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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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个响亮的大名——王建领,但熟人和朋友习惯叫他“王六”。他乐意大家这么称呼他,亲切,不生分。久而久之,许多人反倒搞不清楚他的大名,究竟是王建领,还是王建嶺,或王建瓴。
几年前,经济日报一位高级记者到佳县白云山道观参观,王六陪同,一下车,几个聊天的老乡就认出了他:“啊,咱的王六回来了!”王六笑眯眯地流泪了。他曾在佳县工作四年,当过县长。“咱的王六”,这是老百姓对他的认可,让他感动!王六插过队,当过兵,挖过煤,卖过粮,教过书,工农商学兵都干过。进入政府后,任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县长、县委书记、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副市长,直至省档案局局长。但他最喜欢的头衔是“陕北民谚传承人”。他觉得,研究陕北文化,是他做过的最有意义、最让他充满激情的事情。大跃进那一年,王六生于陕北米脂县城。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故有乳名“六”。他家窑洞不远,就是李自成当年的行宫。与当年的李自成不同的是,王六有城市户口,吃的是国库粮,故算城市人。
王六后来知道,在曾祖父的时候,他家在米脂被称为“王半道街”。曾祖父有四个儿子,财产一分为四,每人名下的也不少。共产党搞土改之前,他父亲少当家,把自己分得的大部分地产捐献出去了,所以土改时,只定了个中农成分。这算散财免灾,否则,祖父十有八九会被定成地主,至少是富农。那王六的命运就会非常不同,甚至根本就不会有“六”。王六天资聪颖,能说会道,从小学到高中,政治地位虽没有“贫下中农”和“国家干部”家庭出身的高,也不受大的歧视。1975年元月高中毕业后,王六去了米脂县磨石沟村插队,并担任知青组组长。他吃苦耐劳,能说会写,不到一年,就担上了村党支部副书记,他所在的知青小组,被评为全国先进集体。作为模范知青,他台上讲的,当然是“要一辈子扎根农村”,但内心里,还是想早点离开农村,越早越好。“农民”在陕北叫“受苦人”,不是个好职业。王六很渴望上大学。但当时只招“工农兵大学生”,知青在农村劳动两年以上,才有资格报名。他等不急,就想着先去当兵,以后再从部队上大学。王六决定去当兵,还有一个考虑:他所在的知青点共有9名知青,五男四女,即便有招工返城的机会,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名额。王六提议,男知青争取当兵,把招工指标留给女知青。大家同意。确实,后来除一个独生子,其他四个男知青,真的都当兵了。1977年1月,王六入伍了,分在陕西省军区独立五团。到部队不到一年,他就被任命为班长,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说明他是一个好兵,很受部队领导器重。但王六的如意算盘散了。1977年秋,王六入伍只有八九个月,国家决定恢复高考制度。这样,他既没有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期盼,又错过了参加高考的机会。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1978年底,部队准备对越自卫反击战,王六想上前线。他用裁纸刀割破手指,写了封血书,被调到第47野战军421团。他所在的部队最终没有机会上前线,但论个人表现,他有希望被提干。不幸的是,1979年对越作战后,部队出台正式规定,不再从士兵中提干。提干的希望也破灭了!只能退伍回家。
王六与当年部队时的战友
曾经赫赫有名的全国模范知青,当兵没有被提干,这让王六脸面上挂不住。他决定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地方。经熟人介绍,王六去了延安地区黄陵煤矿,当了煤矿工人。但三个月后,他决定不干了。不是怕苦,也不是嫌钱少,而是怕死。煤矿工人其实赚钱不少,但每次下井都有上不来的可能。为了钱冒死,不值得!好在他有城市户口,政府给安排工作。王六本来被议定去米脂县检察院,但上面突然出了个新政策,退伍士兵不能安排在行政岗位,只能安排在工矿企业单位。回到米脂后,王六被安排在米脂县桃镇粮站,身份是“工人”,每天的工作是在粮库搬粮、站在柜台卖粮。当时粮食紧缺,也算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干得也不错。不久,县委在县党校组织“干部理论培训班”,本来要粮站主任参加,但主任为了照顾王六,就让他代去。当时王六刚刚结婚,妻子在县城工作,两地分居,利用参加学习班的机会,他可以与新婚妻子团聚。粮站主任很通人情!这次学习班期间,临时决定主要学习《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和胡耀邦讲话。这个决议是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学习这样的决议和讲话,需要有人“领读”。但改革伊始,政治敏感,包括党校教员在内,都怕出错,没有多少人敢领读。王六自告奋勇当了“领读员”。由于他读书多,对中共历史有着许多人不具有的知识,口才又好,讲解时妙语连珠,他的领读受到一致好评。县党校校长孔令明,吴堡人,发现王六是个人才,就决定用“以工代干”的形式把他调到党校工作。王六遇到了“贵人”。党校要人,粮站同意放人,调动手续一切顺利,只等主管组织人事的县委副书记签字了。签字本来只是个形式,不巧的是,主管副书记去榆林开会了,而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废止“以工代干”政策。等副书记回来,这字没法签了。王六的“以工代干”泡汤了!但孔令明是个很爱惜人才的校长。他不忍心让王六继续在一个小粮站卖粮,何况党校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人才。“以工代干”不行,就把这个“工人”调进来吧!这样,王六就以“工人”的身份进入县党校。但他的实际工作是给党校学员讲课。他讲课深入浅出,眉飞色舞,学员听得如醉如痴。很快,他就名声远扬。当时,干部队伍讲“四化”,社会上开始重文凭。王六只是一个高中生。孔令明校长认识到,从长远看,老让一个“工人”当“教员”也不是个办法,王六得有个大学文凭,否则在党校也待不住。1983年,陕西省委党校理论培训班招生,孔令明建议王六报考党校两年制大专理论班。全省有大约3000名考生报考,录取150名,王六榜上有名。但在政审时又出问题了,因为他是“工人”身份,不符合报考条件。孔令明校长直接打电话给省党校校长求情,王六总算通过政审,被“破格”录取了。王六说,孔令明就是他的“申昜”!当年路遥上大学时,由于“造反派”背景,北京师范大学不敢录取,陕西师范大学不敢录取,延安大学也不敢录取。时任延川县委书记的申昜,专程跑了一趟延安大学,找到系主任,路遥才被延安大学中文系录取。没有机会上正规大学,王六就把党校当作正规大学读。王六说,两年期间,他用的是“重点放弃法”和“反向读书法”,只关注重点、原著。至于怎么个反向法,我们也不必多说。无论如何,他总算拿到了大专文凭。1985年,王六从省党校理论班毕业,回到米脂县党校。整党时,他给全县干部做了一次时事政治报告,引起轰动。县委书记把他要到县委办公室,给县委领导写材料。但他的身份,仍然是工人。在领导身边工作,给领导卖命,当然还是有好处的。1987年,因为有“大专文凭”,王六的身份终于由“工人”变成“干部”,不久又被任命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省党校的大专学历,教育部不承认,但党组织还是承认的。有了干部身份,王六在仕途上还算顺利,如同站在商场里的上行滚梯上,循序渐进地往上走。
1992年,他升任米脂县委常委兼办公室主任。1995年,他被调任佳县县委副书记。两年后,佳县县长被调走,他本以为自己有希望升任常务副县长。但地委书记高仰秀在听了考察报告后,找他谈了一次话,地委就把他直接任命为县长。那年,他39岁。1999年,40岁的时候,他被调任清涧县委书记。2002年,他被提拔为榆林市委常委,同时继续担任清涧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不久后转任市委宣传部长。2006年,他调任商洛市委常委、副市长。2013年,他被任命为陕西省档案局局长,算提了一级。2017年,他转岗到省人大,先后任内司委、教科卫委副主任委员和社会建设委主任委员。
王六(右一)是划拳高手
在米脂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期间,王六在县城的名气,甚至比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大。名气大,倒不是因为他在政府的职位,而是因为他是县城有名的红白喜事“大总管”和“民间调停中心主任”。有些事情,书记搞不掂,县长搞不掂,王六能搞掂。所以,他又被称为“救火队队长”。当红白喜事总管,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工作,繁文缛节多,主客规矩讲究,稍有差错,不是客人不高兴,就是主人不满意。王六总能做到游刃有余,皆大欢喜。总管当得多了,米脂县城大街上的乞丐都认识王六。他是他们乞讨的最佳路线图,跟着他,就有好饭吃。王六曾一天当过三个“总管”:一家婚礼,一家葬礼,加上县三干会。娶亲需系红腰带,下葬需系红白腰带,他一个裤兜装着红腰带,另一个裤兜装着红白腰带,没出任何差错。县委办公室抹桌子用的抹布,都是他当总管挣来的,不仅帮助了别人,还为政府节约了开支。说他从不出差错,也不完全正确。在不同工作之间穿梭、串场,时间紧迫,王六经常把别人的自行车当作自己的骑走。有一天,他曾三次骑错自行车。后来,县委县政府谁的自行车找不着了,有人就会说:“肯定是王六骑走了”。当总管也让王六练成了喝酒的本领。“一天三五场,一场三五两”是经常的事。他也是划拳高手。他很自豪自己“喝酒中解决问题”的能力。那时候,没有“八项规定”。时任米脂县长周锦明曾送他一副书法对联:拳打西北五省,酒喝黄河两岸;横批:六六大顺。王六说自己是“草根官员”。他不讲繁文缛节,也没有官架子,更不打官腔。他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的,谁都可以进来,不需要敲门,不需要预约。在担任县级领导之后,他的讲话稿总是自己写,充满个性,没有八股味。他下乡调研,不听汇报,只到现场考察,和老百姓拉家常。他出差不带随从,只带司机,住酒店时,总是与司机同住一个双人间,有时接待人员误把他当成司机。这个传统一直坚持到商洛市任副市长为止。有次出差,司机说,与领导一个房间睡不好,他只好让司机另开一间房,自己单独住一间。
王六当大秧歌伞头(1997年)
王六自己说,官场三十多年,清涧当书记最累,但也最开心,最有成就感。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陕北有句流行的顺口溜:“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里的“清涧”,就是王六当过县委书记的清涧,也是著名作家路遥的故乡。王六上任之前,清涧是全省有名的“乱”县。“乱”,主要来自派系斗争。清涧的派系,历史悠久,背后有阶级感情。清涧是陕北最早闹红拉起武装的地方。清涧人侠胆仗义,敢做敢为。两派互不服气,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势不两立。派系有很强的复制能力。“文革”结束了,但清涧的派系斗争一直在继续,似乎就是等着王六来解决。清涧的派系各有自己的组织体系。县上每有中层岗位空缺,两派都推出自己的人选,强行要求组织安排。安排了这一派的,那一派不干;安排了那一派的,这一派不让;两派都不安排,两派都不干。历届县委班子企图在两派之间搞平衡,结果是,官兵比例达到1:1。在如此严重的派系环境中当县长和县委书记,真是一件苦差事。多年来,清涧的县长、县委书记,没有一个从任职岗位得到提拔,平均任职期只有一年半。有些真实的故事,听起来像天方夜谭。1984年清涧召开党代会、人代会,榆林地委书记辛静山亲自坐镇,县委书记居然落选了,县长被选成书记。落选的县委书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料,这话被人听到了,在接下来的人代会上,书记高票当选县长。书记当不成,想走?没门!1990年县级换届时,数十名中层领导成群结队上榆林、下西安,冲击地委、省委,大闹天宫。1998年8月7日,在三年没有研究干部之后,县委开会讨论乡镇领导班子换届。一派认为不公道,冲击会议;另一派又“勤王”反包围。接下来发生了著名的“西山会议”:石盘山乡政府换届选举,乡党委书记、乡人大主席为了让乡长落选,在黄河岸边的西山村,擅自异地秘密召开乡人代会。乡长闻知后,率领一群人包围了会场。情急之下,书记等人抱着投票箱,坐木船渡过黄河,逃亡到山西石楼,把乡长落选。榆林地委、地区人大工委多次组织工作组下来,并由地级领导带队,才勉强将事态平息。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99年4月,王六走马上任清涧县委书记。按说,从佳县县长到清涧县委书记,也算是被提拔了。但王六不这么看。他说自己是被抓“壮丁”抓来的。王六一到任,便遭遇了“下马威”,连自己的办公室也进不了:县政府大门已被上访者锁了好几天;四个机关大门被焊、堵、砌;县人大的牌子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卸下,倒插在公共厕所;县法院的牌子摆在大街上被拍卖;第一次开研究人事的常委会,公安就来人砸会场;……更麻烦的是,清涧的派性能做不能说,连当时的省委领导都忌讳说清涧有“派性”。省委组织部部长专程来清涧,告诉王六不能提“派性”。但王六是个不信邪的人。他面目和善,说话总是带着微笑,但并不胆小怕事。上任后第一次干部会议上,王六给自己约法三章:不介绍一个工程;不安排一个“飞人”;不吃一顿请。接下来,王六就利用“三讲补课”的机会,向派系公开叫板,向腐败宣战。他通过组织手段,先后对280多个搞小团体、违反党纪政纪的党员干部给予公开纪律处分,一次性公开处理了59名干部,清退了150名吃空饷的“教师”,解雇了178名靠关系进入政府机关的雇佣人员,近百名搞派系的人员被平调轮岗或免职。被他处理的干部,有私刻公章的,有大头小尾批地的,有自制发票收费的,有发展假党员和安排非党员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有篡改“三讲”民意测验投票结果的,……真是无奇不有。在清涧工作四年间,全省告状信最多的是王六,甚至惊动了两位政治局常委,以及中纪委领导。全国人大和“三讲”办公室派专人来调查他。但调查人员没敢来清涧,只在西安市和临近的延安市子长县开展调查工作。告状信对王六的指控可谓五花八门。比如,县里曾发生一起农用机车交通事故。告状人指控,王六私开工程,这辆车是给他的建筑工地送料时翻入沟里的。除了告状信,王六还接到无数的电话恐吓和匿名信威胁,也曾被人当面谩骂。王六自嘲自己有一项“发明专利”:把县人大常委会的门牌直接刻在大门的水泥墙面上,解决了木门牌累次被人插入公共茅厕的尴尬。这或许也象征着,他像钢筋混凝土一样坚强!一个老干部,因为医药费报销问题找他,他做了安排,等经费一到就给报销。但这人倚老卖老,不依不饶,频繁到他办公室,要向他本人借钱,还开口损人。王六终于忍无可忍,说:如果你好好说话,我就是清涧县县委书记王建领;如果你还要胡来,老子是米脂街上的王六。说着就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将其扔到门外。这人始料不及,一个马趴就倒在地上。当时,王六也有点紧张,万一起不来,事情就大了。好在这人爬起来,骂骂咧咧走了,从此再没有来麻缠他。王六认识到,派系斗争既是清涧穷的原因,也是穷的结果。因此,在向派系开火的同时,他也注重抓经济发展,特别是解决关系老百姓生活的最迫切问题。清涧县城有三万居民,日供水量只有400吨,居民吃水难的问题,50年没有解决。王六找到了省水利厅,说到动情处,他痛哭流涕。厅长被感动了,将清涧供水工程列为省水利厅一号工程。王六如愿以偿。程安东省长来清涧视察,车队被人堵住,车身被石头砸了个坑。当省长的车掉头准备离开清涧时,王六一把拉开车门,自己坐了上去,一路向省长汇报工作,直到延安,终于讨到一笔大钱,在清涧修了一座黄河大桥。清涧有个火车站,但火车站通往县城的是一条三级公路。王六到北京,找到交通部一位副部长,三级公路终于变成二级公路。在王六离开清涧时,清涧的派系斗争没有了,老百姓气顺了。
清涧黄河第一桥
王六说,他不跑官,不买官,不卖官,也不把官帽子当回事。但他还是希望上级领导能公正对待他。2006年底,他从榆林市调到商洛市。他调侃说,就像从上海到青海。在榆林领导班子中,他排名第四,到商洛后,排名第六。这样,他在官场也成了“六”。排名降了,收入也降了,每月的津贴,比榆林时少了1500元。王六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公平对待,或多或少有点气不顺。但2009年,省上想调王六到省直机关工委任副职,省组织部负责人找他谈话,他竟果断拒绝了。他做好了被免职的准备。他知道,自己有了比当官更有意义的事情做。好在省上领导也没有在难为他。四年后,他被任命为陕西省档案局局长,兼档案馆馆长。这岗位,权不大,也不需要日理万机,主要靠自己找事做,倒也适合他。我与王六相识,是2003年夏天,当时他任榆林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在从榆林到神木大柳塔煤矿的车上,我们俩聊了一路。我发现他不拘小节,妙语连珠,特别爱“道奇话”(讲笑话),压根儿不像个官,更不同于我想象中的宣传部部长。
本文作者与王六、冯仑在大柳塔煤矿(2003年)
2010年12月的一天,我收到一件邮包,打开一看,像砖头一样厚的两本书,书名为《把根留住——陕北方言成语3000条》,作者:王六。王六?真是王六?是王六,内封页工工整整写着:“维迎兄雅正:品味陕北·品位陕北。王六”。我对王六肃然起敬!《把根留住》全书分上下两册,收集了陕北方言成语3000多条,谚语、词汇一万多条,加上例句、音标、注释及插图,共1400多页,120万字。陕北方言成语收集之全,范例之多,注释之详,前无古人。特别是标码数字、炭码码、阳(秧)歌场图、儿歌,是第一次有人整理出版。
《把根留住》(再版时更名为《留住祖先的声音》)
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啊!王六,一个司局级官员,过去四年里,一直担任商洛市副市长,主管农业。他哪来的时间写书,而且还是这么厚重的书?何况他还没有学会电脑打字呢!王六后来给我解释,他写书是利用晚上和其他业余时间,没有影响本职工作。事实上,他主管农业和扶贫工作期间,商洛市的“三农”工作和扶贫工作还受到上级表扬。2011年8月,全国扶贫工作现场会在商洛市举办,商洛市扶贫、低保两项制度衔接的经验被推广。在写书的几年里,王六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应酬。他也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主义中。有时候开会,别的领导做报告,他就在笔记本上写自己的书稿,假装做笔记。不止一次,会议结束了,他不知不觉,还在继续做“笔记”。王克明是曾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刚到陕北时,听不懂陕北方言,知青们经常闹笑话。比如,有一次,一位女知青听农民聊天时说到“夃(gai)劳”,好奇问之。“夃劳”在陕北话里,指妻子有外遇的男人,意思相当于“戴绿帽子的男人”。见问,农民尴尬,随便应付:“念过高中就是夃劳”。不料,女知青欣喜若狂,说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夃劳,她的一些亲戚也是夃劳。为了融入陕北生活,王克明决心学会陕北话。慢慢地,他对陕北话产生了好奇,进而开始专注于陕北方言的研究。他惊讶地发现,陕北方言里充满了文言词、古汉语。听陕北人说话,就是听文言文,能听见古代的声音。几十年下来,他收集了3900多条陕北独有的口语词汇,其中能找到古代出处的,有近1500条,包括古老的词汇,也包括唐宋以来、乃至元代以降的古白话文里的词汇。他呕心沥血数十载,写成了皇皇巨著《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200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张东升,一个在北京工作的陕北人,一下子买了200本《听见古代》,逢人便送。他对王六说,这是近年来出版的关于陕北方言的大著,最有可能传世的作品。
读了王克明的书,王六既敬佩,又惭愧。一个外来户,为了融入陕北生活,被迫学说地方土话,从简单的弄明白,到感兴趣,再到寻根问源,竟捷足先登,弄清了陕北方言之所以然。这怎能不让我们这些本土出生的陕北人惭愧?王六有点坐不住了!刚好他因工作调动,心情不爽,就一头扎进了陕北方言的研究。但全面解读陕北方言还真是件难事。斟酌再三,他选择民间成语作为自己研究的突破口。其实,王六研究陕北方言,也可以说是“厚积薄发”。他至今说着一口地道的米脂话。他很早就注意收集陕北方言中的俗字、俗语、俚语、格言、民谣、怪话、顺口溜、歇后语,每有一得,喜不自禁,一本厚厚的记录本,伴随他官海沉浮几十年。没有多年的日积月累,他不可能在不到三年的时间,一笔一划,写成120万字的巨著。故宫博物院前院长郑欣淼看过《把根留住》后,评论道:“还没见有人如此梳理著录过陕北方言,自认为这书对语言文化的研究无疑极有价值。”王六说,《把根留住》这本书,也包含了他夫人的心血。在一次赠书会上,西北大学中文系周燕芬教授一拿到书,就问:你们这个班底多少人?王六说,一个半人。旁人不解,问一个半人是什么意思,王六说,他算一个,他夫人算半个。王六夫人周燕,与王六青梅竹马,小时候家境贫困,初中毕业十五六岁,就到建筑工地打工,熟悉底层民众的俗言俚语,为他提供了大量原词词汇。王六著书期间,夫人生病了,但怕王六因她而放弃写作,还带病帮他整理文稿,说希望尽快看到书。但她最终还是没有看到成书,在书稿付梓印刷时,她去世了。这是王六的遗憾。
王六与妻子周燕的结婚照(1982年)
从陕北方言成语开始,扩展到陕北文化的研究,王六欲罢不能。《把根留住》(再版时更名为《留住祖先的声音》)出版后,他把周末和节假日都用于回陕北搞调研。调研时,他经常在农村的土炕上过夜,与农民彻夜长谈。几年下来,他走遍了陕北(包括榆林市和延安市)的25个区县。他说,每走访一个地方,每与农民聊一次,总会有新的发现。他编的《陕北民歌300首·找回祖先的声音》(五线谱版),于2017年出版。这本书除了300首民歌的歌词和曲调,还有与民歌有关的故事。201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王六写的《陕北回眸·陕北话中话》和《陕北回眸·信天游说》。他还有三本书《陕北回眸》系列丛书已交稿待出,包括《陕北之最》、《无定河》和《山野撷英》。他还作为总撰稿人,与他人合作,制作了六集陕北方言纪录片《陕北话》。去年秋,凤凰卫视的文化大观园栏目,连续两期推出《陕北回眸》,由王六担任讲解主角。他还写了多篇反映陕北或陕西文化的散文,其中《又见核桃压枝低》一文,被选为2014年陕西省中考语文试卷阅读答问范文。
王六说,他研究陕北文化最大的感受是,文化不是高大上,而是民间百姓的生活态度和细节。“陕北人不经意间挂在口上的方言,其实正是生命状态下的古代词汇孑遗,这种完全靠民间口语、而非官方规范原汁原味传承下来的语言文化,反倒为中华文明保留了一抹亮丽色彩。”
我也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至今说普通话还带着陕北口音,甚至不时冒充一句旁人听不懂的陕北方言。但我对陕北文化,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王六的书激活了我记忆,让我重新认识我熟悉的陕北方言。我曾因为说不好普通话而自卑,但我现在为我的陕北话自豪。我的陕北话,陕北之外的今人可能“解(hai)不下(ha)”(听不懂),但古人“解下”(听得懂),因为我说的是文言文,发的是古音。陕北人称沙尘暴、旋风、旱灾为“旱魃”,出自《诗·大雅·云》“旱魃为虐,如惔如焚”。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是陕北人的口头禅“回去(ke)来兮”。杜甫诗《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用普通话读不押韵,用陕北佳(县)吴(堡)方言读,则没有问题,因为“回”在陕北话里发音huai,非hui。我不曾想到,我在农村时说的话,成语连篇。不信?读一读下面这则用陕北成语创作的短信:“你走路喝林掼拉,说话憨溜少适,常常日急慌忙,不说圪情马匝。尔今(ge)你又糊得挖眉而道,鼻淌涎(han)水,站在那里憨溜不唧,唇眉现眼。把你还能得不行。快去(ke)。”(引自王克明《听到古代的声音》)这段话60个字,包括了七个成语。陕北方言丰富多彩,仅包含“眉(mi)”、“眼”两个字的成语就有178个之多,诸如慈眉善眼、喜眉笑眼、羞眉耷眼、灰眉土眼、挤眉弄眼、冷眉淡眼、没眉害眼、鬼眉怪眼、少眉没眼、贼眉溜眼,……,举不胜举,且个个传神,妙不可言。我不曾想到,陕北话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典故。比如:“赫连倒阵”(做事干净利落),原来指匈奴王赫连勃勃用兵布阵的快速利落。“徽欽”一词在陕北话里是动词,意思是置人于死地,也用于吓唬人(“小心我徽欽你”,意思是小心我揍你),源于宋徽宗、宋钦宗。以徽欽二帝的经历来看,“徽欽”一词的确入木三分,十分形象。陕北成语“岑彭马武”(不适时宜地显强炫耀)中的“岑彭”和“马武”,是指两位新莽末绿林、后归刘秀的东汉开国将领。我不曾想到,陕北话其实是多个民族语言的混合,甚至包括一些外来语,真真切切反映了陕北曾经是个多民族征战、杂居、融合之地。“胡搅胡,汉搅汉”,本意指汉人和胡人混居,陕北人用来形容混乱不清状态。“卜榔”一词在陕北方言中指棒,“给你一卜榔”,就是打你一棒,但这个词来自蒙古语。“婆姨”在陕北方言中指已婚女子、妻子,源自佛教梵文女居士之音译“尤婆夷”。
王六(右三)给周其仁等讲陕北窑洞文化(2017年8月)
如今,王六已是陕北文化的活字典,我是王六的忠实“粉丝”。2017年8月,我带周其仁、卢锋和黄益平三位同事去陕北,为了不虚此行,我特别邀请了王六和我们同行,他欣然应允。一路上,凡涉及陕北文化的问题,无论是方言、成语、民歌,还是建筑、风俗、地理,他都有问必答,让我们受益匪浅。他唱陕北民歌,原汁原味,地地道道。王六很高兴,他有了传承人。他儿子王力田,在北京做生意,最近决定投资点钱,把米脂他家老宅子的一个四合院改造一下,建一个“陕北方言博物馆”。张维迎:暴富暴死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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