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圣婴(中)与父亲顾高地、弟弟顾握奇摄于上海公园
上海的愚园路,是一条私家洋房汇集的老街,居住过太多的文化名人,康有为、蔡元培、钱学森、茅盾、傅雷、施蛰存、张爱玲、顾圣婴,都曾经在愚园路留下过他们居住生活的痕迹。
49年前就在愚园路卖手表的林老板,还记得住在这条路上的傅雷夫妇。傅雷有次到他店里为妻子买过一块手表,林老板请傅雷先生帮忙翻译一下手表的说明书,傅雷先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随后还亲自将抄得工工整整的译稿送到店里。今天看来,林老板面子大了,可在当时,傅雷先生是那么的平易近人,乐呵呵的,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知这位林老板,是否还知道上海愚园路1088弄103号的顾家。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叫顾高地,女主人叫秦慎仪,夫妻二人俱是上海大同大学毕业。顾高地早年曾是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秘书,参加过“八•一三”淞沪抗战;后任国民党军委会国际问题研究所京沪区少将主任。顾高地同时与中共上海地下党暗有联系,并向其提供情报,掩护其地下电台的活动。抗战胜利后,顾高地辞去军职,隐居上海。秦慎仪未嫁顾高地时,便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高材生,并曾经在东京女子音乐学院深造过。1937年,上帝将一个顾圣婴的女孩降生到这个家庭。这女孩仿佛有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才刚满月,每当母亲一放唱片,她便立刻安静下来,沉醉其中。歌曲放完,她会哭闹不已,当音乐再次响起,她又会安静下来。这让秦慎仪甚感惊讶。此时,顾高地也发现女儿顾圣婴对音韵具有特殊敏感。他抱圣婴入怀,指读家中壁上所悬字画,女儿皆能听音辨字,于是顾高地决意培养女儿向音乐方面发展。因为家道殷实,购买一架钢琴易如反掌,所以顾圣婴三岁即开始学琴。她的启蒙老师住在江湾。每次上课,顾高地便领着顾圣婴坐上叮咚作响的有轨电车,下车后再牵着女儿的手沿淞沪铁路缓行至老师家。两年后,顾圣婴进入中西女中附小钢琴科学习。因为得到中西小学琴科主任邱贞蔼的指导,顾圣婴琴艺进步得飞快,小学三年级就获得了上海市钢琴比赛第一名。随着顾圣婴音乐天才的迅速展露,她先后师从邱贞蔼、杨嘉仁、李嘉禄教授学习钢琴,跟马革顺教授学习音乐理论,跟沈知白教授学习音乐史,文学则受惠于翻译家傅雷。顾、傅两家系通家之好,傅雷因此专门辑录了古籍文献中百余篇适合儿童教育的文字,手抄后装订成册,送顾圣婴阅读。顾圣婴的成长经历,集聪慧的天资、纯正的训练、完善的音乐教育、深厚的文化修养和勤奋刻苦于一身,使其成为无可替代的钢琴天才。相比一般的学琴者,顾圣婴可谓是“全能学霸”。她的兴趣并不局限于钢琴,她对书法、绘画,以及中外文学名著也深有研究,这为她的钢琴演奏增添了更多的可能性和丰富性。对此,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赵沨曾赞叹说:像顾圣婴这样能欣赏八大山人诗画的钢琴家可谓凤毛麟角。1954年,年仅十七岁的顾圣婴考入上海交响乐团,成为一名钢琴独奏演员。然而就在此时,一片乌云正在毫无察觉中飞临这个家庭的头顶,并笼罩了顾圣婴短暂的一生。1955年8月29日,几个警察突然而至,那天顾圣婴正在家中练琴,他们当着她的面,逮捕了顾高地。顾高地后来回忆说:这天外飞来的横祸,把我们全家都吓呆了,……我对女儿圣婴说,你要好好练琴,爱国家,爱人民。当时女儿沉坐在椅子上,一听完我的话,她站了起来,神情忧郁而悲愤地望着我说:“爸爸,我爱国家,也爱爸爸。”当时,谁都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逮捕行动,就连顾高地本人也颇感茫然。只是后来才听说,他卷入了“潘汉年案件”。这是一桩惊天冤案,潘原是上海市常务副市长,因所谓叛徒、特务罪行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而受其牵连的顾高地,刑期比潘汉年还多了5年。四天后,上海交响乐团在上海兰心剧场为顾圣婴举行了第一场独奏音乐会。演出前,许多知情人士担心,18岁的顾圣婴遭遇父亲被捕的冲击,她能否在情绪上不受影响?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顾圣婴演奏的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非常成功,好评如潮。她是把对父亲的爱倾注在演奏上了,正是借助肖邦音乐的抒发,宣泄了她对父亲的挚爱之情。在接下来的十年中,顾圣婴将她对音乐的热爱,发挥到极致,不断取得令人惊叹的丰硕成果。1957年,19岁的顾圣婴在第六届莫斯科国际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中荣获金奖,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人在国际音乐比赛中夺得的第一个金奖,四十多位评委一致认为她的演奏堪称奇迹。次年10月,顾圣婴又在高手云集的日内瓦第十四届国际音乐比赛中,荣获女子钢琴最高奖(著名钢琴家波利尼获男子钢琴最高奖)。西方音乐界对此反响强烈,瑞士国家电台、电视台分别向全欧洲转播了颁奖音乐会的实况。顾圣婴荣获第十四届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女子钢琴最高奖。图为颁奖仪式现场。
日内瓦大赛之后,顾圣婴的知名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当时东方阵营的波兰政府发出邀请,让顾圣婴在波兰各地巡回演出,并且将肖邦的石膏手模赠送给她,以表示对她演奏肖邦作品的肯定。而当西方阵营的经纪人找到顾圣婴,想与她签订世界巡演的合同时,顾圣婴拒绝了。顾圣婴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她完全没有想过,也如同傅聪一样,出走他乡。1964年,顾圣婴在比利时伊丽莎白皇太后国际钢琴比赛中再次获奖,一时间赞誉有加。匈牙利评论家称赞她“给贝多芬的乐曲注入了魅力和诗意”;保加利亚评论家认为“她的演奏着重诗意和发自内心的感受……肖邦的乐曲在她的手下呈现出不可再现的美”。甚至有评论称她是“天生的肖邦演奏家,真正的钢琴诗人”,“她演奏的肖邦作品,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致缠绵,哀怨凄沉的情敛,然而有时也强韧有力,显示着光明和希望。”这是顾圣婴演奏的一个特征:一旦作品需要英雄气概,她能一扫柔弱,展示出男性的悲哀与豪迈。顾圣婴以自己精湛的演出和付出,为国家赢得了种种荣誉,却并未换来父亲的减刑,就连她积极向组织靠拢,加入共青团,被评为先进青年,当选为市文化局团委委员、优秀团员、三八红旗手,也未能替自己的家庭背景赎罪。当66年文革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非但上海音乐界难逃其厄,就连单纯善良的顾圣婴也深陷其中。在肆虐的批斗之下,单是上海音乐学院,先后就有十七人“非正常死亡”:或选择服药,或选择跳楼,或选择煤气自杀。这些教授们在选择以死抗争之前,都遭受过红卫兵殴打,被强迫站成两排,命令他们互扇耳光。不服从的或敷衍了事的,都会被加重处罚。很快,这场斗争的烈火,也烧到了顾圣婴身上。1967年1月31日,在上海交响乐团的排练厅中,造反派把顾圣婴揪到排练大厅的舞台上,当着乐团全体员工的面,宣布顾圣婴为白专典型、里通外国的叛徒、修正主义分子、历史反革命的子女。一顶顶大帽子纷至沓来,轮番扣压。造反派一边声讨一边叫骂,有人甚至冲上去扇她耳光,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在伟人像前长跪请罪。好容易熬到批斗会结束,可以回家了,却又宣布,明天将继续召开批斗顾圣婴的专场大会。从未经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顾圣婴,拖着沉重的双腿,在昏暗的路灯下,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想到明天还要经受的恐怖折磨,她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晚饭早已凉了,母亲拿去加热,端上桌后,顾圣婴只草草吃了几口。饭后,她躺倒在沙发上,向母亲和弟弟顾握奇哭诉了受辱的遭遇。讲到痛心处,母子三人抱作一团,泣不成声。自从父亲顾高地被逮捕送走后,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只能靠顾圣婴的工资维持生计。母亲秦慎仪没有工作,弟弟顾握奇1955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后来交大迁往西安,顾握奇因病退学,多年后才找到一个临时代课的工作。十多年来,顾圣婴就是这个家庭的支撑,代表着整个家庭最后的荣誉和尊严。然而,这一切都在批斗会上被摧毁殆尽,接下来的还将是更大的侮辱和摧残。顾圣婴是深受传统教育的女性,在她的观念中,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已经受过一次侮辱了,义无再辱。她决意以大义凛然的死,来维护做人的气节,绝不苟且偷生。这样的决定让她悲痛难抑。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和弟弟时,同一个环境中的母子二人,毫不迟疑,母不阻弟不拦,都甘心一同赴死。这天夜里,北风呼啸,一宿不停。终于有人发现了这户人家的惨剧。1967年2月1日凌晨,一辆救护车从顾家抬出了三副担架,朝愚园路749弄中心医院呼啸而来。在医院急诊室,三副担架被随意地放在地上。此时,担架上的三个人已经气息全无,成了三具冰冷的尸体。其中那位年轻女性就是顾圣婴,她面容惨白,头发散乱。有认得的医生护士小声相告说:“顾圣婴!顾圣婴!”当年在上海,钢琴家顾圣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等医生匆匆写完死亡鉴定,三副担架由护工推送到太平间,随后送往火葬场,被草率火化,因为没有家属在场,骨灰无人认领,后来便下落不明。8年后,顾高地刑满释放,从青海劳改营回到上海,曾经居住的地方,早已为陌生人侵占。面对家破人亡的惨状,顾高地仓皇四顾,一夜白头。又过了数年,潘汉年案平反,顾高地冤案也得以洗雪。然而当尘埃落定,曾经的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
网文《顾圣婴的妈妈秦慎仪,父亲顾高地,弟弟顾握奇》
极其难得的私密照片,其中有些画面你绝对没见过(一)
大梦一觉浮生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