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石崇
这人是个官二代
© 徐敏｜文
在宴会上当众斩杀美人，历史上有个男人干过。他设宴待客，总叫美人劝酒。倘若客人不胜酒力，饮而不尽，他便吩咐手下人将劝酒的美人杀掉，另换一位美女劝酒。客人怕他发疯，只好干杯。有次Party，轮到王敦喝酒，这厮坚决不喝，一门心思看主人如何表演。结果连杀了三位美人，王敦还是坚决不喝。这幕惨剧如何收场，史书没说。但宾主二人比赛残忍，堪称罕见。这个想出如此恶招杀人的家伙，名叫石崇。
石崇，字季伦，山东人。他十四岁时，魏将邓艾率军突袭成都，蜀汉灭亡。两年后，司马炎代魏称帝，建都洛阳，史称西晋。又一十五年，西晋大将王濬率战船顺长江而下，攻克东吴。魏蜀吴三分天下的格局从此成为历史，大江南北再次携手进入统一时期。
在这场改朝换代的大搏斗中，石崇并无什么丰功伟绩。倒是他父亲石苞，为司马家族代魏称帝立下过汗马功劳，可谓开国元勋。西晋建国，石苞得到丰厚回报，升任大司马，进封乐陵郡公，加侍中。这在当时，可说是最高级别的政府官员了。凭此身份，即便不贪污受贿，也会积累起大笔财富。石苞临死，分财物与诸子，惟独不给石崇。当妈的看不过去，问丈夫是否一时糊涂。石苞说：“别看这小子年龄最小，但日后捞钱就数他本领最大。”
当时的西晋王朝，特别讲究门第出身，贵族家庭的子弟，天生就有做官资格。石苞清楚，他的遗产其实包含了两个部分，除了有形资产，政治遗产也是股份。石崇后来成为西晋首富，便是靠了老爹这份遗产起家。
他二十多岁时从修武县令做起，或京官，或地方官，十数年间，就已官至侍中。地位虽比老爹逊了一筹，但敛财的手段却比老爹胆大妄为。史书称他做荆州刺史时，“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说明他后来之所以成为西晋首富，靠的就是白道做官，黑道为匪。估计这家伙一边拦路抢劫过往客商，一边还签发公文虚张声势抓捕逃犯。
按理说来，以这种勾当聚敛财富，为人处世总要多些谨慎才好。但当时风气，却是谁最会奢侈，谁才显得豪爽。西晋初年，天下承平，物质积累超过三国时期，这使得纵情挥霍有了经济基础。大约最初的显摆阔气，还停留于服饰餐桌之上。比如西晋太尉兼美食家何曾，穿衣服要穿最华丽的，厨房送来的蒸饼，表面不裂开十字的他坚决不吃。又如石崇与王恺比阔，开始也只在车马服饰上大做文章，看见对方奢华，自己也跟着绮丽。只是发展到了后来，这种个人偏爱，才从家庭扩大至社交场合，进而更竞相豪赌比阔，看谁能够玩得挖空心思，玩得标新立异，谁在众人眼中才愈发显得牛气冲天。
论富裕程度，估计西晋的大款们谁都不会服谁，但论玩法，却能分出高下。像贵族王济好骑马射箭，他便拿练习射箭的场地，用铜钱铺成一条跑道，号称“金沟”。国舅王恺看了很不服气，他就用比铜钱更贵的紫色丝布，制作成四十里长的屏风傲视王济。这下轮到石崇不高兴了，也拉开五十里长的丝织屏风与王恺抗衡。比到后来，王恺居然用赤石脂抹墙，石崇就拿香料涂屋。
这种斗富，有时会变得更像斗气。外戚羊琇将木炭碾成细粉，经调和后捏成各种兽类形状，用来温酒宴客。虽说有些奢侈，但毕竟还算不脱雅趣，能助饮者酒兴。一时间洛阳豪贵都来竞相效仿。受比富心态作祟，后来者自然心有不甘，但创意不能信手拈来，效仿者就只有在斗气中走火入魔。当我们看到王恺以糖水刷锅洗碗，石崇用蜡烛烧火做饭，便明白什么叫做气急败坏。这两人试图吸引粉丝重新回到聚光灯下，已经毫无理性，丧心病狂，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然而晋朝的粉丝多为士族，文化底蕴很高。像王恺、石崇这样烧钱的玩法，不会有人追捧。毕竟斗富不是单纯比谁钱多，否则只看银行存款房产庄园便能决出胜负。参赌者需要看客喝彩，就必须按照看客的标准出牌，这就使得豪赌双方，一味拼钱之外，还须讲究斗智斗法。
比拼于是又重新回到厨房，并使厨艺在新一轮较量中大放光芒。石崇有两大绝招：在家中宴客，无论客人何时提出想喝豆粥，他传话进去，厨房里片刻功夫便能将豆粥端上桌来；即便隆冬季节，他家待客的菜谱中也有一道“韭萍齑”，而且滋味绝佳。王恺腰缠万贯，什么东西没有尝过？可就是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王恺为此常常懊恼，只能私下里大骂狗娘养的。后来终于暗中买通石崇一个部下，经过几番讨价还加，对方才说了真话。原来豆子最难煮熟，耗时也多，就预先加工成熟豆粉末。客人来了，只需单煮白粥，再混入熟豆粉末，就成了豆粥。韭萍齑说穿了也不复杂，冬天当然没有韭菜，但韭菜根却是有的，把捣碎的韭菜根配上麦苗，就做成一盘韭萍齑了。王恺照此办理，再与石崇争夺粉丝，便不至于处于下风。石崇后来知道真相，不禁恼羞成怒，一刀便把泄密者给剁了。
我们前面提到的王济，玩了一回“金沟”跑道之后，意犹未尽，此时又重整旗鼓冒了出来。王济是皇家驸马，有一天晋武帝去他家做客，王济设宴款待。席面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整套餐具用的全是琉璃器皿。服侍进餐的使女有一百多人，个个皆著绫罗绸缎，光彩鲜丽，手擎佳肴来回穿梭。其中一道清蒸小猪，鲜美无比，与平常味道大不相同。武帝问是如何做出来的，王济说：“这是专用人乳喂养的小猪，才有这般滋味。”武帝听后愤愤不平，感觉太过奢侈，饭没吃完便起身走了。这种清蒸小猪，连王恺、石崇也不明白是怎样做出来的。尽管武帝“色甚不平”，但厨艺比阔却是王济胜出。
不过我们可别误会，这些人除了生活奢靡，争豪斗富，也还各自有些本事。史书记载，王济“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有名当世，与姊夫和峤及裴楷齐名”。说明此人亦文亦武，绝非纨绔子弟等闲之辈。至于石崇，也不可小觑，正史称他“颖悟有才气”，官居城阳太守时，“在郡虽有职务，好学不倦”，由他撰写的《金谷诗序》，曾经风靡一时。他死后五十余年，书法家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有人拿两序相提并论，又把王羲之比作石崇，认为二者不相上下。据言王羲之听说后，非常得意。这说明在东晋士族眼里，石崇地位不低。他曾在自家别墅金谷园招待“二十四友”，同后来王羲之在会稽山阴之兰亭聚会，都是轰动两晋朝野的文学盛事。像这样集文采、富贵、豪爽于一身的美事，自然值得仰慕。这也是王羲之为何会“闻而甚喜”的原因了。
所以在当时人眼里，石崇与王恺斗富，常被视为豪爽之举，就连皇帝也按捺不住参与其中。晋武帝是王恺的外甥，见二人争豪斗富纠缠不休，就经常暗中帮助王恺，曾赏赐舅舅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此树枝干扶疏，世所罕见。王恺得此宝物，心雄万夫，先用牛车载着招摇过市，再拉到石崇大厅上张扬显摆。没想到石崇只斜看了一眼，便举起铁如意胡乱敲打。不等王恺反应过来，好端端一株珊瑚树已经碎落满地。王恺痛惜不已，声色俱厉指责石崇妒忌自己。石崇却满不在乎挥挥手说：“这算什么东西，我现在就还你一株大的。”当即叫手下人将家里的珊瑚树全部搬来，其中树高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而且枝条树干光彩曜日，绝非凡品，类似王恺那样的珊瑚树就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王恺吃惊之余，只有怅然若失，自叹不如。
应该说石崇有了过去泄密的教训，这回的保密工作真是滴水不漏。至于石崇绞尽脑汁的其他新招，比起今天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石崇的厕所修建得美轮美奂，里面放置各种名牌香水，连空气都是香喷喷的。厕上常有十多个容貌秀丽的美女，身着锦绣，打扮入时，随时准备微笑服务。一旦客人上过了厕所，入厕前的衣服，从外到内，便被视为沾染了异味，统统脱光，全部更换新衣。一般客人，常羞于脱衣露体，要么入乡随俗接受服务，要么另找地方解决问题。
尚书刘寔（shí），相当于国务院部长级官员，有次去石崇家做客，上厕所时，见那房间内罩着红色纹帐，就连坐垫卧具也都非常讲究，旁边还有两个婢女，手持香囊恭候如仪。刘寔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赶紧反身退出，很抱歉地告诉石崇说：“刚才我误入你卧室了。”没料到石崇却说：“你没走错，那就是俺家的厕所。”刘寔说：“我一介寒士，享受不了这个待遇。”
后来刘寔“更如他厕”，估计是跑到后花园某个草丛里小便去了，因为石崇的庄园，根本就没有平民化的厕所。
不过这件事说明，西晋政府的官员，也不是人人都好奢侈。这位刘寔年轻时家很贫穷，他就养成一种习惯，无论骑马或是徒步外出，每到一处歇息，都从不劳累主人，砍柴挑水全是亲自动手。后来官当大了，也仍然保持勤俭朴素的美德，不求华丽。终其一生，好学不倦，即便公务缠身，也书不离手。他活到91岁高龄辞世，死后赐予最高荣誉。刘寔的经历告诉我们，即便处在奢靡成风的时代，也同样可以洁身自好，拒绝诱惑。
反观石崇，无论他的争强斗富，还是穷奢极欲，都一无可取，更谈不上所谓豪爽之举。更可笑处还在他的聪明才智、“博学多闻”，非但不能让他明白事理，反倒成了自掘坟墓的挖土机。及到晚年，与他豪赌的对手相继死去，落寞之余，他越加沉溺于酒色之中。据说石崇的姬妾有数百人，个个美艳，他从中特别精选了数十人，让她们妆饰打扮完全一样，倘不细看，实在就如孪生姊妹。这些女子经过专门的舞蹈声乐训练，俱是一级演员。石崇将她们按序编排，昼夜声色相接，二十四小时轮番演出，谓之“恒舞”。欲有召幸，都不呼姓名，只耳听佩声眼看钗色，让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在后，次第而进。这些侍女各含异香，但凡张口笑语，便有香气从齿缝间婀娜而出。石崇喜欢骨感美，常把沉香末洒在象牙床上，让所宠爱的姬妾踏在上面，无脚印者即赐予珍珠百粒；若留下脚印，便令其节食，使其体态轻盈。闺中为此互开玩笑说：“你不是柔骨轻躯，哪能得珍珠百粒？”
石崇财大气粗，财富积累来自抢劫勾当，外加政府俸禄与庄园收入，区区百粒珍珠便如九牛一毛。据称他有别馆数处，其中一处在河南的金谷涧，人称“金谷园”。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鸟鸣幽村，鱼跃荷塘；周围数十里内，楼榭亭阁，错落有致。郦道元《水经注》谓其“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史书载石崇出任征虏将军，假节，监徐州诸军事（相当于省军区司令）时，送者倾都，洛阳城中的高官显贵都来金谷园饯饮送行。反正不吃白不吃，有吝啬自家钱财而又想免费享受高档服务的，自然不能错过机会。今人公款消费，去趟乡间农家乐尚且乐此不疲，何况有丽人伺候入厕的金谷园呢？
西晋初年，天下安定，富裕起来的贵族豪强竞相奢靡，纠缠斗富，对皇权并无直接威胁，故而晋武帝也就听之任之。石崇行为虽不检点，甚至堪称张狂，但武帝因他是功臣子弟，有干才，反而深加器重。武帝死后，其子晋惠帝司马衷即位，石崇的好日子又持续了十年。司马衷是历史上著名的痴呆皇帝，听见青蛙叫，他问左右：这是求官还是求财？天下百姓饿得啃树皮，他说何不食肉糜？对于治理国家可说一窍不通。实际掌权的是他妻子贾后。这女人心术阴毒，为独揽朝政不惜大开杀戒。
贾后有个侄儿贾谧，是她妹妹贾午的儿子。因了这层关系，贾谧“权倾人主”，炙手可热。此人好学有才，喜好沽名钓誉。当时一班文人，像西晋名士潘岳、左思等二十四人，都摇尾乞怜依附于他。以石崇的年纪，当贾谧的父辈还绰绰有余，也主动巴结。这伙人结成诗社，其成员号称“二十四友”。石崇与潘岳更是谄事贾谧，极力讨好。贾后的母亲郭槐每次出游，石崇都要伺机出门迎候，下车回避，立于道旁，直到贾母远去，还冲着老太太的屁股躬身致意，望尘而拜。这副卑鄙下贱的模样，与他奢侈斗富时的目空一切，真是鲜明对比，判若两人！
后来贾谧撺掇贾后毒杀太子，赵王司马伦受谋士孙秀蛊惑，借口替太子复仇，率兵进京捕杀贾后，将贾氏家族满门抄斩。进而又废黜司马衷，自立为帝。起初，新皇帝司马伦并未打算对石崇狠下毒手，只把他作为贾谧同党罢免官职。但孙秀知道石崇有位美妓绿珠，善吹笛，搁在今天绝对是亚洲小姐。过去石崇有权有势，他只能想入非非，垂涎三尺而暗中意淫。现在石崇成了落汤鸡，他就迫不及待派人向石崇索要绿珠。那天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临清流，与往常一样怀抱姬妾饮酒作乐。听说孙秀差使者前来索要美人，便叫园中婢妾全都出来。
一时间数十佳丽个个身穿薄纱，遍体含香，娉婷而至。石崇说：“有满意的，不用客气，尽管挑选。”使者言道：“这些女子自然个个貌美，但我此行受命指名索要绿珠，不知哪位才是？”石崇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不禁勃然大怒说：“绿珠惟我所爱，外人不可强夺。”使者说：“君侯博古通今，眼光远大，还请三思。”暗示石崇今非昔比，审时度势，最好还是舍人避祸，但遭到石崇断然拒绝。使者去而又返，石崇依然坚持不给。孙秀听到使者回报，恼羞成怒，决意劝司马伦诛杀石崇。
司马伦原本与石崇外甥欧阳建有仇，如今被孙秀怂恿，顿时动了杀机。石崇知事情紧急，乃联络好友潘岳鼓动齐王司马冏出兵平叛。此事被孙秀察觉，下令逮捕石崇等人。当日石崇正在高楼上宴请客人，甲士到时，石崇对绿珠说：“我今天为你得罪了权贵。”绿珠流泪说：“理当以死相报。”言毕纵身一跃，坠楼身亡。石崇俯视楼下，深感痛惜，说：“何止于此！我不过流放岭南、广州罢了。”等到囚车拉着他来到处决犯人的东市，他才知道小命休矣。
行刑时，石崇先到刑场，潘岳后至，石崇呼喊说：“安仁啊，你也被捕啦？”潘岳凄然一笑，说：“这真是白首同所归呀。”当初聚宴，潘岳写《金谷诗》说：“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那时候二人惺惺相惜，踌躇满怀，笑傲天下，何曾想到今日竟会同赴刑场，同做刀下之鬼。
石崇的悲剧，如果仅仅祸及己身，还算自作自受。但结局却是连累母兄妻儿十五人，也在同日被杀。
当刽子手即将举起屠刀的时候，石崇叹息说：“这些人，还不是为了贪图我的钱财。”刽子手挖苦他说：“既知钱害人，何不早把家产散了？”石崇无言以答。
这一年，石崇五十二岁。看来他死到临头，也没真正活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