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写不好字的经学大师:曹元弼
光绪二十一年,农历为乙未年,西历则是公元1895年。
本年恰逢春闱,全国各地的举子们云集京师,参加会试。要在往常,京城的春天会因此而热闹非凡。不过这次光景大不寻常。前一年朝廷与日本开战,节节溃败,到这年春天,威海卫陷落,北京城陷入恐慌,甚至有人提出迁都避难。接着,日本提出的和约条款传至京城,屈辱感弥漫于年轻的举人们中间,他们联名上书,要求朝廷拒绝和约。对大清国的读书人来说,像这样团结起来发声,还是头一遭儿。
尽管如此,会试和殿试还是照常进行。五月,参加完殿试的进士们按照惯例,要参加“朝考”,以决定他们被授予何等官职。朝考发榜后,有御史参奏“阅卷不公”,并举证说,有一名叫曹元弼的考生,字迹模糊,却获得二等的成绩,不合规矩。原来,清朝科举,不但考文章,还要看书法,考生要写“墨乌黑,字方整,笔光润” 的“馆阁体”,才算合格。军机大臣翁同龢随即上奏,说这位曹元弼“虽写不成字,实大江以南通经博览之士”,获得二等,实至名归。结果,曹元弼的成绩还是被降为第三等,仅仅被授予内阁中书这一小官。翁同龢遂感慨道:“经生安能与时流争笔画之工哉!”
这位曹元弼何许人也?如何能年纪轻轻就获得“通经博览”之名?
曹元弼出身于苏州泰伯庙桥下塘曹家。曹家素精岐黄之术,出了很多名医。古语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道与医道本相通。在这个家庭里,曹元弼很小就受到儒学的熏染。三岁,由祖父开蒙。四岁,由父亲教《四书》,并开始读经。十三岁时,受学于舅舅倪涛。这位舅舅“讲解精详,于经传辞气脉络纤微必辨,神与古会”,对曹元弼的影响尤大。曹元弼十七岁时读《毛诗注疏》,留意于郑玄的《毛诗传笺》,又读郑玄传记,更为其人格所折服。他一生为学以郑玄为宗,发轫于此。第二年,曹元弼又体会到郑玄乃以礼笺《诗》,郑学的根基在礼学,遂转而治三礼。他反复推求贾公彦《仪礼注疏》与胡培翚《仪礼正义》,校补贾疏讹脱,订正胡氏之误,撰成《礼经校释》二十二卷。此书刻成于光绪十八年(1892),立即为江南学者们传诵。此时曹元弼年方二十六岁,已被大学者李慈铭推许为“高密功臣”。少年成名,无怪乎数年后翁同龢对曹元弼会有“经生”之誉了。而曹元弼读书极为勤勉,据其日记所载,每日读书常常自朝至暮,不加间歇,视力遂越来越差。时人描述他是“双目短视,咫尺不辨”,写不好字也是情有可原。
曹元弼像,苏文绘,收于《吴中先贤谱》
朝考之后,曹元弼并未屈就内阁中书,而是回到了家乡苏州。其时,张之洞正在南京署理两江总督,曹元弼遂赴南京谒见张氏。这次谒见将改变曹元弼的命运,使这位“经生”卷入清末维新派与保守派的争论当中。光绪二十三年(1897),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在武昌办两湖书院,聘曹元弼为经学总教。不过,曹元弼在张之洞幕中最大的贡献不是教书,而是撰书。光绪二十四年(1898),康有为等维新派炙手可热,张之洞则与之划清界限,撰《劝学篇》,倡导“中体西用”说。与“中体西用”说相应,张之洞的教育方略,亦是先使年轻人通晓中学大略,再进而研习西学。但是,作为中学核心的经学,素以“繁难无用”被人诟病。因此,张之洞主张,理想的经学教科书应该“损之又损,义主救世,以致用当务为贵,不以殚见洽闻为贤”。他据此制定了体例,并委托曹元弼为每种经典撰一专书,组成一套经学教科书,名为“十四经学”。如曹元弼所述:
文襄师以世道衰微,人心陷溺,邪说横行,败纲斁伦,作《劝学篇》以拯人心。内有《守约》一章,立治经提要钩玄之法,约以明例、要旨、图表、会通、解纷、阙疑、流别七目, 冀事少功多,人人有经义数千条在心,则终身可无离经叛道之患。属元弼依类撰集“十四经学”。
曹元弼与张之洞一样厌恶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说,同时又感念张之洞的国士之知,遂辞去教职,专力撰写“十四经学”。今天我们能看到,张之洞的设想与曹元弼的经学造诣相结合,产生了怎样奇妙的效果。“十四经学”完全撰成者,有《周易学》《礼经学》《孝经学》,三书均要言不烦,体大思精。它们未能如张之洞所愿,阻止西学全面压倒中学,但是,对于研习经学的人来说,至今仍是极好的入门书。如《孝经学》,不仅对《孝经》之义旨、体例、版本等有精当的概述,对《孝经》学史上的公案也有精彩的裁断。比如,《孝经》郑玄注是否真为郑玄所作,自南北朝陆澄、唐代刘知幾以来,一直有人质疑,未有定论。曹元弼在《孝经学》“流别”篇中,一口气列举数条证据,证明此注确实出自郑玄,令人击节。后来,民国年间编《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学者伦明为《孝经学》写提要,也特别提到:“其证郑注确为康成作最详,可息群疑。”
苏州图书馆藏《孝经学》稿本书影
清朝灭亡后,曹元弼喟叹“天降大戾,中原陆沉”,以遗民自居,遁世著书。他中止了“十四经学”的写作,转而致力于笺释群经郑注,用意似在抉发经典原义,挽救世运。而诸经之中,他特别致意于《孝经》。一方面,曹元弼本人性情至孝,以庄诵《孝经》为日课。另一方面,郑玄有语:“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曹元弼服膺郑玄,故亦将《孝经》作为群经之枢要。民国二十三年(1934),他撰成《孝经郑氏注笺释》。同类的著作,清末大儒皮锡瑞有《孝经郑注疏》,曹元弼《笺释》虽后出,却极具特色。比如:《孝经》郑注早已散佚,《笺释》以严可均辑本为郑注底本,但是《经典释文》中记录了不少郑注残句残字,无法成句,曹元弼“深求其意,援据旧训,补缀成文”。也就是说,他是凭借惊人的腹笥与对《孝经》义理的理解,参考郑玄其他经注,补全了这些残句残字,此种做法恐怕前无古人。另外,曹元弼崇敬清儒陈澧,曾有诗句“儒宗近数陈兰圃,家训远师朱柏庐”,而《笺释》也确实继承了陈澧“汉宋兼采”之学风。它以郑玄为宗,却不拘于汉人经说,而是广引宋、明诸儒之说,在方法上也是义理申说与文字训诂相辅相成,兼得其美。再如,据陈壁生先生说,皮锡瑞《孝经郑注疏》多从今文经说,曹元弼《笺释》则“不强分今古文”,超越门户之见,更为通贯宏阔。
苏州图书馆藏《孝经郑氏注笺释》稿本书影
与《孝经郑氏注笺释》同时撰成的,还有《孝经校释》一书。据曹元弼说,此书的体例是效法乾嘉间经学家刘文淇的《左传旧疏考正》:
刘孟瞻《左传旧疏考正》至为精核,各经疏皆以此法读之,则尽善矣。余撰《礼经校释》,推贾氏增损黄、李之迹,略启其端。《孝经校释》将元疏邢校,旧文新意,一一厘剔,即此意。
隋代刘炫撰《春秋述义》,后来唐代孔颖达为《左传》作《正义》,多袭取刘说,而掩去其名。刘文淇“寻其脉络,较其从违”,将刘说与孔说一一分疏,使其粲然分明。《孝经》情况类似,唐代有元行冲疏,到了宋代,邢昺对元行冲疏校订增益,成一新疏。但元疏亦隐没于邢疏中,难以分判。曹元弼在《孝经校释》中分判元疏与邢疏,又将二疏所引前人旧义之来源一一钩稽出来。亦可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乾嘉治经方法在民国年间一次奇特的回光返照了。
曹元弼晚年境况不佳,“忧伤憔悴,晚更穷乏”,曾数次在日记中表达要蓄养精力,减少著书应事,但实际上仍是笔耕不辍。民国三十年(1941), 曹元弼已七十五岁,又撰成《孝经集注》,此书系为帮助普通民众阅读《孝经》而作。它效仿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体例,采择郑玄以下百家注释,及曹元弼自己的心得,熔为一炉,语言质直平实,“务使教者易讲,学者易明……聊备家塾课读而已”。有感于乱世之中民众的痛苦,曹元弼在此书中不厌其烦地用《孝经》中“爱”、“敬”的精神感化民众:“以圣人之元气感发斯人同具之良心,庶几生机洋溢,杀运自消。”因为他相信“匹夫之贱,有转移造化之权”。或许善良的有些迂腐,却很难让人怀疑其真诚。
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孝经集注》抄本书影
曹元弼于1953年去世。在漫长的后半生中,他一直隐居于历史的潮流之外。读他的日记,基本只有三种内容:读书,著书,克己修身,简约严刻之极。使人仿佛看到这位拖着小辫儿的老经生在姑苏城的老宅里正襟危坐、向助手口授著述的样子。后来,他的弟子王欣夫总结老师一生的成就说:“著书二百余卷,总三百余万言。”然而曹元弼本人在晚年的日记中却写道:“藏书万卷,读书万卷,著书万卷,皆糟粕耳。博学反约,守约施博,所读之书,精融形释,神明自得,与道为一。”他追求的这种境界本身,也是值得我们去体味一番的。
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21年5月出版《曹元弼孝经学著作四种》,收入《孝经学》《孝经郑氏注笺释》《孝经校释》《孝经集注》, 由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刘增光博士整理。其中,《孝经学》底本采用宣统元年刻本,《孝经校释》和《孝经郑氏注笺释》采用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1935年刻本,《孝经集释》采用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王欣夫抱蜀庐抄本。均为刊刻时间较晚,相对成熟和完整的版本。此为四书首次结集出版,可反映曹元弼《孝经》学之全貌。
《曹元弼孝经学著作四种》
曹元弼 撰,刘增光整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
ISBN:978-7-5325-9997-4
定价:78.00元
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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