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崔瀚宇的幻想自然
访谈
崔瀚宇
“我们需要创作一些激发人想象力的、超越现实与世俗生活的作品形式,来帮助我们对抗生活的琐碎与无力感。”
“盒中精灵”展览现场,一弄画廊,2022
Hanyu Cui, GOLDEN - GREEDY, 2021
Oil on canvas, 50 × 141.71inches (150×360 cm) (150*120cm /3)
左: Hanyu Cui, Spiral, 2019
Pencil on paper, 18*24 inch (45.72*60.96 cm)
右: Hanyu Cui, Floating crust, 2019
Pencil on paper, 18*24 inch (45.72*60.96 cm)
长着蝴蝶翅膀的精灵,反复出现的树、光斑与蛇,纤细而张扬的女性躯体,放大了数倍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花叶与根茎——这不是《龙与地下城》的新模组插画,而是艺术家崔瀚宇在一弄画廊的个展,“盒中精灵”。模糊了面貌的幻想生物在童话般浓烈大胆的色彩中藏匿,老实说,这种风格在中国的艺术家里并不常见,这似乎更像是浸润在日耳曼古典文化体系下的创作表达。在令人愉悦的视觉体验背后,隐隐透露着不安分的躁动与危险,但这些都被模糊的叙事抑制住了。我试图在赠送的册子里找到些答案,却意外发现了崔瀚宇的素描作品,宛如耶罗尼米斯·博斯般怪诞的奇妙生物与变形的人类躯体,在干净有力的线条衬托下显得极具冲击力。
无疑,崔瀚宇的作品是“危险”的,隐藏在他看似天真童趣的自然画面之下蠢蠢欲动的是什么?扬弃了宏大叙事和哲学性思考,转而专注于自身的直觉与神秘主义体验,是否可以在一众空洞理论堆砌的当代艺术场域里,重新建立起观者与作品的深度联系?带着这些疑问我来到了崔瀚宇的工作室。
你一直以来就读的都是服装专业,我也在你的简历里看到了许多非常出色的服装设计作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向到以架上绘画为主的创作中,并以此作为你长久的职业方向的?
“Universe Without Boundaries” exhibition in ATT 19 gallery (Bangkok), 2019
以前学习服装设计的时候,老师一直说每个设计师都要找到自己的个人语言,我就开始思考怎么区别于其他的设计师。从那时起我经常自己画些作品,除了作为服装设计的印花,也慢慢地积累了一批绘画,时不时发到我的Instagram账号上。当时有个泰国的画廊主一直关注我的社交媒体账号,他看到我的毕设觉得很有意思,就邀请我去他的画廊做个展,把我的绘画和服装作品一起展出。那次展览对我非常重要。展览在曼谷的反响还不错,我觉得对于一个第一次在艺术界露面的年轻艺术家而言,这种来自外部的肯定给予了我很大的能量,也确定了我的一个人生方向。从那次展览之后,我就一直就把工作的重心从服装转向绘画了。
《自然爱隐藏》,2022
由一弄画廊出版
在画册《自然爱隐藏》中,看到你每一幅画似乎都有一个底色,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你平时的工作过程吗?
如你所说,底色在我的创作中是一个很重要的切入点,它可以给我很多情绪上的方向。因为我一般没有确切明晰的想法要画什么具体的东西。我习惯于从色彩出发,凭借直觉和当下感受到的一些情绪直接起稿,进入创作状态,再衍生出那些奇异怪诞的精灵、植物、山和水,这些都是底色带给我的。
“盒中精灵”展览现场,一弄画廊,2022
展览名“盒中精灵”与画册名“自然爱隐藏”紧扣了你画中的主题,如何理解这两者的命名?
“自然爱隐藏”,其实是一弄画廊的编辑紫鸣跟我聊天时抛出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观点——“自然是难以被完全理解;自然习惯把本性隐藏起来,等待着被解读”,这句话所描述的状态本身就很契合我的创作。
我喜欢画自然,也喜欢在自然里画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幻想生物、神灵精怪,但是这些东西是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因为我不想很明确地表达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觉得画面中的叙事需要观众来解读,而清晰的故事线会让我很焦虑,就像我做服装设计时,会很在乎设计有呼吸感和轻松感。过于具体的东西令人疲惫,所以我希望碎片化的元素透露出一些信息,每个人去解读的时候,就会带着自己的过往去看我的东西。虽然我的作品视觉很具象,但它并不具体指向什么特别笃定的东西,有些观众会把它串成故事,有些观众不会,他们只是看到这个画面,有某种氛围和情绪,这些都会大于它的叙事性。
展览名叫“盒中精灵”,这完全是根据画廊的外部几何确定下来的。一弄画廊就像是个长方形的礼物盒子,当我把画廊联想成礼物盒,那么拆礼物这个动作就带有了童真的意味。打开礼物盒,发现里面藏了很多梦幻的、超现实的精灵生物,仿佛构建了一个乌托邦的世界,这就是我所希望的给观众带来的视觉联想和体验。
Hanyu Cui, EPHEMERAL DANCE 3, 2021
Oil on canvas, 73.6 × 61 inches (187×155 cm)
你刚才提到一个词叫童真,事实上你的画不仅有童真感,也充满了暴戾,你是怎么去平衡童真和暴戾?或者说你是怎么去看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出现在你的作品中?
我有认真剖析过这一点。我很喜欢那种可以帮我跳脱出现实生活的无聊感的东西,就像小朋友喜欢奥特曼、恐龙一样。我们需要创作一些激发人想象力的、超越现实与世俗生活的作品形式,来帮助我们对抗生活的琐碎与无力感。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不得不面对自己生活里出现的各种问题,亲戚、朋友、亲密关系……还有很多来自社会的负面情绪。所以在我的画里,暴戾感和童真感的同时出现,是我生活状态的体现,也反映了我自身一些情绪上的拉扯。
“盒中精灵”展览现场,一弄画廊,2022
你在这次个展中是通过怎样的逻辑来进行展品安排的?
其实是自然生发的。因为我画画喜欢几幅一起进行,当时确定一弄画廊这个展览的时候,我起得稿中间都是以树为主干来衍生出画面,这几幅画都是近作,而且在视觉主题上也十分具有连续性,就选择了展出这些作品。
而展览中出现的两件小画是从大作品中延伸出来的,算是根据画廊空间进行的特定场域创作。因为画廊空间有限的,如果全是大幅作品,在我看来会过于拥挤压抑,所以我特地创作了两个小的作品来让整个空间会有一个呼吸的节奏。
Hanyu Cui, CRIME AND PUNISHMENT, 2021
Oil on canvas, 78.7 × 118.1 inches (200×300 cm)
你怎么看待很多人评价你的作品有很强的插画感?你会像其他架上艺术家一样把这种评价视为一种贬低吗?
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有把自己想得那么纯艺术,我本来就是从服装行业转到艺术行业的,而且我本人也对插画这种形式抱有一定的好感,我很喜欢魔戒的插画和托尔金的那些手稿。很多人会觉得我的作品是一个插画性的东西,但在我看来,我只能去表达我自己。大众怎么去定义我的创作,是属于插画还是纯艺术,并不会影响到我,我会继续这样创作。
从作品的视觉角度讲,有些人看到我的画,比如小孩子,也许读不到我想要表达的那些关乎我人生经历的撕扯、困惑和危险感,他读到的就是漂亮的画面,一个我通过视觉传递出来的乌托邦世界,那这幅画就是一个插画性的作品。但有些人除了读到漂亮的画面以外,也许还看到了隐藏在童真趣味下的暴戾,看到了我的挣扎,甚至更多层次的东西。所以是否具有插画感在我的观点里取决于看画的人,我只想忠于自己。
可以从画面中看出神秘主义对你的作品影响非常大,可以谈谈你怎么看待神秘主义吗?
我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但生活却有一部分是未知的,这种对未来和对自己的不确定性都会影响我的状态,因为我习惯于从内部找能量,所以必须要非常自洽才能进行创作。神秘主义给了我窥视未来和了解自己的方法,比如研究星盘,这种对不确定性的消弭带来的自洽给了我内心的平静感。
Hanyu Cui, THE CHANT OF THE NO-FACE SPIRIT, 2021
Oil on canvas, 74.8 × 90.5 inches (190×230 cm)
Hanyu Cui, SLIVER LINING, 2021
Oil on canvas, 90.5 × 90.5 inches (230×230 cm)
贵州的成长背景对于你做创作有怎样的影响?为什么你的作品充满了西方古典奇幻小说的氛围?
我在贵州的一个县城里长大,在小地方读完小学,初中到了省会贵阳。我全家都是少数民族,不过我从来没有刻意把这个背景拿来创作。因为我总想逃离一个固定的地方,所以我的成长经历里一直在往外跑,大学去了北京,后来又去了纽约、曼谷。但是现在再回过头看我的创作,我又觉得所有的创作好像都围绕着我小时候的经历,都是我所看到的自然的再现,是山、水、树、虫子这些在贵州乡下很常见的东西。甚至我小时候幻想的林中仙子就是我画得样子,把这理解为一种人类对于幻想生物的共性也好,或者全球化浪潮下被西方古典奇幻影视作品影响了也好,我觉得他们就长这样。我不喜欢现代化、城市化的场景,所以我的画里很少有这些。虽然我没意识到小时候的经历能给创作带来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潜移默化地,它好像已经根植在我的DNA里了。
你有尝试过进行其他媒介的创作吗?
我一直想和行为艺术家合作那种类似于整体艺术的剧场,把我作品中出现的人物与氛围提取出来,我会亲自做服装设计与舞台布景的部分,场景也不局限于现实生活,可以是VR或AR的,表演部分和行为艺术家或现代舞艺术家合作,音乐部分和音乐人、作曲家合作……毕竟我们能够感受到的艺术形式远远不止架上这一种。美感和时尚是贯穿我人生的东西,所以无论哪种媒介我都会在意这些,而形式只是表达的载体,我完全可以做很多有趣的尝试。我从来没有局限过自己,只是在目前这个人生阶段,我还是会聚焦在架上绘画上,也许等我再尝试一段时间以后,恰巧有机会和有想法的朋友凑到一起,可能就会把这个剧场推进下去。
设计部分
在这次展览中,出色的展览视觉让到访的观众更深入地了解崔瀚宇的创作脉络,又给未能到场的观众提供了另一个认识崔瀚宇的途径。因此,我们也向本次的展览视觉的设计师Siwang Chan发问,以另一个角度去探索展览视觉设计与崔瀚宇作品之间的关联。
Siwang Chan
平面设计师,现居于北京。根据对日常情景和信息文本进行多元的视觉尝试,在形式与内容之间的流动中保持平衡状态,以应对不停切换的图像使用场景,在营造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鲜明特色的图像的同时,注重设计的细节。
ins: siwangccccc
weibo: siwangccccc
这次展览的画册和视觉设计都非常精彩,请问进行展览的视觉设计时是怎么和设计师沟通的?
其实这次和设计师Siwang Chan的合作是一弄画廊促成的。我很感谢一弄画廊为我考虑了很多,因为这是我在国内的首个展览,所以紫鸣希望能够在短时间内让大家全面地认识我,就有了《自然爱隐藏》这本画册——大家可以在里面找到我的创作线索。我一直相信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不想因为自己的认知局限去影响设计师的判断,也没提什么具体要求就全权交给设计师了,这既解放了我也解放了他,合作过程非常愉快,最后出来的效果也很好。
Siwang可否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设计思路和过程?
画册《自然爱隐藏》呈现的是崔瀚宇近几年的作品集合,而“盒中精灵”展示的是今年的新作,所以可以说画册是对画作比较完整的记录,相对展览而言会更全面些,在主题、内容与媒介的选择上都有差异,设计思考的维度也有所不同。
《自然爱隐藏》,2022
由一弄画廊出版
先谈谈《自然爱隐藏》这本画册吧,在收到艺术家发过来的资料后,与艺术家以及一弄画廊的编辑紫鸣进行多次的沟通后达成了一个共识:我们都希望画册着重作品本身,如何在限定的开本里较大程度的呈现画作细节,减少设计痕迹。
可能最具“设计”的地方就是封面,中英文书名的错落排版,随机截取部分的笔划采用烫透工艺,在光线较好的地方能看见文字全貌,表达艺术家与其作品带来的感受和特质;而内页则是“一张纸即一张画”,可单独作为招贴海报存在,每张内页的尺寸是以作品本身的比例来设置(整体内页部分是不规则的形态),只保留了作品图像、作品名及做索引使用的序号,将前言、艺术家资料与画册的一些出版信息等放在了封套,而作品的详细信息(时间、材料和尺寸)则单独汇总在一张索引页上;装帧仅用白色束口绳作为固定使用,且不影响内页的观看,所有的内页和单张都是活页的状态放置于封套,样式类似文件夹。我主要以时间线为脉络来梳理作品,在编排上选择了常规方式。
关于“盒中精灵”展览的整体视觉,是在仔细观看和体会艺术家作品的过程中,结合艺术家的阐述,闪过了一些对于“灵光”或“白光”乍现的想象:海报整体呈现出一种“动态”的线索,背后的图像经过曝光和模糊处理,显示出涣散的、光晕般的视觉特性,右上角的按钮来切换底层的作品图像,而标题字的设计灵感源于“精灵”舞动的轨迹。
ABOUT 一弄画廊
IS A GALLERY是位于上海静安区的替代型画廊,于2021年初成立。画廊以由下而上的,本土化的工作方式持续为国内外艺术工作者提供创作空间,以展览,策展,讲座,工作坊以及出版等方式进行社区化实践。
邮件 Email:isagallery20@gmail.com
微信 WeChat: isagallery
Instagram: @isagallery_shanghai
https://isagallery.org/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一弄画廊
采访、撰稿/王莲仪
校对/林紫鸣
视觉设计/姜伟阳
排版/曹可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