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韩倩的故土、记忆与乡愁
访谈
韩倩
“当我们想要去了解更多不自洽的东西,想进入到一种并非人类学范畴所属的田野时,这些历史与记忆往往就会把我们引向更久远,或者说更复杂的一个世界当中。”
《在海潮间歇的寂静里》,4k单频录像,彩色有声,2022
在我初识韩倩时,她正在北京歌德学院做驻留艺术家。彼时的会面简单愉快,绵绵细雨中,韩倩给我讲述了她追溯家族史的创作脉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过着一种游牧式的生活,她往返于北京、上海、广州、昆明、武汉等多个城市,并即将开启一段暂时定居云南的生活。这使我对她的创作状态十分好奇,游牧意味着韩倩不需要一个固定的工作室,这不仅对于创作媒介多了些苛刻的要求,也暗示了她的实践是沿着一条更加复杂的历史轨迹,需要大量的调研与走访,梳理与反思。今年9月,韩倩恰好在上海的We Space画廊举办了她和赵玉的双个展,我得以一个更直观的体验介入韩倩极个人视角下隐含的历史洪流。见微知著绝非艺术家想要表达的重点,但这却不能让我们停止对有关宏大叙事之下个体命运的想象。这次专访让我有机会深入了解韩倩,找寻她记忆、身份的不确定性的源头。《她 他 她 他》展览现场,2021
Hélène Delprat工作室
我收集了一个法国人描绘他的日常的声音,就是一个人说“现在我在这儿”、“我在吃饭”、“我在喝水”诸如此类的描述。我同样收集了许多生活中常见的背景音,并做了两个声轨,把这它们交织在一起。我刻意保留了一些错位,可能他说“我在吃饭”的时候,背景音却是在喝水。这段音频大概持续了10分钟,这期间我就蹲在那个一平米内,在地上不停写字,写法语的“我在这儿”。在一平米空间外,我架了一个一直处在闭门状态的相机,就好像有个第三者的视角在观看我。最后当声音结束了,我的行为动作也结束了。“我在这儿”重复在地上叠加,一平米的地面变得模糊不清,一平米之外的第三视角却得到了一张空白的照片。
我一直觉得这次workshop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启发,我在那个时候直觉性地去做了这么一件事。时间过去很久,我才慢慢发现,好像自己的作品一直围绕着这种不确定性,或生活中一些非线性的日常和时间,包括交织重叠在一起的记忆。但这是在做了很多不同的创作之后才意识到的,当我回溯过去审视自己,我觉得这其实是来源于一种对于身份的不确定。
我觉得这种不确定性是从小有的。可能因为我家里的情况,我从小学就开始住校,一直在那所学校读完了高中,高中后就直接出国了。我住校的地方离家里非常远,我们家在武汉的青山区,但我小学住校的地方是在汉阳,坐公交车去学校需要两个小时,到了初中高中虽然换了校区,但距离我家还是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那会儿武汉也没有地铁,所以从小我就只有周末会回家。我至今都不会说武汉话,但是我那个时候一直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会这样,最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学校都说普通话,但我后来发现我的同学们都会说武汉话。还有小孩子们那时候一起出去玩,从来没有朋友或者同学说来青山玩,我们都是去武昌、汉口玩。青山区好像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或边缘化的存在。到了出国之后,身份的不确定性就更加凸显了。
也有策展人朋友问我怎么看待故土,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故土,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故土是他出生的地方或跟他相关的地方,但对我来说,我觉得我的故土其实是在意大利。但这是非常非常奇怪的,不可能有意大利人觉得韩倩是一个意大利人,我的意大利语也不可能像一个意大利人说得那么好。意大利是我出国后长居的第一个国家,它教会了我生活,我与他人之间的交往,对于情感的理解,对如何理解认识这个世界的思维方式,其实是在那里建立起来的。
《房间的来信》,2020
但是很明显,我永远都是一个中国人,哪怕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再好,也不可能是完全属于那里的。一个亚洲人被赋予的文化烙印和自身的外貌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明确的,我觉得很矛盾的是我确实在那里找到了我的归属感。所以我好像总是处在两种身份交错的状态里,这种状态其实在去年回国之后更加明显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曾经是在一个非常封闭的环境中成长,对家庭有一个比较遥远的心理距离,紧接着又很快离开了自己的家。我记得你也是很早就去了英国,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去伦敦的时候19岁,我确实有跟你非常相似的体验。不过主要是因为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给我带来很好的记忆,我一直觉得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日子是在伦敦度过的,对我来说“伦敦”就意味着快乐的生活。除此以外,在伦敦因为没有了家人和国内这种社会的影响和束缚,我的改变非常大,可以说我的独立人格是在伦敦形成的,所以我也认同那是我的故乡。但是如你所说,我也永远都是个中国人,这跟国籍无关,是人种、相貌和文化背景带来的烙印。事实上这种烙印不仅难以抹去,更多的是我根本就不想抹去。因为我同时也非常热爱中国文化,哪怕我现在是在做当代艺术,但实际上我对中国过去流传下来得很多士大夫美学、精神文化有骨子里的共鸣,看到唐诗宋词里美妙的诗句我的血液可以沸腾,这种体验是我在读莎士比亚、拜伦、乔叟的时候没有的,我是一个非常具有东方情怀的人,但我精神上的故乡,能让我产生nostalgia(乡愁)的故乡却又不在中国。我觉得像我们这类人,身份认同的问题会困扰我们一生,因为我们精神上会是永恒的流民。
对,如果我是先到巴黎再去意大利也许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生命体验,正是因为我是先去了意大利,尽管在那个时候我对当代艺术的了解处在非常稚嫩和初期的阶段,但学会了生活才让我真正地成长,也让我有了未来做当代艺术创作的可能,这很珍贵。
这件作品是2020年做的,我当时已经9年没有回家过年了。那年刚好学校有个假期,我就跟我妈说想回家过年。我提前规划了很久,买了一张1月24号回武汉的机票,到了20号左右,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有关疫情的消息,但我家人还是觉得我应该先回来,大不了一块在武汉的家里待着。我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那会儿你不可能去想象如今这样的场景。当我正一个人在家收拾行李时,我收到了短信说因为机场关闭航班取消了,我对当时的整个记忆就停留在了我在收拾行李这里。
《房间的来信》,2020
从那天之后一直到3月初,在我回到上海之前的这一个多月时间,我几乎没有见任何朋友。尽管当时巴黎的状态还是非常自然的,时装周之类的活动都如期举行,疫情爆发前我在巴黎的家里也经常会有朋友来聚餐聊天喝酒,但是在那一个多月,我停止了一切社交活动,只是跟一两个有共同感受的朋友,一起去买口罩,再给国内寄口罩这些物资。我每天机械地不停去看有关疫情的新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睡眠大概变成了一天只有三四个小时,导致我每天四五点起床这个状态持续了一年多。
《房间的来信》,2020
可能是因为我不仅没有一种工具可以跟外界交流,我的房间也无法感受到任何一种时间的尺度,在里面坐着也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就只能坐着发呆看书想东西、写东西,过一会就睡了,然后再接着起来。到了后面的时间,这种交替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房间的来信》,红外拍摄视频,2020
这个过程当中产生的文字是毫无预期的。最开始我就是放了一个监控设备在我床对面这么录着,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会产生什么样的梦境、想象或回忆,因为我根本没有过这种身体体验。事实上我一直在睡梦和苏醒间穿梭。
《房间的来信》,We Space展览现场,2022
太神奇了,有一点像神秘学中提到的通灵和冥想体验。你把自己关在一个隔绝世外的房间里,其实是塑造了一个安静独处的状态,缺乏足够的食物与灯光让你在睡与醒之间不停流转,最后你达到了那种恍惚间非梦非醒的状态,可以跟超自然的力量交互。
对,确实很像。因为在那之后这个状态维持了比较长一段时间,我持续得梦到那些场景,我的梦境变得非常清晰,并且会不断跟过去一些东西产生对话,甚至在我离开了那个房间之后也维持了一阵子。在里边的时候,到了后面吃得东西越来越单一,或者说越来越少。到后来我甚至不会感到饥饿,而且身体逐渐变得非常轻盈。但是随着更长的时间,这种感觉渐渐消散,我不再有那样的梦境和想象了。
Missing Path是今年的作品,在这个作品中你已经开始了和家族史有关的探索,武汉、武钢,你家和你祖父母家这段路程对你意味着什么?
这件作品和我现在做得其他作品,都源于14封信当中的一些想象,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不确定性与缺失感,是来源于对家乡没有归属感。14天完了之后,我迅速去拍了一部关于我爷爷奶奶的短片,当时通过很多老照片虚构出了一些跟他们之间的想象和对话。后来我又回国的时候,就决定去拍一部有关家族史的长片,也就是我现在在剪的片子。
Missing Path影片静帧,双频录像,彩色有声,14'38'',2022
就像我在Missing Path里提到的,我爷爷奶奶的旧宅在2018年被拆毁了,那个其实是我从小长大的房子,在我要去住校之前就一直生活在那个地方。当房子拆除时候,我还在巴黎,半夜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哭了一晚上。第二年回国的时候,还特意回去看了那个废墟,翻墙到了里面,我当时就很希望为这个地方做一件作品。Missing Path里的这条路其实就是我当时住校每周回奶奶家吃饭,奶奶再要陪我走回自己家的路,这么多年直到房子拆除她都保留了这个习惯。房子拆了以后,他们又搬迁到另外一个地方,所以这条路还在那里,但我们再也不会一起走了。哪怕我们再一起去走一遍,这跟我们曾经那种日常的行为,也不再是同一种日常和记忆了。Missing Path截图, 双频录像,彩色有声,14'38'',2022
我开始更多地了解我的家乡,包括武汉话,包括青山区,当然这些也都是我在拍长片过程中又重新挖掘到的一些历史后建立起来的东西。说回武钢跟青山,我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武汉或青山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后来在做创作时才慢慢发现了这背后之间的关联。所有的关联都是来自我的困惑,我在追问我到底是谁,我跟这个世界联系是什么,为什么我们家除了我妈没有人会说武汉话?青山区为什么是在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所有这一切,后来促使我去了解这段家族史,我就逐渐发现所有这些身份的不确定性的来源,早在我爷爷奶奶辈就有了。他们移居武汉的契机是1958年武钢的建设。而在武钢之前,青山区是一片渔村和荒地,所以某种程度上,那个时候到来的所有的青山的原始居民都是重新建立起的身份。其实从你的访谈里面,我感觉你是一个非常反叛的人,你在怀疑身边的一切,你在怀疑这个世界,你怀疑图像、怀疑记忆、怀疑感知。
对,但是其实另一方面又是非常脆弱。因为我觉得这种怀疑比较痛苦,你追求的就是你想证明那么一点点,但是当你终于触碰到了一点的时候,你仍然会怀疑。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We Space我们空间
采访、撰稿/王莲仪
视觉设计/姜伟阳、曹可艺
排版/韩紫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