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

说人话做人事

© 徐敏｜文

文革时，乐山一中校长欧阳秋，有天晚上被几个学生勒令交代罪行。在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不知是谁竟然用铁锤重击她的后脑，顿时眼冒金星，头上鼓起核桃大的包块。她过去只在小说里读过，人的头部被打击后，会眼冒金星，无法懂得，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眼冒金星。她原以为今晚在劫难逃，怕是要被这几个学生打死在办公室了，忽然看见高三学生王良昭走了进来，指着她鼻子大声吼道：“欧阳秋，你太不老实，你滚下去，好好考虑，明天来交代罪行。”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在救她呀，赶忙逃了出来。

像这样救人于危难，并非孤例。一中高六六二班的班主任熊老师，有天想出校门，守门的学生不让他出去。梁新成在大门旁边的办公室听见了，走出来说：“让他出去。”熊老师后来逃离乐山，回到仁寿乡下，局势平稳之后又才回到学校。这件事熊老师记了一辈子，晚年同学聚会，邀请熊老师参加，当着大家面，熊老师还在一遍遍地讲述。

姜孟业和周汉源，也是高六六二班的学生，有天听到一群人私下商量，准备第二天将语文老师郑维中抓出来批斗。姜、周二人连夜向郑老师通风报信，并协助郑老师逃离学校，当晚便出走夹江，去了成都。

人性的善恶，人品的优劣，在同样的年代，同样的环境，已经呈现鲜明对比。

1976年，文革结束，百业待兴，百事待举，人人心情舒畅，善意待人。耀邦主持，摘帽平反，一气呵成。一反数十年压抑之气，拨云见日，使国家从阶级斗争中恢复人性，说人话，做人事，开启一代新风。

章文英，高66届学生，苏稽乡人氏。1977年恢复高考，她背着孩子进考场，遭到监考老师阻拦，她申诉说：“我这孩子没地方交代，只有背着她参加考试。”监考老师说：“你这一岁多的孩子，考试时间这么长，万一闹起来，别人怎么答题？”她回答说：“老师放心，只要孩子一闹，我立刻离开考场。”也是奇了，几场考试下来，背上的孩子居然不哭不闹，章文英也顺利考上了大学。

多年后回忆起这件往事，章还感叹。他丈夫在成都东郊红星机械厂工作，母亲早亡，兄弟分家，父亲又不会带小孩，没人可以帮忙，只好背着孩子进考场。总之，监考老师也还通情达理，并不拘泥于考场规则，网开一面，这才成就了一桩考试史上千古未闻的佳话。

王素兰，高考报名时已经怀孕数月，挺着肚子进考场，不受刁难，一路绿灯。体检也顺利过关，未见受限。到校报名注册之日，即是回家临产之时。生完孩子，又回校上课。又闻某校师专，也有类似情形，开学数月，即回家生产，产后又返校上课。古往今来，恐怕仅此数例，也只有1977年恢复高考的年代，才有如此人情通达，人性昭彰，包容大气。

姜孟业，地主家庭出身，高中毕业，插队落户在石龙公社。文革期间，曾因一条“反动标语”受到怀疑，备受摧残。后在乡下担任民办教师，结婚生子。妻子是农村姑娘，分外朴实。1977年恢复高考，他因出身不好，早已灰心，并不打算报考。妻子天天催他去公社报名，他都不予理会。直到截止报名的最后一天，妻子催促烈度加大，连哄带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才跑到公社。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办事人员早已下班。他找到值班的同志，说明来意。人家居然没嫌麻烦，还特地拿出表格资料，替他填写报名表单。这一填，原本不想报名的他，后来顺利接到了录取通知。当时人心之善，令人心怀感恩。

我下乡的公社，第一年恢复高考，只有四个考生上线参加体检，我落户的东风大队，就占了三个。其中两个是亲兄妹，哥哥刘茂昌，妹妹刘茂英。这个家庭有遗传病史，但传男不传女。他们的父亲，瘫痪在床，已经多年不能下地干活。幸亏母亲身体强壮，将生活重担一肩承担。兄妹二人同时考上大学，震惊四邻，让辛劳半生的母亲，神采奕奕，光彩照人。

高考体检时，我和刘茂昌分在一组。其中有个项目，需要脱光衣服检查，我站在他旁边，发现他胸部畸形，是明显的鸡胸，而且比较严重。整个下肢，也微微有些倾斜，不能完全站直。前几年知青招工，我被推荐到峨眉石膏矿，体检时招工单位认为我视力只有0.1，拒绝录取。但大学体检，刘茂昌的身体状况和我的高度近视，都不是事，体检都算合格，并不影响录取。

当年老三届，但凡高考者，如何进的考场，各有一本“唐书”。以上数则，仅是沧海一勺，却也能从中看出几分盛唐气象。

我们一直在提倡和谐社会，和谐是可以缔造的，但前提是整个社会说人话，做人事。

一个冬日的傍晚，很寻常的公交车站，五六个人在等候乘车。

这时，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远处走来。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紧贴着他的德国导盲犬配有专业的拉杆。这是一位盲人。男子徐徐地走近车站，在候车队伍的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人招呼盲人男子，但候车队伍中排在首位的中年男子，很快收起手中正在阅读的书籍，大步走到盲人男子的身后，其他候车人也陆续紧随其后，在一人一狗的身后，重新排成一个新的候车队伍。

过了一会儿，公车驶了过来。盲人男子在导盲犬的引领下，上了车。 正值下班高峰，车上已有很多乘客。但盲人男子上车后，人们迅速向车的后部集中，在原本局促的车厢里为他腾出了一小块空间。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被站在旁边的妈妈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让出了座位。

导盲犬抬头看了一眼，便将主人引领到空座上，然后静静地趴在一旁。

“您好，请问您要去哪里？”司机问。“我要去莫尔大街。”“好的，陛下！ ” 司机诙谐的回答惹得车内一阵欢笑。

车上，温和的导盲犬始终保持直视前方的姿态，神情专注。先前让座的小男孩，拿出一片面包，想上前喂它，被他妈妈制止了，并小声对他说：“它在工作，有自己的职责，不要打扰它。”听到“工作”一词，小男孩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小城不大，盲人男子很快到站了，与司机简短道别后，盲人男子与导盲犬下了车。 公车又继续向前驶去。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想不和谐都难。

前些天，看到一幅感人的画面。一个城管帅哥一边给来不及跑路的摆摊大爷戴上口罩，一边低声安抚他说：你卖菜是为了生活，我来巡查是为了工作。我来了你就走，我走了你再来，记住了吗？大爷听了热泪盈眶，连声说：好人，好人呐！

这位年轻的城管，不但人帅，心灵也帅。他用自己充满良知的言行，诠释了什么叫做说人话，做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