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二小姐

登上轮船时，大家忍不住热泪盈眶

© 徐敏｜文

王明贞

王明贞，这位王家的二小姐，活了104岁，其中近6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抓她的时候没有确定的罪名，放她的时候也没还她清白。抓她，是因为“事出有因”；放她，是因为“查无实据”。

如果一定要搜寻她的过错，就错在她非要念书不可，而且还把书读到了国外，读成了博士学位之后，她还非要和丈夫一道回来。

人这一生，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譬如出身，没人可以自主选择。1906年，当王明贞在苏州十全街的王宅，呱呱坠地的时候，她的身份就是书香门第家的二小姐。

王氏家族在苏州，可谓声名显赫。远祖是被誉为“海内文章第一”的明朝大学士王鳌。祖父王颂蔚，为晚清军机章京，蔡元培的恩师；祖母谢长达乃中国最早的女权运动家，创办了著名的苏州振华女校，费孝通、杨绛等大师都是这所学校出来的学生。

王明贞的父亲王季同，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数学家、电机学家，也是首个在国际数学刊物上发表论文的中国学者。

姐姐王淑贞，留美医学博士，著名妇产科专家，中国妇产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弟弟王守武、王守觉，都是半导体领域的顶级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

身处这样的家庭，王明贞自己也是学霸。10岁那年，祖母谢长达看见孙女在家里给弟弟们穿衣服，生气地训斥儿媳说，王明贞应该去学校念书，不能把她留在家里当婢女使唤！当天就把孙女带到自己办的振华女校去了。

王明贞虽然入学比别人晚，但天资聪颖，上学后连跳数级。在苏州念完初二，王明贞随家人迁往上海，就读于一所教会学校。第一学期结束，各门功课成绩全A，大考名列全班第一。整个中学阶段，她始终保持在这种状态。

中学毕业，王明贞提出想上大学，遭到继母反对。父母甚至给她订了一门婚事，对方也送来了订婚戒指。幸亏男方想去德国留学，并不要求立即成婚。不久，姐姐王淑贞学成回国，听说妹妹想上大学，答应全力帮助。王明贞立即抓住机会，考进了金陵女子大学。二年级时她选修了三年级的物理课程，并常常给班上一个同学解答物理难题。期末考试，这位同学得了“A”，王明贞却只得了“B”。原因是物理老师并未认真阅卷，只凭印象给分，王明贞是低班上来读高班的，所以就给了一个B。这让王明贞难以接受，一气之下转学去了北平的燕京大学物理系。

大学毕业，王明贞想去美国留学。父亲第一个出面阻拦，提醒她还有婚约在身。王明贞拒绝接受，表示要么留学，要么以死相拼。最终，由姐姐出面说服了父亲，并让男方同意解除了婚约。

1930年，24岁的王明贞向美国密歇根大学提出申请，得到校方4年全额奖学金的承诺，却因为没有路费赴美而被迫放弃。继母不同意她学理科，拒绝给予资助。性格倔强的她也不愿意开口向哥哥姐姐要钱。她决定在燕京大学边读研究生便做助教，积攒留学路费。

两年后王明贞拿到了燕大硕士学位，金陵女子大学的校长吴贻芳来信邀请她去担任数学和物理教学。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表妹何怡贞已经拿到了密歇根大学的博士学位，这让王明贞深感落寞。校长吴贻芳听说了王明贞的遭遇，很是赏识和同情，决心助她一臂之力。

1938年，吴贻芳校长向美国密歇根大学推荐王明贞，对方给了一个4年全额奖学金名额，而6年的教学工作也积蓄了一笔路费。当年夏天，王明贞远涉重洋，来到美国，踏进了梦寐以求的密歇根大学。在她就读的物理系班级，她是个“稀有人物”：唯一的外国人，唯一的女生。

第一学期电动力学课程期中考试，全班男生的试卷最高分是36分。王明贞考了100分。气得授课老师指着男生大骂：“你们真是一群笨蛋！”第二学期的理论力学课，教授讲到关于钟摆的游丝问题无法得到一个解，如果谁能解答这个问题将获得奖励。王明贞经过几天的思考和推算，找到了答案。并与教授合作，写成论文发表在1940年8月的《应用物理》上。

在密歇根大学读书期间，王明贞的表现出类拔萃，曾获得3个金钥匙奖，其中一个奖项是当时全美学生最高奖。

第三学年，王明贞在导师乌伦贝克教授的指导下撰写博士论文，两人合作发现了电子自旋，是上世纪20年代物理学上的一个重大成果。根据这篇博士论文，王明贞和导师1945年在美国《近代物理评论》上发表了论文《布朗运动的理论》，进而推导出自由粒子和简单谐振子的布朗运动。这篇文章后来被经常、广泛地引用，50多年来一直作为研究布朗运动的最主要的文章之一。除物理学外，它还被广泛应用在通讯、生物等很多方面。这篇论文被列入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物理学论文集粹》一书中。

王明贞毕业后，经密歇根大学教授古德斯密特介绍，进入麻省理工学院雷达研究所工作。王明贞的研究内容是噪音理论，这和军事应用有了一定联系。

在美国的八年中，王明贞达到了学术研究的巅峰。诞生雷达的麻省理工辐射实验室，只有三名中国人，王明贞是其中之一，她因此也被称为噪声研究的开拓者之一。

MIT雷达实验室合影，二排正中为王明贞

1946年，王明贞回到国内，在云南大学担任物理系教授。此间她遇到了才子俞启忠，俞启忠是绍兴人，出身江南名门。俞家人才辈出，上网一查，会搜出像陈寅恪、傅斯年、曾昭抡、蒋经国一众人物，都和俞家有姻亲关系。过去讲究门当户对，可见俞家门第也有得一比。

1948年，王明贞和俞启忠走到了一起。此时王明贞已经42岁，可谓超级晚婚。为了让胸怀抱负的丈夫增长见识，王明贞带着俞启忠再次来到美国。她在诺特丹姆大学物理系做研究，为美国的海军部做课题。

事业才刚刚起头，国内、国际已经翻天覆地，新政权面临建设的需要，通过各种途径、方式动员海外学子回国。想到国内急需人才，王明贞和丈夫萌生了回国的念头。

他们向移民署提出申请，但遭到百般阻拦。当时适逢朝鲜战争，王明贞从事过雷达研究，涉及军事，移民署一次又一次驳回了王明贞的回国申请。王明贞就打起了持久战，不断向移民署寄送材料。终于移民署的官员受不了了，拿起一张通知单怒气冲冲地摔到她面前说：“滚吧！滚吧！”

此时，已经是1955年了。那一次，从美国乘船回国的人员，包括王明贞夫妇在内，共有70多名科学家。许多人登上离开美国的轮船时，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回国后，王明贞被分配到了清华大学教物理，是当时清华的第一位女教授。这意味着，她从物理研究转向了教书育人。与王明贞一起分配到清华物理系的，还有钱学森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同学徐璋本。考虑到王明贞在物理学界的成就，学校将其评定为二级教授。在得知同船回国的徐璋本只被评为三级教授时，王明贞找到学校，要求将她的级别也改为三级，不然就离开清华。她说：“我回国是来报国的，这些评定都在其次，可若其他人在乎，这种评定会影响团结。”

学校最终只好同意了她的要求。

在美国，王明贞一直是做研究的。进入清华，意味着她只能放弃物理研究，从此转向教学。这使她失去了成为顶尖物理学家的机会。在此之前，她是统计物理学领域最有成就的中国人，像院士这样的头衔应该是唾手可得。但自从转入教学，这些便同她渐行渐远。对此，终其一生，她都淡然处之，无怨无悔。

在清华的讲台上，王明贞始终兢兢业业，平易近人，治学严谨。她备课极其认真，对每一个公式、每一项系数都要经过自己的推导和检验，并鼓励学生和她展开讨论。相比其他教授，王明贞从不参与任何教学之外的事务，包括拒绝做教研组长这类工作。她的想法非常单纯，既然担任了教学，就要尽其所能培养人才。

照理，像这样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是国家难得的国宝级人物，只知道埋头苦干，与任何政治纷争毫不相干。但一场疯狂的运动，却偏偏将她牵涉其中。1968年的一天晚上，她正在看书，几个人走进屋来，宣称对她和丈夫俞启忠实施逮捕。

王明贞一边在逮捕证上签字一边吃惊地问：“我们犯了什么罪？”

没人回答她的询问。却将她实实在在地关押了五年又八个月，直到1973年11月9日才释放回家。如果一定要牵强附会地找个原因，那就是她的美国经历。

原本，她如果一直待在美国，或继续从事她的研究工作，她会达到怎样的高度？作为噪声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50多年后，仍有美国学者撰文指出：王明贞的论文，比50年来出版的同类著作要好上几个数量级。

王明贞和导师乌伦贝克1945年发表的关于布朗运动的经典论文，至今仍在学界具有影响力。据不完全统计，这篇论文从发表以来至2010年，已被引用1500次以上，平均每年引用20次以上。物理学界将王明贞及其导师的研究，命名为Wang-Uhlenbeck定理。

留学美国8年，是王明贞学术造诣的顶峰。她一生发表论文11篇，数量不多，但论质量，绝大多数的物理学家，穷尽一生都无法超越她的高度。

清华大学原校长顾秉林回忆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王明贞脱离一线研究30多年后，外国专家仍一致推荐她，担任国际学术会议的主旨发言。

像这样一位极富前途的物理学家，被蛮不讲理地剥夺了五年多的自由，既不能培养学生，又不能从事研究，却指定她必须阅读马恩列斯著作。为此耗去了她将近6年时间，而她原本在农业部工作的丈夫，比她遭受了更长的监禁，直到1975年4月才释放出狱。

出狱那天，她一再追问自己及丈夫的罪名，一个好心的看守告诉她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1976年，王明贞70岁时办理了退休。她过去的论文仍然在被圈内人一遍遍地阅读，并一次次受到震撼。但她却有意识地把自己隐遁起来，多次拒绝国外学者点明要她出席的国际会议。90岁时，她还充满精力，兴致勃勃地设计缝制自己的衬衫和夹大衣，自己动手做中式棉袄。

王明贞一生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年老的保姆日常照顾她。她从不去麻烦学校和院系，仅有一次，她很不好意思地对清华物理系一位老师说：老俞万一走了，你们能不能过来帮忙，我怕我抬不动他！

1995年11月，老伴俞启忠离开了这个世界。俞启忠一生相当低调，几乎无人知晓，其实却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农业教授。

王明贞是那种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的人，她从未向系里和学校提出过任何要求。晚年看病，绝不打电话叫组织派车，都是由老保姆搀扶着走到医院去的。

对于物质生活，她没有过多要求。她住的公寓一住就是36年。一把藤椅，是1955年回国时买的，几十年来，不断修修补补，舍不得丢弃。

2010年，王明贞病逝，享年104岁。环顾家中陈设，只有简单的家具，那张反复修补的藤椅，仍静静地守在写字桌前，向人叙说着老主人的陈年旧事。

参考资料：

1、李满《历经万难归国的物理天才：62岁被诬入狱，出狱后她的做法让人泪目》

2、百度百科《王明贞》

3、沁流史《王明贞：清华第一位女教授，出身豪门，活到104岁》

4、《清华第一位女教授，被称为中国的居里夫人，却在62岁被打入大牢》

5、《她是著名物理学家，无儿无女，活到百岁，曾受亲戚之累而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