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荣一: 音符、幻影及炼金术

林荣一，日本自由爵士中最具代表性的萨克斯演奏家和编曲家之一。与多数音乐家的线性发展不同，他的音乐之路充满了对音乐形式的不断探索与深刻反思。从 20 世纪 70 年代投身自由爵士乐，到 90 年代开始涉足编曲并钻研其结构，他最终将这两者巧妙融合，探索出了自己的道路。

第一乐章：自由即兴的召唤

• 早期的探索

林荣一出生于 1950 年的东京。当时正值爵士乐在日本兴起之际，他的成长与爵士乐的发荣滋长交织在一起，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

把时间线往前拨一拨。1945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落幕后，美国以盟军的名义对日本实施军事占领。美国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也随之而来，爵士乐就是其中之一。大量驻日美军对现场音乐表演的需求，特别是对爵士乐的渴求，为日本本土音乐家提供了大量演奏、传播、和外来爵士乐手交流的机会。

日本最具影响力的高质量爵士期刊 Swing Journal 发行，“ジャズ喫茶”（爵士喫茶）——一种边听着爵士乐边喝东西的咖啡店涌现，美国的爵士乐之王 Louis Armstrong、硬派爵士乐领袖 Art Blakey 来日本演出掀起的风潮……一个风起云涌的爵士时代就此诞生。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观持续发展到 60 年代后：日本的打击乐手富樫雅彦、吉他手高柳昌行、钢琴家山下洋辅和佐藤雅彦等人都推出了他们的佳作。

爵士期刊 Swing Journal

60 年代时林荣一正在上小学，他对艺术的审美和同龄人比起来略显成熟。当周围的同学还沉迷在黑白电视里的卡通人物时，林却格格不入地展现出了自己对西洋流行乐和一些老歌的热爱。他还有一大爱好：喜欢听广播——主要是喜欢听广播里的歌曲。这个独特的爱好让他在深夜的广播节目里接触到了爵士乐。

在 FEN（远东美军广播网）的节目中，他被每周一深夜 12 点播出的爵士乐节目所吸引，尤其是 Miles Davis 演奏的 Round About Midnight 让他深深着迷。本多俊夫（萨克斯演奏家本多俊之的父亲）主持的 AM 广播节目，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偶然相遇：中音萨克斯的启蒙

林荣一在中学时加入了铜管乐队，原本他打算学习小鼓。然而，小鼓在当时被普遍认为是“女性的乐器”，这种观念相当根深蒂固。放弃了打击乐后的林荣一转而选择了木管乐器——中音萨克斯。这一选择却在不经意间奠定了他一生的音乐道路。

到了高中二年级，经过五年的铜管乐队熏陶，林荣一逐渐对这种“正式”而“结构化”的音乐形式失去了兴趣，转而被爵士乐中的“即兴”与“个性化表达”所吸引。然而，由于之前接受的都是正统的铜管乐教育，林在初次接触爵士乐时，有种“盲人摸象”般不知从何学起的困惑。

林荣一原本计划进入音乐学院，向东京艺术大学的萨克斯演奏大师阪口新和大室勇一学习，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与他在铜管乐队接受的教育并无实质性差别，因此对这种照本宣科的学习方式很快失去了兴趣。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放弃对爵士乐的研究，而是在“自由爵士”中找到了乐趣。放学后，他常常回家播放 Eric Dolphy 和 Ornette Coleman 的唱片，伴着音乐尽情“胡吹乱奏”。他对自由爵士的理解在那时初见雏形，但周围的人却对这种音乐形式表示不解。在之后的回忆里，他形容那段时光为“郁郁不得志的高中时代”。

在阅读 Swing Journal 时，林荣一了解到了山下洋辅和他的三重奏。

山下洋辅在当时以他疯狂的演奏方式闻名——“用手肘敲击钢琴键盘来与鼓声竞争”。他组建了著名的山下三重奏，坚持自由即兴的探索。第一版正式的山下三重奏由森山威男（鼓）与中村诚一（萨克斯）共同组成。

山下洋辅三重奏在早稻田大学的自由爵士现场，右起为：中村诚一、山下洋辅、森山威男。1969 年 7 月，电视导演田原宗一郎在报道 60 年代地下活动人物时，找到山下洋辅及其三重奏，对他们演奏的自由爵士表现出兴趣。在交流中，山下提到“我想死在钢琴上”，田原则回应“那我就‘杀’了你”。随后，田原安排他们在学生运动期间的早稻田大学一间教室内演出，预期学生们可能会不理解，甚至破坏演出。然而，学生们全程保持沉默，专注聆听，有些人还为他们疯狂的演奏流下眼泪，演出最终在掌声中结束。这场演出也让他们一举成名。

山下三重奏有个固定的演奏“据点”——东京新宿著名的爵士俱乐部 Pit Inn。

当时许多有志于艺术、戏剧、文学追求的年轻人纷纷涌入新宿。他们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书，在武藏之馆看电影，在黄金街喝酒。文化和艺术在这片充满养分的土壤上疯狂生长。Pit Inn 正是这样的背景下演化成了新宿地下文化的代表场所。

大部分人只把山下的传奇当作一个杂志里的故事，看过了便抛诸脑后，但林荣一不同。一直以来都向往自由爵士的他在杂志上找到了共鸣。这种共鸣向他发出强烈的召唤。他也因此决心前往 Pit Inn，与这位自己敬仰已久的音乐家亲自“交流”。

Pit Inn 旁边有一家天妇罗店，被山下三重奏当作演出的“休息室”。1966 年，身穿高中生制服的林荣一来到这家店。尽管被贝斯手吉泽元治在门口呵斥道“这不是学生乐队的演出！”，他仍然闯了进去，直接去找山下“谈判”。旁边的音乐评论家相仓久人对林荣一的勇敢和闯劲表示赞赏，最终帮忙促成了他在 Pit Inn 的第一场即兴演出。

Pit Inn ©️ 内山繁

山下三重奏每周日晚上都在 Pit Inn 演出。在林荣一加入的这一晚，演出一共分为了三场——第一场演奏了爵士标准曲，第二场在中村诚一加入后开始自由即兴，第三场则是林荣一的“乱入”。令在场的人惊讶的不止是林荣一高中生的身份，还有和他年龄不匹配的技术和表现力。

就这样，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林荣一几乎每周都去 Pit Inn，加入山下三重奏的即兴。

第二乐章：编写情感的旋律

• 蛰伏岁月

大学毕业后，林荣一的父亲突然因脑梗塞倒下。为了维持生计，林荣一开始在一些偏僻的歌舞厅里工作。他不仅演奏爵士乐，还参与了迪斯科乐队，也为演歌伴奏，甚至还在高级酒店的餐厅里演出——可以说是“什么都做过”。

生活的重压让林荣一无法像过去那样自由地表达内心的节奏，但他并没有因此灰心丧气，而是从演奏与生活的夹缝中寻找突破口。周遭的演奏环境促使他开始大量学习、钻研经典的萨克斯曲目乐谱。

除了实践，林荣一还沉浸于大量的音乐聆听和研究中。从 20 世纪 40 年代与 50 年代的酷派爵士，到 60 年代和 70 年代的蓝调与流行乐，他细细体会其中的节奏变幻和音色差异，从传统和经典中汲取灵感，丰富自己的音乐语言。

虽然演奏的内容受限，但他还是在演奏风格和乐器音色上找到了“相对自由”。

林荣一掌握了类似 Lee Konitz 的演奏风格：把一些奇怪的重音或音符组合在一起，把一个拍号强加于另一个拍号之上。

林荣一曾因为喜欢 David Sanborn 的音色而努力模仿他的演奏风格。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学习了 Sanborn 的技巧，还开始思考自己音乐的真正意义。Sanborn 以“加宽喉咙呼吸法”著称，利用放松和扩大喉咙气道来控制气流，从而产生饱满而宽广的音色；而林荣一则采用向下吹气的方式，二者在呼吸控制方法上截然不同。

经过反复尝试，林荣一逐渐意识到，与其一味追求悦耳的音色，他更想传达自己的情感。在向下吹奏时，他所产生的柔和、深沉的音色恰好能实现这一目标，因此他决定放弃对 Sanborn 的模仿，回归自我。

• 重返乐坛

1980 年，距在 Pit Inn 的即兴合作过去了整整 14 年后，林荣一与山下三重奏再次相逢，这也成为他经历里一段重要的篇章——这一天，山下洋辅在乐队萨克斯手武田和命的引领下，踏入了位于荻洼的爵士酒吧“イワシの目”（沙丁鱼之眼）。深夜的酒吧灯光柔和，乐声如潮水般涌动，刚刚结束工作的音乐人们聚集于此，林荣一也在其中。

实际上，在这之前，林荣一与山下有过一次短暂接触。

1972 年，在中村诚一离开山下三重奏之前，林荣一接到了山下的电话。在那次会面中，林与山下和森山即兴演奏了一两首歌，交流了一些生活琐事。事后林荣一才意识到，那是一场加入山下三重奏的“试镜”。但由于他当时的音乐阅历尚显不足，最终第二版的山下三重奏的萨克斯手由坂田明担任。

经历了蛰伏岁月的历练后，林荣一在 1980 年和山下的重逢中展现出了更广的深度和音乐表达力。山下曾赞美道：“他（林）的音乐里蕴藏着丰富的情感与独特的视角。”林的萨克斯声比之前更富层次，时而低沉且富有力度，时而轻盈透亮，收放自如。因此，尽管当时的三重奏并没有缺乏成员，山下还是邀请了林荣一作为“特邀成员”加入。几年后，在山下的介绍下，林还作为鼓手富桐雅彦三重奏的成员，与贝斯手吉野弘志一起合作了两三年。

在正式加入山下三重奏后，林荣一虽然实现了年轻时的抱负，但他并没有就此满足，而是兼收并蓄。除了日常即兴外，他也一直在主动研究音乐理论。他动手记录了关于“如何使用十二音阶”、“即兴时从哪个调开始会如何影响歌曲的走向？”等原创想法，摞起来的笔记本厚达几十厘米。

1990 年，林荣一朝着更宏大的目标进击。他开始尝试成为一名编曲家。他在北海道组建了自己的管弦乐团 MAZURU，乐团有十三名成员。而林荣一作为创始人，乐团歌曲的编写、指挥、调和，都需要他亲力亲为。

事实也证明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闯 入Pit Inn、阅历浅薄的毛头小子。MAZURU 在发行了第一张同名专辑后就大获成功。由林荣一编写的收录曲 Naadam 经过乐团渋さ知らズ（涉不知）的现场演绎后大放异彩。MAZURU 也走出了日本，受邀在德国纽伦堡爵士音乐节演出，林荣一也因此成为了受国际认可的日本中音萨克斯演奏家。

林荣一于 2012 年 4 月 21 日在横滨演奏歌曲 Naadam

乐团 MAZURU 的成立也是吉他手石渡明廣与林荣一的初次合作。之后他们也以二重奏的形式在京都咖啡馆演出（2013），在去年和片山宏明以三重奏的形式发行唱片 驢馬駱駝（驴骆驼）。石渡明廣五岁开始学习吉他和鼓，因作为舞踏乐队 DAIRAKUDAKAN 的音乐总监而闻名，他从 80 年代末便一直活跃在日本爵士乐界，本次 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他也将作为四重奏成员之一再次和林荣一合作。

第三乐章：自由与旋律的交织

• 随心演奏

音色也是林荣一现在演奏中的重要元素。2022 年，在日本巡演的萨克斯手 Ludovico Einaudi 在与林荣一合作后，感叹他的演奏像是“一种独特的声音”。

林荣一独奏

Einaudi 所形容的林荣一的“独特声音”并非单调的音色，而是一种个性鲜明的自我风格。在独奏中，林荣一能够像“捏橡皮”一样，轻松自如地游走于不同音域之间。这种“音色”源于他演奏时的深刻意识，透过音孔清晰地流露出来。它可以是悠扬婉转、柔和温暖的呢喃，也可以是急促高亢的呐喊，如雷霆般震撼人心。

“我想发出好的音色，这不是受到他人影响的。我希望发出让自己满意的声音。这样做下去，我的音色会不断变化。”不过，林荣一也会吸纳并融入他认为好的东西。

最近几年，他会在 Pit Inn 的工作日午场开设每月一次的“月刊林栄一”——全程以自由即兴演奏的形式进行。演出者由店长挑选，会有一些林荣一之前未曾合作过的人，甚至通常不做自由即兴的人，演出也因此变得更加多元有趣。

月刊 林 栄一 2024 年 6 月号

例如，钢琴演奏家片仓真由子在 2021 年 6 月的“月刊林栄一”中感慨：“这就是即兴创作的感觉！”林荣一也因此断言：“我不会说‘即兴演奏太糟糕了！相反，未来我将继续做即兴演奏。它是自由的，可以（用它）进行各种实验。”

迄今为止，他与多位音乐人合作，发布了近 30 张主导的专辑，并参与了数百张包含萨克斯音景的唱片录制，其中不乏由他编曲和制作的作品。

2020 年，林荣一在 Pit Inn 带领着他的重奏团体 Gotas Meeting 在 Pit Inn 演奏庆祝自己的 70 岁生日。Gatos 里几乎全是年轻人，只有林荣一白发苍苍。作为领导者，他创作和编制了 Gatos 的所有歌曲：一些连复段。在演奏时各位成员会加入自己的即兴，从而创造出一个整体的独特声音。在现场 Gatos 的同名专辑 GATOS Meeting 的内页注释中，林荣一写道：“近年来，我一直想只用我的情感和感受来演奏。”

“以前演奏标准曲或自由即兴时，我感觉像是在切换开关。现在我希望将它们结合起来。”林荣一在采访中说道。他也提到，无论是孟克（Thelonious Monk）还是明格斯（Charles Mingus）的标准曲，他都会以不同的形式，以旋律为背景进行即兴演奏。

“不过现在感觉比过去更加自由。”他认为，“即使理论上可能是错误的，爵士乐也要凭感觉演奏，这就是其中的乐趣”。

参考资料：

https://buddy-tokyo.com/schedule/584

https://jazztokyo.org/issue-number/no-295/post-80938/

https://note.com/makoto_kob/n/n6b9b26c629c5

https://jazztokyo.org/reviews/live-report/post-83587/

https://jazztokyo.org/column/reflection-of-music/post-57588/

https://jazztokyo.org/reviews/cd-dvd-review/post-56491/

https://www.arban-mag.com/article/75169

https://www.douban.com/note/715154110/?_i=8037500rzIea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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