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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苦难的日子里,你都已战胜了它|十一浪

十一浪 一食谈 2023-10-28


在40岁的夏天,我睡了一觉。
我已经过了造作的年纪,可还是想对自己酸一句:奖励你,有勇气,写下这些文字。

这些年,我犹如一个亚细亚的孤儿,游荡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看山川草木为今生故人,视人情世故为前世冤家,压在心头的那些故人和旧事,宛若心魔,始终难以忘怀。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站在那里担心下雨,我却早已淋得全身湿透——这是加拿大民谣歌手、老炮莱昂纳德·科恩给我指点的迷津。

前些天,大学老师沈爱国遇到我,他居然还记得我一篇多年前稿子里的两匹马的名字,“一匹叫‘苍穹’,一匹叫‘自由’,这两个名字翻译得很理想主义。”

我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地送……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踌躇满志。另一是万念俱灰。

这样的长夜,我泪眼朦胧。

江湖契阔几风烟。

这些年,我见过报馆的道义,见过互联网的传奇,见过泼天的富贵,见过尘世中的草芥——可一到风尘萧瑟处,自私、狂妄、无知,猜忌、狭隘、寡义,总是无处不在。

作家刘原说,你的悲伤要自己度过去,你的艰辛要自己度过去,人间所有的苦厄、凄怆和孤寂都要靠自己度过去。这不是世间冷漠,而是众生皆苦。

前些年上班,牧马人轰轰烈烈,宛若拖拉机上山,常年单曲循环一首《浴血黑帮》的主题曲:“你的灵魂千疮百孔……上天也不待见。”

如今我只听《送你一朵小红花》。

只因里面有一句,轻巧坚韧,曼妙淡泊——“多么苦难的日子里,你都已战胜了它。”

这是“一食谈”的第一篇文章。

主编说,放开写,只要是美食写作就成,三餐四季,故土乡愁,飞禽走兽,风月同天。

我酸着鼻子写完,想,那苦难和美好应该也是人间滋味。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我敲下这些字,是了却自己的一个心结,也想告诉诸位,苦难已过——不为难所屈,不为危所乱,不为利所诱,不为名所累。这是我母校校长罗卫东所嘱。

人世间,风雨苍黄也好,渡尽劫波也罢,贫穷、孤寒和苦难终究会远去,善良、慈悲和道义,才是你我浮沉的命途中那永不停息的渔火。

我以前总喜欢写,书读得越多,越绝望,现在我承认:当年我所有的供词,全是屈打成招。

永远不要绝望,对你的绝望也不要绝望。

俞翔是杭州日报体育部的主任记者,我叫他俞老师。

19年前,他到浙江大学城市学院上过一节专业新闻写作课。课后,给大家留了一张名片。那时媒体如日中天,俞老师来上课,好比钱塘苏小屈尊到街道小屋指导工作。这个比喻好像不是很正能量。

次年,我读大三,实在找不到报社实习,也不愿身处小镇的父母辗转去寻昔日的门生旧故,便照着名片上的地址给他手写了一封自荐信。

一个月后,他打来电话:小伙子,你的信我收到了,你明天过来实习好了。

我和俞老师萍水相逢,只一节课的师徒缘分,却影响了我的半生。

在杭报实习了将近一年半时间,他知道我是穷学生,又是练体育的,常邀我去他家吃饭——师母备馅,他包饺子,锅里蒸着一笼大闸蟹,杯子里倒着温热的黄酒。

江南的肃秋,我常怀着一身暖意回到学校。

去岁请他喝酒,说起此事,我问,俞老师为何总是包饺子?他笑着说,他们家请客的最高礼节就是包饺子。

时隔多年我才知道,俞老师身出将门,从小长在海军大院,他父亲是开国大将、海军司令萧劲光“非常喜欢的一个通信参谋”,退休时是副军级。他自己因为喜爱体育,以处级干部的身份请辞,到杭州日报应聘当了体育记者。

在杭州日报做编辑时,要上夜班,好几次俞翔来得比较晚,问他,他就一句,打桥牌去了。

多年后,他才告诉我,当时有位显要卸任不久,寄情于山水,数次到杭州都邀请他一起做桥牌搭子。

一个和大人物打完桥牌的人,居然还能回报社默默做版面改错别字?杜甫晚年写了一首诗,长吁短叹,“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说自己老了,没机会上朝了。

到俞老师这,这种堪不破,算什么。

这些年,我见过太多文人,自诩清高,自命不凡,可回头论起攀缘巴结,言必称和谁谁谁熟,一副市井嘴脸者,那是如过江之鲫。

清洁自好如俞翔者,少。

我一直想给俞老师写一篇文章:他真诚接待了一个陌生学生,甚至如子侄般款待;以报人或者文人独有的清高,面对权贵,便宜行事……

这些年,世事艰难,漫漶支离,我就逼自己在长夜里读史。

1924年,青年学生沈从文流落北京已两年,身无分文,投稿无门,给各路名流写信求助,均无人理睬。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穿着单衣,裹着被子,正在屋子里写文章,结果当时名满天下的郁达夫收到信,来看他了。

两人聊了许久,听说他三天没吃饭,郁达夫请这位素昧平生的穷学生吃了顿饭,还把剩下的3块2毛钱给了他,临走时,不忘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抖落雪花,给他围起来。

回到住处,沈从文大哭一场,永世不忘。

上世纪80年代,郁达夫的侄女郁风访问沈从文,几经风霜的沈从文说起这件50多年前的往事,依旧老泪纵横,激动无比:“后来他拿出5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钱都送了我,那时候的5块钱啊!”

全天下的书生都有过落魄的时节,每每长夜读到此处,我们都是青年的沈从文,都曾泪湿过青衫。

如今,俞老师退休赴美带孙女,闲来无事,就在旧金山的硅谷看金发少妇跳广场舞,所谓“老俞和蕃,西出阳关”,名场面了。

宋淑萍就是宋卫平的姐姐,我们都尊称她宋大姐。

11年前,我母亲患病在杭州化疗。那艰难的3年里,宋大姐常去看她。

我母亲生前多次在背后夸赞:“宋大姐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有教养,她坐在我病床前,腰杆笔挺,真的是端庄大方。”

风采照人亦照月。

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狂狷褊激,每天把自己想成拎把屠龙刀站在马路上的主,文字剑走偏锋,即便写本地绿城队也是毫不容情,夹枪夹棒。当时流行写博客,我工作第一年被封杀了6次,夜半醉酒后便在博客上指点他人爹娘。

宋大姐就是看了博客认识我的。

后来她请我喝酒,喝茅台。

我先检讨,说自己文字粗鄙,德行亏欠,宋大姐大笑,说年轻人就应该这样。

我出自浙西衢州小镇,从未喝过茅台,她笑咪咪给我倒。我喝惯劣质啤酒的口腔,哪消受得起。一瓶喝完了,宋大姐问还能喝吗?我说还行,她又给我倒。

结果猛一站起,直接吐在她办公室二楼的一个盆景里,一中午全白喝了——之后,我每次经过她的办公室,都要往那个摆放酱香型盆景的地方多看一眼,心怀愧疚,怅然若失。

宋大姐有个儿子,年龄和我相仿,她出差时给儿子带礼物,也不忘给我带一份。衣服、鞋帽、箱包、香水、洋酒、书籍和化妆品……她知道我好读军史,去夏威夷时,甚至给我带了一块珍珠港被炸后的航母残片。

后来母亲过世了,我也准备离开报社,她还让儿媳妇盛老师给我带酒,要不是茅台酒要不是五粮液,“说好了,给你老父亲的。不许偷喝。”

在那些年的杭州城,我慢慢知道,一个人的慈悲和良善可以在无形中降服桀骜不驯,改变偏激冲动。

刘禹锡有一句,潮打空城寂寞回,在宋大姐的关心下,我这个浪荡子第一次把杭州当了家。

多年后,我终于体会到宋大姐的苦心,当初她看到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在异乡的种种不易,她希望自己能帮到一个倔强好胜的青年,守住清洁自持,守住恭谨有仪,将生活过得既无颓唐破败之势,也能有我志在寥廓的洒脱。

码这些字时,我身处安吉的竹林,周遭是旷古的静谧,唯有头顶的山风,将人生的去意与归帆一一解释。

苏曼殊有云,范滂有母终须养,张俭飘零岂是归——我母亲已经离世11年了,我无数次于天涯海角处想起她。我想她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宋大姐用她的慈悲和善良,将一个游子感化。

最近几年,我的人生也在起承转合,去看宋大姐的时间少了。听说她去年又当了奶奶,都没有时间道喜,我很内疚。

她闻言大笑,绿城队下个月在湖州踢亚冠,我们球场见。

8年前,我初到阿里,奉命去菏泽曹县的一个小镇,做为期半个月的调查报道。

好客山东,每日空闲便是喝酒。有个叫小侯的姑娘,是青岛美术学院毕业的,刚分配来镇里没几年。

我是南方人,吃不惯面食,三天没吃到米饭,萎靡不振。

她知道后,去买了电饭锅,每天在房间煮好饭,带给我。

足足半个月的一饭之恩。

后来她来杭州玩,我召唤了一大堆朋友喝酒,半夜三点大家逛到西湖断桥。众人均渴,夜深人静,哪有店铺。我野性发作,直奔断桥的冰柜,一把掀开,扔了100块钱,拿了几根冰棍就走。

那时刚好G20期间,第二天酒醒,在单位老是幻听到警铃声,把我带走。

2019年,我在北京买了台车,要开回杭州,路过山东时,听说她新婚,立马拐下去去讨了杯酒喝。

去年大年三十,我打电话给小侯。她说她在镇上查违规放烟花的,我说看完再报警啊。她笑,电话最后她告诉我:哥,我离婚了。

我一时语顿,许久才劝慰她:妹子,四面风沙驱野马,顾盼白首无相知,新年快乐。

小侯是个文艺女青年,这些年偏偏屡遭风霜,健康、工作和婚姻,仿佛和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她从未说过一声苦。坚韧得让人心疼。

余秀华有一句诗,写得极好,“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乱,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苦难算什么,你我照样血肉模糊地杀将出来。

王帅,山东烟台人,我们当面叫他帅总,背后喊他老王。

山东人素来仗义。

我在浙报大院待了8年,写了8年稿;在阿里巴巴待了8年,喝了老王同学8年的酒。感觉没喝够,径直投奔了现在的老王。

老王是贤达,带着我们在阿里巴巴征战了十几载,外人只言他能打,我独念他慈悲。

疫情时,他看着医护人员白衣执甲,心酸无比,偷偷跑到盒马,每天给医院送盒饭,要求是每天变着花样来。

他深知年轻人的不易。每年的工资估计都给年轻同事们发红包了,每逢双十一,他还会给公司的年轻人几个清空购物车的机会。

前几日和他喝酒,他说,前些年那个被清空过购物车的同事离职了,走之前给他发了条短信,说那一大卡车的电器、家具拉回老家,是她爸妈在当地最有面子的一天。

同饮者皆赞老王慷慨解囊,古道侠气。

我独敬他一杯酒,说:这个女生是个感恩的人,如今,白眼狼遍地横行,这个姑娘能发这么一条短信,说明她还念旧情,这钱那花得值。

老王没说话。一口把酒干了。

这些年,我深知老王的脾气。他素来风裁峭洁,崖岸自高,看风水的老手在他面前过不了一个回合,但是他偏偏内心柔软,最见不得人间苦难。

都说富贵难义合,困穷易感恩。

那些去过远方的人,终究会感谢春天的慷慨。

2023年的第一天,我曾写下一段文字,“很多人普通如尘埃,命里劫数便是浮世飘萍,世间的聚散离合,他们早就麻木且熟稔,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太多的惊涛骇浪,只是无数坚韧的你我在互道一声,保重。”

这个苍凉的俗世,我们无力抵抗死亡、地震、洪灾,我们伛偻地在这个世界跋涉。大多数人没时间面对尘世痛哭,但是他们会在长夜里流涕。

疲惫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美好,掰开来看,里面全是血泪和不屈。

去年,很多老人去世了。我认识的几位抗战老兵也归队。

最著名的衡阳保卫战中的“最后一电”——方先觉部死守衡阳47天,最后弹尽粮决,无奈发出最后一电。

“今晨敌从北门突入,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死报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这封决死电后经报纸报道,举国震动,无数国人为之洒泪。而发出最后一电的电报员卢庆贻老爷爷于今年1月因病去世,享年94岁。

他扛过了十万日寇,扛过了无数苦难,但这个冬天没扛过去。

如果当慈悲、宽容、坚守和热爱这些法相庄严的词,越来越不被在乎时,我们该怎么办?

长沙有位诗人叫张枣,他有一句诗名满天下:

只要一想起一生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一夜的明月低于屋檐。

十一浪

前功尽弃的报人,半途而废的公关

一个努力让自己柔肠百转地冷酷起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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