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刘原|关于食物的二十二条军规

刘原 一食谈 2024-03-08


最近看到段子曰:你若想让山东人恨你一辈子,就把他灌醉,在他的脖子上刻个文身。对于酷爱考公务员的山东人而言,断了他这条路,堪比杀父之仇。

关于山东的传说很多。譬如在酒桌上,东道主会设主陪副陪,端杯绝不逾矩,仿佛俩狙击手各自负责敌寇首级,主打一个使命必达,这个我领教过。又譬如女性不得上饭桌,这个只听闻过。我常琢磨:倘若有个老汉生了五朵金花,除夕之夜他孤零零在桌上喝酒,老婆和五个女娃在厨房里觥筹交错莺声燕语,到底谁被谁遗弃,倒也两说。

中国最早的规章制度,我怀疑是率先在饭桌上建立的。古人狩猎打渔,每日收获毕竟有限,一群山顶洞人生起篝火烤肉,如果谁手速快便能吃肉多,人类幼崽肯定活活饿死。

我是客家人。客家旧时礼数严格,军规和禁忌特别多,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孩童在长辈落座之前动筷。尤其是节庆宴席,满桌的鸡鸭鱼肉,验收权和阅兵权归长辈,你若敢当那饭桌上的先行者,破坏菜肴的完整和统一,轻则男子单打,重则混合双打。

但孩童又如何能强撑那浓郁肉香的煎熬,所以大人们执法有时也不太严格,在砍白切鸡时悄悄递几块肉给垂涎已久的小难民。明吃不行,在后厨偷吃几块肉可以饶恕,哪代人没偷吃过呢?

童年时我就已领略到这个规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不防着这群小老鼠,年夜饭会没有一道是完整的。

四十多年前,在外婆的寿宴上,母亲本来和我们这群小孩坐一桌,我姨悄悄扯了她一把,说到大人那桌去,别跟儿童团混。果不其然,我们这桌顽童每当大人上菜时,盘子还在空中,无数筷子和勺子就杵了过去,一通厮杀争夺制空权,夹杂着斥责、对骂和空战失败者的啼哭。

记忆最深的是,大人端上蒙山肉丸肉角汤——这道当地口碑第一的名菜时,满满一海碗在降落过程中遭遇致命性劫掠,放到饭桌时竟然已经见底,所有丸子都已不翼而飞。我本是肥头大耳的呆头鹅,却也能在肉丸空投的过程中抢到三四勺。

许多年后,我陪二宝练乒乓球对攻时,他问:爸爸,你这么老了,为什么反应还那么快?我想起80年代初自己参与哄抢的肉丸汤,喉结滚了一下,说:呃,据说这叫肌肉记忆。

我姨真是先哲。一个大人,若与一群小孩同坐一桌,那真是自取其辱。娃儿抢食天经地义,但你作为成年人总要讲点吃相,不好被裹挟到关于油花的战争里去。

多年以后,我对所谓传统视若敝履,没教娃说过一句客家话,更不会要求他们等我上桌才开吃。我总是炒好两三道菜后就叫他们赶紧吃,其余的热菜陆续上来,尤其是凛冬时节,如果等最后一道菜炒完,前边的菜早就冷了。

有位老领导曾说,但逢家里来客,负责下厨的他几乎上不了桌,都在客人吃的时候忙着炒一碟碟热菜,最后一扔围裙,吃点残羹冷炙。南方人没那么多讲究,进厨房吃油烟的惟一标准不是雌雄,而是手艺。

这领导插过队,时常在酒桌上讲述知青岁月。说那时粮食短缺,猪肉更缺,每次开饭时,生产队长就定下规矩:他喊一二三后,众人方可一齐举筷,只能夹一筷子菜,然后埋头吃饭,过一会,他又喊口号,周而复始。若非如此,那少得可怜的菜只怕十秒内就会被抢光。

叙述至此,领导仰头抿一大口酒,考问我们:那时米饭也少,你们可知如何才能多抢到一些米饭?我们答:当然是拼命盛满一大碗啦。领导狡黠一笑:非也,这是寻常的蠢汉思维,我每次都只先盛半碗,以极快速度吃完,然后第二次打饭时才盛满,而别人吃完第一碗时,锅里连一颗米都不剩了。

饭桌上的规矩,不单匮乏时有,即便在生活富足时,亦从未缺位。

我最头大的,是跟领导们吃饭。

单是落座时,你的尊臀就不知如何安放。你级别低而凑领导近,那显然僭越了;如果领导招手唤你坐他旁边,你却摆手不从,那简直是造反。我年少时地位卑微,但有些领导喜欢我文章,总招手唤我坐旁边陪酒聊天,跟三陪女似的,而我的顶头上司却坐在几米开外,我很怕他们心里不忿,给我穿小鞋。

后来参加一些级别更高的宴席,更是累人。某年市领导设宴,在全市第一高楼顶层的旋转餐厅,席间多为海鲜,尤其有一盘我最爱的大海蟹,当场就食指痉挛起来。无奈领导上来就先致辞,谁都不好动筷,大家装模作样吃两口之后,便是轮番敬酒,领导间或讲些套话,或者丝毫不好笑的段子,这种时候你都不能进食,只能矜持而真诚地保持恰到好处的笑容。

我曾想趁兵荒马乱时拿那巨大的蟹钳啃了,又恐咔嚓咔嚓的声音引来满桌目光,只好作罢。各人的心思估计与我类似,直到筵席散去,那盘海蟹仍是处子之身,我含恨投去幽怨一瞥,如同错过了今世有缘无分的情人,她曾经距我只有30厘米,而我居然不曾下手,像个阉版柳下惠。

我总结出一条规律:酒席上官员越多、级别越高,就越是容易吃不饱,往往一回家就得下个挂面充饥。为什么饿肚子?因为你要听领导的话。

对领导最大的恭敬,是不吃;而对草根最大的侮辱,也是不吃。

90年代末我在广西乡村采访,农民虽贫苦却好客,进门就递来一大海碗红薯酒,辛辣呛口,跟农药差不多,我勉力喝完,舌头已经打结,后来回去写稿,我对着采访本上潦草的字迹猜测了半天,不晓得自己写的是啥。但我若拒了那碗酒,老农只怕不会跟我聊半句话。

还有一次,去巴马扶贫,这地方很神叨,许多老头老太喜欢把自己的棺材摆在门口,夏天时就躺里边纳凉,时常有老人自称生于清朝,我估摸他们不是顺治年间就是康熙年间生人。

那次去的是特别贫穷的一个村,村民们把预备过年的猪提前杀了招待我们,全村老小都欢天喜地端着碗来分平素吃不上的猪肉。巴马香猪本是广西名产,但村民显然不谙厨艺,只会切成大块放汤水里煮熟,然后蘸着酱油吃。饭桌离这猪的生前故居不远,空气污浊,苍蝇横飞,有个扶贫队的妹子是城里的公主,见状冷哼一声,把头扭过去,竟是一颗米都不沾。

那衣衫褴褛的村长很不安,悄悄问我:是不是我们做的菜很难吃?我心底唏嘘了一下,说好吃呀,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猪肉。然后夹起一块肥肉,作幸福状咽了下去。其实我天生不能吃肥肉,会犯呕,童年时再缺油水,我都宁可吃青菜不沾它,但为了不伤村长的心,我背叛了自己的胃。

饭桌上的规矩除了各种繁文缛节和人心猜度,还有食材的构成。简而言之就是啥能吃啥不能吃。

众所周知,西北某些民族不吃猪肉,东北某些民族不吃狗肉,而印度据说不吃牛肉。曾听母亲说,她的祖父是地主,家中每头耕牛老死时,都必须厚葬,因为它劳碌一世,如同家人一般,剥皮啖肉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在上世纪的广西,实在是一种非常高贵而克己的乡绅之风。因为广西穷,把浑身蛋白质的一头牛深埋入土是件很艰难的事。

广西可能是全中国吃得最野的地方,争议最大的一个地方叫玉林,每年夏天都办荔枝狗肉节。鲜少有人知道玉林容县是杨贵妃故乡,幸亏她当年馋的只是荔枝,累死几十匹马还能送到长安,倘若馋的是家乡的狗肉,这锅焖好的香肉即便星夜兼程也绝对变质。

其实在广西,狗肉也属于禁忌,只不过这种禁忌只针对青少年。据桂地民间传说,小孩吃狗肉会破相。28年前,被发配到荒凉之地工作的我,决定到镇上吃一顿著名的白切狗,出发前心乱如麻,最后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反正都那么丑陋了,反正至今都没娶上老婆,再破相还能破到哪去。于是壮烈开荤,随后每天都照镜子,一样的歪瓜裂枣,但亦未变成青面獠牙。我醍醐灌顶:破相之说,纯属大人吓唬小孩,这些糟老头子为了独占炖锅,竟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他们的左胸不痛么。

不过我已十多年不碰狗肉,一是许多狗死于毒针,我怕氰化物,二是不少朋友都养狗,我能体恤他们对狗的感情。

总体来说,广西人百无禁忌,蛇、老鼠、蝙蝠、蜥蜴、蛤蚧、蚂蚁、海龙海马皆可泡酒内服。我常笑说广东人吃福建人,而广西人吃广东人。

同为南越后人,广东人也是一副食人生番的模样。20多年前,我在广州白云山下头次吃到了蝎子牛奶炖鸡,头发都竖了起来。有一次,编辑部同事共赴郊区花都,尝一道唤作龙虎凤的火锅名菜,龙是蛇,凤是鸡,女编辑们尚能接受,她们问虎是什么,我们打哈哈说是兔肉。半晌,服务生端上一盘血淋淋的切片组织,她们问这是啥,服务生随口说是猫肝。

这群爱猫如命的女同事们瞬间花容惨白,就像看到了验孕棒上的两道杠,一齐奔出门外,列队干呕。

当然你也不能攻讦广东人毫无节操。他们有所食,有所不食。记得有次台风来临前,广州人把超市里的所有菜蔬肉蛋扫荡一空,惟独没人抢购的是——

货架上的一堆红辣椒。

这是广东人在饭桌上最后的倔强和坚贞。

而我作为食物链顶端的广西人,也在删除自己的许多食谱。新冠之后,湖南禁了名菜口味蛇,我们偶尔怀念亦只能以鳝片替代之。年轻时连天鹅肉都吃过的我,对野味早已意兴阑珊,就像曾经夜夜笙歌的男人,老来都会厌倦远离夜场,而少年时没偷过腥的人,两鬓斑白时在广场上看到迎风摇曳的老白菜帮子,都想去拱一下。

饭桌是中国人最重要的社交场合,没有之一。鸿门宴也好,杯酒释兵权也好,觥筹交错之间,顺便把天下大事办了。

而饭局也是世俗眼光中判断亲疏远近的一个标尺,众人皆知我满腹黄段子,但只要席间有不知面目的生人,有女性,我都从不讲段子,除非碰杯的都是老兄弟,我才会偶尔助兴。

人生如同一场饭局,如同一场刑讯逼供,嘴巴什么时候张开,什么时候闭上,从来都身不由己,但只要内心有信仰,有微光,我们至少能守住最后的底线。

我在饭桌上是个超级没底线的人,你们闻所未闻的暗黑食物我都吃过;但我又是个超级坚守底线的人,譬如,从来不跟任何女性共进早餐。

因为,据说,天底下最暧昧最色情的饭局,不是夜雾如帐、媚眼如丝的烛光晚餐,而是满脸疲惫地穿着睡衣,和异性在五星酒店的自助餐厅里一起吃早餐。


刘原

作家、编剧、前媒体人

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

《领先处男半目》

《丢下宝钏走西凉》

《与尘世相爱》等
封面插图由AI生成

▼对谈系列视频,请点击▼

▼更多滋味文章,请点击▼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刘原|关于食物的二十二条军规

刘原 一食谈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