痛苦,我们和医生一起,非常残忍地折磨了他。给他虚弱的身体盖上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插上这样那样的管子,哪里想到过他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只是为了满足苟活者良心的安稳,为了心中那点微茫的希望,我们没能让父亲平静安详地离开。想起这些,至今我还深感内疚。
接下来的痛苦情景是无法回忆了……
每年清明,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父亲慈祥而灿烂的笑容又映照于心,仿佛他依然在我们身边,听我们姊妹议论家长里短、奇闻轶事。父亲名牌大学毕业,命运弄人,教了一辈子小学。面对坎坷,他一生乐观,笑对生活。如今,他依旧在照片上微笑着,可是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他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教诲了!这才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父亲只能在照片里微笑了,唯一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我不久就在城里买了房,把母亲接来和我一起同住。
二
人生苦短,人人都明白。说起死亡,总觉得好像是别人家的不幸,与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然而这不幸。却常常不期而至。
父亲走的那年秋天,母亲有天回任家坝去了一趟,回来以后告诉我一个消息:邻居周老师检查出了胰腺癌。我的脑海里即刻闪过了周老师的面貌,周老师个子不高,肤色偏黑,身材敦敦实实,举止儒雅而不失浪漫。一个那么热爱生活的人,难道就要离开了么?
七十年代我们家住任家坝小学前院,正对着校门,他们家住后院;我们家四姊妹,他们家五朵金花,年纪相仿,于是两家孩子常在一起玩耍。周老师那时候在乐山师范校教书,早出晚归,我们与他极少有交集,只因一个情景,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刻。每天晚饭后,周老师会准时出现在前院的花园前,待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周老师立即昂起头,抖擞起精神,拖长着声音喊道:“妈妈,快一点嘛,我等了你好久咯!”同时伸出他的臂弯。这时候,他的妻子葛老师便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了,小心步下大殿前的台阶,冲着周老师莞儿一笑,就挽起他的手臂,小鸟般依偎着,夫妻俩这才走出校门散步。每逢假期,这一幕几乎天天上演,既浪漫又温馨,叫人好生羡慕。
父亲走后,他们夫妻前来看望母亲,我记得周老师劝慰母亲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是最要紧的,你要坚强,不要气坏了身子。临走了,又自信满满地对母亲说:我比老何略小两岁,现在感觉身体特棒,一点也没有老的感觉。没有想到,说这话才时隔半年,周老师就查出了癌症,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周老师育有五女,个个开朗活泼,工作稳定,孝顺父母。父亲突患癌症,对于葛老师和五姐妹来说,不啻晴天霹雳,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六个女人几乎天天陪伴着他,看医生、查资料、买最好的药,期盼着奇迹出现。尽管如此,癌细胞还是不可逆转地发展壮大着,一天天地吞噬着周老师的健康,残害着他的身体。过了几个月,听母亲说,周老师的四女儿在大渡河边给夫妻俩买了江景房,赶紧装修好了,一定要让她父亲住进去,享受享受。对待癌症病人,医院最后的手段就是对家属说,把他接回家,好好将养吧,想吃什么就给他买什么。这话等于说,这人已经没治了,回去等死吧。葛老师和女儿们可不这样想,人活的是精神,把周老师接回家去,住在宽敞亮堂的新房子里,天天看着三江汇流的美景,听着大渡河的涛声,打开窗户,江风习习,空气清新。加之女儿孙子们每天环绕膝下,周老师每天都能感受到儿孙们的孝敬和爱心,精神愉悦,说不定病就好了呢。
愿望美好,事却总与愿违,周老师还是一天天衰竭下去。银杏飘黄,秋风肆虐的时节,周老师终于走了。母亲去看望葛老师,回来眼睛通红,不断地长吁短叹:周老师他不想死啊,他哪里舍得!原来,葛老师那天感觉老伴情况不好,一早就通知儿孙们赶快回家,待女儿女婿孙子们回来,周老师已经说不出话了。女儿们一个一个来到床前,和他告别。他一个一个地摩挲着女儿的手,在每一个人的手心里轻轻地划着,划着,眼泪从他的眼角不断地流淌出来,濡湿了枕头。所有的离恨别意,所有的情义爱恋,所有对尘世的眷恋,所有对亲情的不舍,都在这无言之中了。同样的抚摸,同样的眼泪,然后是老伴,然后是孙儿,直到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呼出最后一口气。
母亲讲述的这个细节,让我如同身临其境,过了好多年,这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屈指一算,周老师从查出癌症到去世,刚好一年。
三
母亲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叫邹永清,一个叫贺龄玺,还有吴老师、陈老师。几个人到了晚年都失去了老伴,于是就常常打打电话,嘘寒问暖。闲暇时光也邀约一起坐坐,讲讲儿女状况,聊聊老同事、老朋友,相互之间都是彼此的精神支柱。母亲没有想到,过了八十岁,自己经常牵挂的朋友,和老伴一样,说走就走了。
好朋友邹永清的离去,给了母亲狠命一击。
邹老师年轻时毕业于成都体院,五十年代初分配到五通桥中学任教,母亲六十年代曾在桥中教书,她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认识邹老师是在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邹老师、贺老师、卢老师和我母亲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打成了牛鬼蛇神,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批斗以后,被发配到五通桥104干校劳动,不准回家。104干校原先是五通桥的园艺场,种了许多柑橘和果蔬,母亲她们发配到这里以后,一切听从园艺场的安排,和工人们一起出工干活,接受劳动改造。
那时候,我已经下乡当知青了,周末常常去看望母亲。她们住的屋子就是园艺场原来的牛棚,黄土地面上还遗留着高低不平的牛蹄脚印。墙壁是在原来的牛栏外面围上的竹篱笆,没有窗户,一个竹篱笆门歪斜着,简单地遮挡住与外面的联系。几张床铺紧靠着竹篱笆墙摆放着,中间仅有一个两三平米的空地,安放着一个炉子。几个人收工回到牛棚,只能围着炉子打转转,除了烧水洗脸烫脚,就是围着火炉做针线,聊聊丈夫和儿女。把从山上捡回来的烂橘子挑选一下,加上糖煮了做成罐头,是她们最快乐的事情。等到我们这些子女们上山,她们就拿出自制的罐头来款待,大家一边吃着香甜的橘子一边说着话,四面透风的牛棚就飘荡起阵阵欢声笑语,变得格外温暖。其中最有感染力的,是邹老师那响亮而爽朗的笑声。那时候,她们四十来岁,正值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小的都靠着她们的工资养家糊口。她们却有家不能回,工资也被扣发,还要用平素握笔的手扛起锄头,干笨重的体力活。但她们依然笑着聊着,支撑着坚持着,憧憬着未来。
我每次上山,邹老师总是要拉着我讲故事。“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我刚开了一个头,邹老师就忍不住要夸奖我:“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何可的记性多好,几乎能够把书背下来了。”看到我们这些孩子多去了两三个,邹老师就想方设法给我们惊喜。她偷偷爬上后山,一会儿就悄悄地呼唤我们:“接住啊,柚子来了。”接着,两三个柚子就从坡上滚了下来。我们高兴地分而食之,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至今难忘。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1973年以后,她们才陆陆续续落实政策,回到学校上课。
虽然经历了一些磨难,邹老师的晚年还是很有福气的。她和丈夫王老师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因为遭遇文革,工作一般。其余两个都学医,二儿子在加拿大,小儿子四川医科大学毕业,进了乐山市最好的地区医院,做到了主任医师。
邹老师退休后住在五通桥,有时也到乐山来看望小儿子一家。然后,总要到我家来住两三天,和母亲拉拉家常,帮母亲做一些御寒的鞋垫袜子。她一来,屋里屋外到处都有她响铃一样的笑声,母亲和她在一起,也如孩子一般,常常笑得前俯后仰。看见老人们高兴,我和儿子心里也暖暖的,巴不得邹老师常来常往。
渐渐的,邹老师来得少了,母亲倒是常常去看她。母亲说邹老师腿疼,不能行走了,住在大儿子家里。大儿子条件不好,远在加拿大的老二给邹老师寄一些钱回来,邹老师都贴补大儿子了。老三两口子在医院都是顶梁柱,工作很忙;邹老师生病了也不愿给老三增加麻烦,就由大儿媳妇照看着。我这才想起,邹老师前段时间到我们家,每次从沙发上起来,都非常吃力,要用手撑住扶手,才能一点一点地慢慢站起来。后来,邹老师住院了,据说野花蜂蜜可以祛风湿,母亲去医院看她,给她带去一罐。回来后,母亲说:“邹老师不要,说她用不着了。”我劝慰母亲说:“哪里就用不着了?不就是腿痛吗?她儿子是医生,媳妇又是医院的护士长,得天独厚,有人专心医治,有人好好护理,邹老师不久就会站起来的。”听了我的话,母亲将信将疑,但仍然常常发呆,独自念叨着:“邹永清好点没有,好点没有哟。”
谁知还不到半个月,邹老师竟然走了!不久,常常在电话里嘘寒问暖的吴耀珍也没有了音讯,母亲打电话问她女儿,才得知吴老师已患肺癌去世了。短短两个月时间,母亲的老朋友就走了两个,母亲为此沉闷了好久。
四
宋美龄103岁时,记者问到她的生活状况,宋美龄感叹道:年龄大了,朋友们都先我而去,找一个人说话都难。周围的人都比我年轻,和他们说不起话,老友中只有张学良还在人世,却相隔甚远,难以会面,与之通话,他已耳背,听不见了。
人们常说,人过六十,就到了告别的年龄。母亲八十九岁时候,朋友已经很少了。和她一起住牛棚的朋友,只有贺龄玺还在。
贺龄玺富贵人家出身,五通桥有名的德昌园就是她家开的,从小一帆风顺。念中学时受进步思潮的影响,十四岁就加入了共产党,后毕业于四川大学。她的丈夫也是川大毕业生,国军少将之后,在川大做学生时就加入了党组织。两人1949年结为伉俪,养育了四个子女。参加工作后,不久就分别担任了两所高完中的校长,成为五通桥教育界的名人。
由于两人的家庭背景关系,尽管他们非常努力,工作也卓有成效,可他们曾经的地下党员身份却始终不被认可。到了文革,两人都被揪斗,一起关进了牛棚。贺龄玺的丈夫杨孟德本来体质就差,患有肺病,经不住几年的反复批斗折磨,终于在五十岁时英年早逝。
文革结束以后,贺龄玺也退休了。90年代,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妻子病逝,从成都回乡安葬妻子的骨灰,听人说贺老师失伴已经多年,便径直前来求婚。原来中学时代,贺老师就是这位同学倾慕的偶像,一直暗恋着她。贺老师了解原委后,也欣然答应,与之成婚,一同去了成都生活。
过了八十岁,成都的老伴病逝,贺老师又回到了乐山,几个朋友又可以常常聚在一起拉拉家常了。母亲说,贺老师最忧心的就是她的小儿子。当年,她和杨校长一心扑在工作上,无暇顾及儿女们的学习和生活,又遭遇文革,小儿子的境况一直不如人意。她回乐山安度晚年,要租房住,还得用自己微薄的退休金接济小儿子。
2013年7月,母亲心脏不好,在市人民医院住了一星期,医生说缓解了,可以拿一些药回家去调养。周四,我去接母亲。办好出院手续,正准备离开时,母亲说:“贺老师病了,就住在内二病房,好像情况不太好,我们去看看她吧。”
贺老师的病房里有两张床,只有她一人住,她的大女儿杨应农陪伴着她。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吸着氧气,躺在床上迷糊着,杨应农一边招呼我和母亲,一边说:“妈妈,李老师来看你了。”母亲赶忙走到床边,拉起贺龄玺的手来问道:“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听到母亲的声音,贺龄玺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总是坐不起来。母亲按住她说:“你躺着别动,我们就这样说话。”母亲坐到了床沿上,依然拉着她的手。贺龄玺躺在床上,很虚弱的样子,白色的被单衬着她的脸,异常苍白。她眼里噙着泪,挣扎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来,用两只手握住母亲。这才说:“李碧芬吔,我已经住院好久咯,今天早晨医生告诉我,我得的是胆管癌,已经晚期,没有救了。现在的政策是要将病情告知病人,让病人明明白白地走,他们以前瞒着我,如果医生不说,我真是到死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病呢。”
尽管我和母亲早有心理准备,一听这话,还是大吃一惊,全身发冷。母亲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一边柔声地宽慰她:“贺老师,现在的科学这么发达,有那么多的好药,哪里就死了呢。”听母亲这一说,贺龄玺也强作欢颜:“是啊,哪能说死就死了?我们在干校的时候那么苦,还不是都过来了吗!”于是,两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沿上,手拉着手,聊着她们的过往,累了,贺龄玺就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两人接着又聊。
中午,贺龄玺的大女婿送来午饭,告诉我们,那是用各种营养熬成的流质,要用管子鼻饲到她母亲的胃里。眼看着午饭快凉了,母亲就催着贺龄玺:
“你先吃饭吧,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贺龄玺心里明白,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她招呼女婿过来扶起自己,双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最后摇了摇:“李老师,我们两朋友就此别过。永别了,你好好保重!”
母亲转过身拭去眼泪,强忍着悲痛笑着说:“贺老师,你安心养病,我下星期一定来看你。”
回去才三天,周一就接到杨应农的电话,贺老师走了。八十九岁的母亲再也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放下电话,她不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流泪。过了许久,才叫我去参加追悼会,一再叮咛我不要迟到了,一定要赶礼。母亲的心意我明白,她要郑重地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自父亲走后,我这是第三次去火葬场,四面青山依旧,只是来来往往的人不同。追悼会布置在告别大厅里,贺老师的巨幅肖像挂在正中。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唐装,做工精致,有绣花和镶边,淡淡地描了眉,涂了口红,云鬓轻挽,她高雅地微笑着,眼看着从四面八方赶来和她告别的人们。人生在世,似乎每天都在忙忙碌碌过日子,没有特殊事情,熟人也难得见上一面。贺家是大家,亲戚朋友们好容易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叙着旧,大厅里显得很热闹。此情此景,真应了陶潜诗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
贺老师比她的丈夫多活了四十年,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还有什么不知晓的?她的遗像就那么高雅的笑着,俯视着追悼会场,她要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永远的美丽。
追悼会由她的小儿子主持,悼词饱含深情,回顾了贺龄玺跌宕起伏的人生,追忆了她对儿女的拳拳爱心,赞扬了她对五通桥教育的贡献。念悼词时小儿子几度哽咽,也许她听到了吧,我看见她在墙上,始终矜持地微笑着。
五、
2013年11月13日,是母亲生命的最后定格。前几日,母亲从医院出来,到我家住了一宿。以前母亲出院回家,身体状况都会改善许多。这次不同,我感觉她很虚弱,几乎没有食欲,我特意给她做的饭菜,她只是动动筷子而已。不知为什么,第二天她就叫大弟何昱接她回去了。这天特别寒冷,我记挂着她,一早就到任家坝去了。一路上想着,见了母亲,一定要劝她还是到医院去。这一年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昨年,她执意要回任家坝老房子去住,我们只好顺着她。父亲去世以后,何昱一直住在这里,所以母亲最后的日子,是和何昱住在一起的。
只是她终于接受了大家的意见,让小弟何定的爱人元隆来照顾她。我回到老房子,妹妹何平也来了。元隆正在用毛巾给母亲热敷她的左手臂,母亲说左手冷、麻,抬不起来,元隆就烧了一壶水,端来脸盆给她热敷。那时候,我们竟然不知道,左手臂疼痛,是典型的心脏出了问题的征兆。只是问她:暖和没有,好些了吗?我提出去医院,母亲不去,她说感觉好多了。看起来她好像有些精神了,我就以为她真的好些了。何昱不在家,没有车,天又冷,扶着她出去打车又怕她感冒,于是我没再坚持。
午饭时,我给母亲熬了一碗菜稀饭,她只喝了两勺,就吃不下了,我心里掠过一丝恐惧,又不敢多想。母亲催促我们回去,说她想睡一会儿,临走,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去成都开同学会,不要记挂她,安心和同学一起多耍几天。又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坐三轮车过桥去,到建行把钱取了。看她的精神如好人一般,我多少放心了一些,但仍然叮嘱元隆,明天叫何昱一定送母亲去医院。
傍晚6点过,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是何昱打来的,何昱在电话那头高声吼道:“老妈走了!”听到这响雷似的声音,我眼前一黑,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儿子过来扶起我,我这才声嘶力竭地叫出声来。我浑身无力,心彷佛被掏空了似的。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我们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再去任家坝,母亲已经和我阴阳两隔。母亲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她躺在那里,身体尚有余温,嘴唇张开着,她最后想说什么,已经永远不知道了。我握着她逐渐冰凉的手,什么都不能想,又什么都在想。
母亲一生,历经坎坷,直到晚年,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每次回到家乡,走进鹤鸣乡的那条山冲,便有人一路飞跑进去,高声喊道:“三姨回来了!三姨回来了!”母亲是这条山冲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几十年后才有了第二个。她的姐姐弟弟们,一辈子务农,只有她从乡村进入了城市,这在城乡差别巨大的年代,是非常让人羡慕的经历,而她的个人奋斗历程,也让她的家族一直以来引以为荣。
母亲的晚年也是充实的。她退休后,先是到其他中学代课,后来又参加乐山史志办的修史编志工作,直到66岁才真正退休。67岁加入老年大学书画班学习绘画,她的写意梅花,深得同行好评,画意古朴,有凛然风骨。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母亲的一生,那就是“生儿养女,是贤妻良母;教书育人,如雨露甘霖”。
我把这幅挽联写在母亲的灵堂两侧,我安慰自己,母亲去了天堂,和父亲相聚去了。早早迟迟,我们也会有这么一天。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话题,也是一部常读常新的教科书。区别只在于,我们读懂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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