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雨上

 1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经历了初春的料峭，清明临近，气温回升，北半球进入了真正的春天。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若是昨年，正是祭奠逝者，春耕春种，郊游踏春的好季节。

然而今年的清明，经历了新冠疫情，会是如何一种心境？今年的祭奠，相较于往年，又会是怎样一种沉痛？想必，追思往者，那深深的哀伤，已经远远不是雨纷纷、欲断魂可以形容的了。

自1月23日武汉封城以来，人们每天关注的是疫情状况：感染人数、确诊人数、死亡人数，有没有药物可以治疗，什么时候疫情出现拐点，生活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什么时候能生产出疫苗，什么时候可以解除大众对病毒的恐惧。直到三月下旬，疫情终于有了改善，武汉殡仪馆开始集中发放罹患新冠肺炎逝者的骨灰。看到汉口殡仪馆门前排着的长长的队伍，那等待领取亲人骨灰的静默的人群，他们将要接过手来的骨灰，一个个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

照片上，领取骨灰的人群全部背对着镜头，戴着口罩。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压抑。

这长长的队伍里，有的是一家人来领一个人的骨灰，有的是独自一人来领一家人的骨灰，也有骨灰，已经成了无人认领的孤魂。

以往，殡仪馆都有哀乐有哭声，人们可以自由地发泄失去亲人的痛苦，倾诉心中积淀的哀痛。如今，现场没有哀乐，没有哭声，大家都安静地排着队伍，等候着捧回亲人的骨灰，很多人竟然等了整整5个小时。

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瘦。失去亲人的泪水，早在隔离的日子便已流干，如今单剩下了心痛，无语无泪。

 2 

望着他们静默的背影，你才明白，什么是无声的恸哭。透过长长的队伍，你可以读到无数武汉人的故事，聆听到他们内心的哀伤。

有多少人，送别家人住院那一刻便是永别，再见时，那个年前还有说有笑一起吃饭喝酒唱歌的人，已经化为一抔黄土。

一个八岁的孩子死了，母亲一直抱着他，不让他走。殡葬工把她与孩子强行分开，她阴沉着脸不说话，待殡葬工走下几级楼梯，才听见这位母亲嚎陶大哭的喊声：让我替孩子去死！

有户人家，殡葬工前后去了四次，隔一两天上门抬走一具尸体，一家人到死都没住进医院。那时病床真的很短缺，比黄金还宝贵，比钻石还稀缺。

 还有一户人家，老头儿死了，老伴用手抚摸老头的脸，呼唤他的名字。儿孙们用手机放《大悲咒》，叫工人一路播放这曲子，不要让爷爷冷清。

疫情最厉害的时候，常常有人跳江。枯水季节，尸体搁浅在江堤旁，派出所叫殡葬车去拉。有位秃顶老人，患了新冠肺炎，不愿将病毒传染给家人，写了遗书，离家出走，投江自杀。老人的眼镜被江水冲走，脑门上还留着白白的凹痕。

殡葬车驾驶员的女朋友小金走了。她生前是个护士，怕感染辞职了，但还是因为曾经护理一位老人而被感染。她死在床底下，脸部扭曲，牙齿咬得紧紧的。男朋友给她擦了身子，梳了头，涂了口红，穿了她喜欢的衣服。担心她黄泉路上再受新冠病毒的侵害，还给她戴了口罩。男朋友将小金放进黑色的裹尸袋，双手托着她下楼，一步一步，一共走了13层楼梯。

新冠病毒并不像所说的那样，老年人容易中招，年轻人存活率高。有户人家，两个老的都没死，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孩子都死了。

对外公布的是因病毒死亡的确诊数字，疑似病毒的都不计算在内。有的死者，比如江里死的，路上死的，家里死的，连疑似都算不上。

汉口殡仪馆的车平时一辆车拖一具遗体，疫情期间，一辆车常常拖八具。有一次，一家医院一下子拉了六具，殡葬师傅搜索，又找到三具小孩的，装在一只裹尸袋里。2月25号，汉口殡仪馆的工人说：单单我们一个火葬场，一天就烧XXX个，烧了一个多月。

刘萍领取完骨灰盒出门时，一辆大货车停在静雅厅西侧门口，车上装载的是汉口殡仪馆订购的骨灰盒。司机表示，他这一车一共装了2500多个骨灰盒，昨天已经来卸过一车。

下午3点，武汉下起了瓢泼大雨，早上排队的小路边，一位老奶奶还在雨中等待。众人都劝她去门外的车里避避雨，老奶奶却说，她和老伴结婚60多年了，从来没有分开过，老伴这次走了那么久，她一定要在最近的地方等他出来。

 3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清明前的墓地，是另一个悲伤聚集的地方。

死者家属要买公墓，每天都需要早起排队抢号。有人早晨五点钟就去了扁担山公墓，排队排号，有时候一天放70个，有时候放80个，结果早上七点半就放完了。有的家属连续来了三天，才终于办好了手续。墓地价格是七万八千八，疫情期间去世的人可以打七折，算下来是五万四千五。

排队的时候，小张后面是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来给去世的儿子买墓地。他们说，儿子从发烧到走，只有三天。他们拿的单子上有身份证的复印件，77年的，只比小张小一岁。

旁边还有一个他们的熟人，是一个婆婆，给去世的老伴买墓地。两家人没说几句话，那个老人就哭了起来。这种家庭太多了，有的不是走一个，而是走几个，比如那个导演一家。

一位家属从23号上午十一点开始排队，到下午四点，终于办完了所有手续，一次性缴齐了所有费用，共计九万余元。他说；父亲2月8号出现乏力症状，到同济医院门诊拍了CT，确诊感染。没有病床，一直等到2月18号，父亲才住进了医院，两天以后就进了ICU，2月29日凌晨，他接到通知，父亲走了。没有说具体的死亡原因，也没具体时间。

在收费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给父母办后事，完全不知所措，一切全凭社区工作人员跑来跑去帮忙办理。孩子一脸懵懂，不时地跟着大厅里的人哭。

 4 

经过两个多月的抗疫苦战，中国疫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大多数地区都降低了疫情的风险等级，病毒的漩涡中心武汉也即将于4月8日解封。但是，疫情却正在全球肆虐蔓延，几乎波及每一个角落。

清明前夕，全世界都笼罩在了疫情的阴影之下。往昔繁华热闹的地方，如今都异常安静，空荡得有些不真实；加利福利亚，平常交通堵塞，喇叭声刺耳的马路，无车驶过；纽约曼哈顿下城的福尔顿转运中心地铁站，只有一个人在行走。

截止3月30日，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为798671例，其中伊朗确诊病例数为41495例。意大利目前是死亡病例最多的国家，达10779例。而能与之相比的，也仅有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

前天在网上看到一幅图片，让人瞬间泪崩。一对意大利医生夫妻抢救了134名新冠病人，双双感染病毒去世。这是一张他们去世前在医院休息厅里拥抱的照片，凝目相望，深情款款，他们面对死亡的坦然和镇静，彰显出人类最美的善良和高尚。

天国人去驾青鸾，尘世惋惜致酒膰。日本导演北野武说过：“什么是灾难？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

人们总是宽慰自己：“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可是仔细想想，有多少人的父母和子女，已经永远离去了，永远留在了庚子年的暮冬初春。

几天前，朋友发给我一首歌，歌词如泣如诉，曲调哀怨悠长：又是清明雨上，雨打湿了眼眶。年年倚井盼归堂，不觉又是泪双行。我在人间彷徨，寻不到你的天堂。又是清明雨上，折菊寄到你身旁。

 20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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