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站立,印证了在场所有人的卑微
1949年,在台湾师范学院教书的吕荧,以格外激动的心情,离开台湾绕道香港来到北京。
在学生赵淮青的印象中,吕荧肤色白皙,面庞清癯,戴一副深褐色近视眼镜。他讲课条理清楚,分析透彻,见解精辟,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和扎实的文史哲功底,教学水平堪称一流。他在中文系授课,却把历史系、外文系的学生也吸引过来听课,教室内外听课者挤得满满当当,最后只好移到理学院一个大教室里讲课。
看身材,这人绝对是个柔弱书生;论人品,这人绝对顶天立地,铁骨铮铮。
吕荧
1950年冬,他应山东大学校长华岗邀请任中文系教授,后接替王统照出任中文系主任。在山东大学教书期间,适逢土改,按照上面安排,教师要抽出时间参加土改运动。有一天,空中飘着雪花,吕荧身披一件棉布大衣,在青岛郊区农村参加批斗大会。当他看到几个中年妇女用脱下的鞋底,向跪在地上的地主劈头盖脸地抽打,一边还骂着不堪入耳的粗话时,他退了出来,默默地离开了会场。
1951年,全国批判电影《武训传》,山东大学的师生们也紧随潮流,可他却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武训也是你们山东的一个圣人,他办义学错在哪里?没有钱,到处募捐甚至乞讨,正表现了他对办学的坚韧执着,怎么就成了罪人呢?”
这年冬天,批判之火烧到了吕荧头上。原因是11月出版的《文艺报》,刊登了一篇“读者来信”,署名张祺,题目是《离开毛主席的文艺思想是无法进行文艺教学的》。文章采用捕风捉影、断章取义的手段,揭露吕荧在《文艺学》教学中,不重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指导作用,看不起来自解放区的新文学作品,盲目崇拜西欧和俄罗斯名著。
张祺是中文系办公室的一名资料员,他并没有听过吕荧讲课。他所以向《文艺报》投书,是学校有关领导暗中授意的。在正常情况下,这不过就是一封普通读者来信而已,但学校某些领导却指令吕荧做出检查,并多次召开大会批斗他。校长华岗爱惜他的才华,劝说他象征性地做个检讨,对此吕荧断然拒绝说:“我没错,岂能随便检讨?”
几天后,听说学校又准备开他的批判会,他索性不辞而别,拂袖离去。
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联和作协召开联席扩大会议,到会者700余人,全是国内一线的文化名流。大会以《请依法处理胡风》为主题,由主持人郭沫若率先提议,撤销胡风的一切职务,对胡风等反革命分子必须加以镇压,而且镇压得要比解放初期更加严厉。
郭沫若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掌声,随即,700多人齐刷刷举手赞成,通过了将胡风开除出文联和作协、并依法惩处的决议。接下来,有20多人踊跃上台发言,在强烈谴责胡风的罪恶之后,都一致表示支持大会决议的坚定态度。每次发言结束,台下照例都会响起啪啪啪的掌声。
此时,身材瘦弱的吕荧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主席台上,旁若无人地坐到郭沫若和周扬中间,从容地拿过话筒,对着700多人的会场大声说:“胡风不是政治问题,而是学术问题,是文艺观的一种争论,更不能说他是反革命!”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所有人都被震惊了,主持人郭沫若哆嗦着嘴,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终于,短暂的沉寂之后,大家开始回过神来,郭沫若侧过身来想让吕荧停止发言,台下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斥责和叫骂。诗人张光年第一个冲上台去,抢夺吕荧手中的话筒,想把他赶下台去,并大声威胁说:“不要再说你那一套了,先交代你和胡风的关系吧!”
吕荧不为所动,紧握住话筒,坚持着想要把话说完,但台下的人已经齐声歇斯底里地发出怒吼:滚出去!滚出去!紧接着又跑上几个人来,夺过他手中的话筒,将他反剪双手推下台去。随即被带回家中,宣布对他进行隔离审查,从此不让出门,直到一年后软禁才被解除。
长期的精神折磨让他受到严重刺激,时而精神恍惚,时而幻觉幻听。但严重的精神疾患,并没有让他停止写作。1957年,他的论文《美是什么》,被人民日报刊登,意味着公开为他平反,恢复名誉。这使他又一次焕发了生机,相继写出了一批美学研究论文。
然而好景不长,1966年文革来袭,对他的迫害骤然升级。作为漏网的胡风分子,他先是被抄家,但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和用三块砖头支起的一口锅,吕荧的家中就像水冲过似的,没抄出任何反革命证据。但有一天他终于被人抓了现行,那天他正在家里削苹果,邻居来找他说事,两人因生活琐事发生争吵,他跟对方说话时,拿水果刀比划了几下。这下不得了啦,竟然拿刀威胁革命群众,立即遭到逮捕,押往北京良乡农场(后转到清河农场)强制劳动改造。
这个书呆子啊,真是不可救药了,自己都衣衫褴褛,赤脚穿双胶鞋了,被押送农场劳教,临走时还不忘带上自己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他心爱的英文打字机,几包熬夜照明用的蜡烛。手提箱的夹层还藏着未完成的美学论文,以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译文草稿。到了农场他才知道,繁重的体力劳动、吃不饱的粗糙饭食,成了压垮他的两座大山。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臭气熏天的马桶就搁在旁边,哪里还有摆放打字机的位置?
很快,他的打字机被没收,书稿被撕毁,为了活下去,那几包蜡烛也不得不拿去换成了果腹的窝头。
更加残酷的是来自肉体和精神的摧残,由于他总是沉默寡言,既不带毛主席语录,又不肯“早请示晚汇报”,他成了农场大会小会批斗的靶子,每次都招来羞辱谩骂,和毫无人性的拳打脚踢。
长期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使他的精神疾患又犯了。难友看见他打饭回来,没有筷子,就站在囚室前用手抓着吃。他常常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眼神里流露出惨痛和悲愤的情绪。他身穿一件女式背心,外面罩一件脏得发黑的旧风衣,赤脚在地上行走……从进劳改农场起,直到死,他没换过衣服,没洗过澡。但他仍然喜欢美丽的事物,他囚室的门前是一片稻田,田野上有开着白花的茨菇。瘦弱不堪的吕荧披着破旧的衣衫,拄着一根柳条,绕着白花转圈,一转就是几小时,口里不断喃喃自语:“美呀,美呀,真美呀!”
令人惊异的是,神智有些失常的吕荧,每次打饭,他都要同炊事员点点头,说句“请”和“谢谢”。而当发给他生活费时,他总一次不落地强调:“我是文化部的,这是借,请给我记在账上,我以后要还的。”在他灵魂深处,他始终维护着做人的自尊和深入骨髓的教养。
从维熙的《岁月笔记》里,记录了从维熙和右派分子、北京大学水利系毕业的姜葆琛最后去看望吕荧的情景。那时吕荧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体重只剩下50斤,下半身蜷缩在破棉絮里,上半身裸露着。牢房黑暗,充斥着酸臭,温度在零下20度,却没有烧炕。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命如游丝,无助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无衣可换又无法洗澡的吕荧,浑身长满了虱子。
1969年的春天,是吕荧生命的最后一个季节,他已经等不到冰雪的融化了。3月5日那天,他忽然想抽支烟,难友姜葆琛为他买来了烟,替他点燃。他轻轻地吸了几口,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年,他55岁。
吕荧死后葬于芦苇滩,墓碑是一块红色的砖头,上面用白粉笔写着“吕荧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