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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马:黄土高原上的荷马

辛庄课堂 2022-10-1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随笔1979 Author 狄马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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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宏亮一人而已

  孙宏亮先生是我的大学同窗,毕业后一直从事陕北民俗宗教与民间文艺的研究,成绩斐然。尤其是在陕北说书研究方面用功甚勤,曾先后出版《陕北说书研究》(2011)、《弹起三弦定准音——陕北说书考察》(2017)两本专著,在陕北民俗文化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他的《陕北说书研究》在我看来,是陕北说书研究领域的奠基性著作,具有“拓荒”的性质。尽管此前也有一些地方文化工作者写过类似“概览”或“述评”式的著作或文章,但大多停留在现象描述的层面,谈不上有多少深入的研究。从孙宏亮的《陕北说书研究》开始,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才算真正纳入了学术研究的范畴,得到了它应该得到的科学的、专业的对待。  它的诞生,对汗牛充栋的国家图书出版业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陕北说书来说,的确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因为在此以前,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一直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不用说那些自命清高的专家学者看不起,就是这门艺术的从业人员(陕北叫“书匠”)也大都不把它当回事,仅视此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是老天爷赏给他们的“一碗饭”。但孙宏亮教授放下身段,带着他的研究生,破天荒地在这门艺术的受造之地、生长之处,自觉地、系统地、成年累月地跟踪、调查和采录;又以一人之力,搜罗清末民初鼓词版本二百余种,历时廿余载,耗资数万,后又以此为据,整理挖掘,成一家之言的,国中仅宏亮一人而已。  是书考证谨严,剪裁得当,叙述清楚明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隐恶,不虚美,保持了一个学者应有的客观冷静,十分难得。  这本陕北说书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从陕北说书的源流说起,历数它与先秦“巫瞽”、唐代俗讲、宋代陶真、元明词话、清代鼓词的关系,将陕北说书放在一个中国俗文学的大传统中来考察,说明陕北说书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创造物,它和历代的民间说唱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由于地理的封闭、方言的隔绝,保持了它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这一点,你只要听一下张俊功、张和平父子演唱的短篇《快嘴》,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本在陕北家喻户晓的喜剧作品,出自明代洪楩编撰的《清平山堂话本》,原名为《快嘴李翠莲记》。有学者认为这是明代的作品,也有人认为这是根据宋元时期的唱本改编而成的。但不论是由明代还是宋元时期的作品改编而成,现存陕北说书中的《快嘴》,与《清平山堂话本》中的《快嘴李翠莲记》情节大致相似,主人公都是伶牙俐齿、有一答十的“快嘴”女子,后来都由于“嘴快”被休回娘家。不过在陕北说书中,她改名叫“李秀兰”,籍贯也由“东京”改成“四川的果洛山”。刻于明代中叶的《明成化说唱词话》共收录民间词话13种,其中三种与现存的陕北说书情节相似。陕北现存的传统长篇说书约有50%的书目与清代绣像鼓词相同。  除了在历史的维度上,研究陕北说书与源远流长的俗文学的关系外,在“共时性”的层面上,本书对陕北说书的演唱形态、题材分类、底本来源、书目整理等都有精湛的研究。尤其是在题材分类、底本来源方面,很下了一番爬梳剔抉、参互考寻的功夫。正如没有分类,就没有动植物一样,如果不对陕北说书根据不同标准进行归纳分类,就很难看出它在不同场合中的功用,从而也就很难看出它在民俗学、社会学上的意义。至于它的底本来源,孙宏亮利用它收藏的鼓词底本,参照比对,发现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如陕北说书与明清宝卷的关系、鼓词底本的印制与作者构成等,都很有见地。  孙教授的第二本著作《弹起三弦定准音——陕北说书考察》是继《陕北说书研究》之后的又一本研究型论著,但从材料的发现、观念的更新、理论的拓展方面都没有超出《陕北说书研究》。  这也难怪。作为一门起源于乞讨的民间艺术,民间视之为“下九流”,官方更没有现成的档案可供查考。如果没有新的文献出土,学者视之为命根子的“新材料”就不可能像蘑菇一样地从山里长出来。即使勤勉如孙教授也只能干瞪眼。因而,《弹起三弦定准音》在我看来,只是《陕北说书研究》的余绪,所用的材料感觉只是上一本著作用剩的边角料。

最后的荷马

  三年以后,孙教授再次给我寄来他的新著,这就是他的第三本关于陕北说书研究的专著:《黄土高原上的荷马——陕北盲说书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  与以往两本专著不同,《黄土高原上的荷马》以盲说书人作为研究对象,详细地考证了他们的信仰体系、传承脉络、拜师过程、行艺经历以及生存状况等诸多重大而复杂的命题。这些命题有的在前两本著作中有所涉猎,但没有专门论述。经过多年积淀,孙教授在此驻足,将目光聚焦在盲艺人身上,无疑是一次艰难的超越。因为在“改革开放”前,陕北说书艺人的主体就是盲艺人。明眼人说书的历史不超过五十年。因而,可以这么说,在漫长的陕北说书史上,正是那些少眼无目的“巫瞽”承担着劝谕和教化的职能,他们像神使一样地传递着来自天国的消息。我曾说:在陕北,人与人的交流靠的是酒和民歌,人与神的交流靠的是鼓和三弦。而最早操弄三弦的人几乎全是盲人。因此,要研究陕北说书,盲艺人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主题。与其绕来绕去,还不如直接面对。孙宏亮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人。
  之所以说“勇敢”,不是说研究盲艺人是一个危险的禁区,而是说研究盲艺人要比研究正常人付出多得多的艰辛。我曾因一些机会,和盲艺人有过短暂接触,深感和盲人打交道最担心的不是采访会不会顺利、言语会不会唐突,而是他们的食宿和安全。  2019年,我曾赴山西参加“中国盲人行吟艺术节”。晚上,主办方安排我与作曲家薛九英教授同宿,没想到薛教授谱的曲子如清风细雨般柔和,打起呼噜来却如暴风骤雨般恐怖。第二天,天还没黑,我就找到主办方,要求与盲艺人同宿,心想盲人应该是和平安宁的。谁知道,盲人睡觉更不安宁。因为盲人的手机是靠声音传播信息的,无论打电话,还是接电话,都要将数字朗读出来,像主持人在报幕。每隔一小时又有一个整点报时,提醒主人睡觉或吃药。这样,一晚上下来,我就基本搞清楚了,我的这位舍友有那些人给他来过电话,和他是什么关系,其中有那些是他的女朋友,提醒过他什么事项等——代价就是整晚没合眼,一直等待整点报时。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起我的孙宏亮同学,那个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尝慕本班美女“水上漂”言语温软,苦追四年而不得,毕业时竟伏床嚎啕的多情男子,现在以教授之尊,常年采访盲艺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更是家常便饭,人家怎么就不怕“整点报时”?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孙宏亮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是一个“勇于不敢”的人。

陕北盲艺人


  的确,《黄土高原上的荷马》将盲说书人作为研究对象,足显远见卓识。因为随着现代医疗条件发达以后,盲人越来越少了。间或有一二盲人,也不是非得说书,做按摩可能更赚钱。过去陕北缺医少药,发高烧都可以导致眼盲。“天花”病毒更是导致眼盲的罪魁祸首。近一百年来,陕北说书史上的三大巨匠:韩起祥、张俊功、王学诗都是幼年时“出天花”致残的。张和平亲口给我讲,他的父亲张俊功小时因“出天花”发高烧,几十天不退,眼角屎糊住双眼,睁不开。那时乡下人愚昧,不懂得用水清洗,邻家几个老婆儿,就用缝衣服的针按在眼上挑,不幸将瞳孔刺破,导致张俊功终生左眼残疾。韩起祥在世时,就对弟子们讲:你们说明眼人不能说书,但以后医疗条件好了,盲人越来越少了,这门艺术不就断种了?可见,他虽是盲人,但他知道,明眼人说书是一个趋势,谁也挡不住。  据陕北说书“非遗”保护单位延安市曲艺馆调查,截至2011年底,陕北地区登记在册的说书艺人共计1013人,其中盲艺人不到5%。随着大批明眼人加入说书的行列,这些硕果仅存的盲艺人生存十分艰难。过去这些盲艺人主要是靠给乡民们说“口愿书”维持生计的。但现在农村住的人越来越少了,没人“许口愿”,自然不存在“还口愿”了。“庙会”本来也是他们的主阵地,但现在这个阵地已完全被明眼人占领了。一个庙会的会长曾对我这样讲:“找这些‘瞎子’来说书,很麻烦。要车接车送,端上端下(指盲人吃饭不方便,要有专人负责将碗筷递到他们手里)。不敢有丝毫闪失。一旦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活着是土疙瘩,死了就是金娃娃。而长眼书匠,只要打个电话,他们自己开车就来了,书说完,也是他们自己开车走。不用你操心。”

  面对生计陷入困顿的盲艺人,你当然会觉得很悲哀。一代人的风华,即将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记得小时候,暮霭沉沉的山梁上,过来一串人马,最前面的一个(一般是半盲人)用一根木棍拖住第二个,后面的依次用手搭在前面的肩上,踉踉跄跄地行走在这片古老的高原上。这样的风景构成了陕北人心中永恒的记忆。但现在,这样的风景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快手”挽救了陕北说书

  这对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5%的盲艺人”来说,当然是个悲剧。但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就像花开要落、草盛会枯一样,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到了一定的阶段就要消失。所谓“成住坏空,缘起缘灭”。圣经亦云:“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这对一个研究者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种主要由盲艺人参与的民间说唱,不管有过多少辉煌,眼前的现实是,它已经完全被明眼人取代;而且在有限的时段内,也看不出有任何反转的可能。那么,主要由盲艺人参与的“一人坐唱”的说书,它的演唱风格、表演形态、题材归类、板腔调式都成了固定型态。即,它的一切都是“过去完成时”,不是“现在进行时”。那么,研究这种行将就木的坐唱艺术,研究者就不用冒很大的风险,因为它的未来是确定的,那就是:越来越没落,越来越萧条,直至完全消失。你不用担心,这些老汉儿从坟墓里爬出来说:孙教授,你瞎说了!但对于一门正在发展的艺术或艺术现象而言,研究者就不得不冒很大的风险。  以主要由明眼人参与的走场说书(一人站唱,多人伴唱)为例,人们对它的判断就常常失灵。2008年以来,随着一代宗师张俊功先生去世,陕北说书界群龙无首,后继乏人。老调子已经唱完,由张俊功创立的“迷花调”再也翻不出新花样。因为不挣钱,年轻人宁可开铲车,也不愿意学说书。“庙会”上说书不过是个引子,主要的时间都被一些粗俗不堪的“小品”表演占领了。加上前几年一些地方政府心血来潮,说要整顿宗教文化市场,以手续不完善为由,拆毁了好多庙宇。人们惊呼,陕北说书就要完了。

       没想到,2014年一款叫“快手”的短视频软件,横空出世。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和移动流量成本的下降,短短几年,用户就突破了两个亿。说书艺人们——当然只能是明眼人——纷纷下载安装,开始现场直播。

盲人说书


  陕北说书作为一门区域性的民间艺术,本来就很有群众基础,加上近年来随着煤炭、石油、天然气资源的开发利用,当地涌现出一批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过去说书市场被庙会垄断,可老板们哪有时间搬个凳子坐在戏台下看?现在通过“快手”直播,他可以随时坐在家里欣赏说书,并任意给他喜欢的主播打赏。艺人们受到来自金钱的鼓励,信心大涨,搜肠刮肚地搬演“大本书”。过去在庙会上,由于时间的限制,一本大本书往往说个开头,就煞了尾。现在在快手上,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一个真有“腹藏”的艺人可以一年四季持续说唱。

  更重要的是,以前在庙会上说书,要先给会长花贿赂,因为这些“吃神神”的会长拥有对“布施”(香火钱)的绝对支配权。他有权决定要你或不要你。艺人们风里来雨里去,说得唇焦舌敝,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现在在家里直播,一晚上就可以收入上万元。何乐而不为?  普通观众也在快手上得到了“实惠”。以前披星戴月地赶场子,也只能听个开头。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路上。现在只要有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天天在家赶庙会。以前老是听不完的大本书,现在可以无限期地听下去。没有钱也不要紧,,给主播点个红星就可以了。何乐而不为?

  这对艺人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遇,但也是个巨大的挑战。因为以前在庙会上说书,有个五六本大书就可不“打重本”了。现在面对网络的海量时间,突然觉得五六本大书不够用了,想赚钱的艺人就不得不学新本子。据说,网红艺人高小青就是白天在家苦读,晚上上网直播。因而,可以说,“快手”挽救了“大本书”,挽救了陕北说书。

  许多年轻人本来已经开铲车了,一看快手能赚钱,还有许多靓妹在线,就放下操纵杆,拿起了三弦。
  榆林有个后生,叫王成,自幼父母双亡,在定边县孤儿院长大。从小喜欢张俊功的说书,吹笛子,弹三弦,无师自通。2016年,婆姨在快手上开了一个直播间,卖鞋和杂货。他在旁边弹三弦玩。网友们看见了,说:你不要卖鞋了,叫旁边那个后生说书吧!从此开始网络直播,一发而不可收。如今“小王成”已经成为陕北说书新生代的代表,粉丝近百万。夜夜直播,吸引了好多年轻人。  靖边有个女子叫黄怡,姐姐叫黄蓉,因为父亲是说书艺人,从小会弹三弦。受网络直播的影响,姐妹俩很快在快手上注册了账号。黄蓉会弹电子琴,黄怡开始直播说书。当人们看到这个九零后美女,怀抱三弦,身穿破洞牛仔裤,将刷板绑在腿上,演唱《珍珠倒卷帘》时,惊呼:陕北说书有救了!美女也开始说书了。只是哀叹说,牛仔裤的破洞不能开得太多了,太多了就没地方绑刷板了。  快手以后的陕北说书,会走向何方?“后快手时代”还会有什么新的媒介出现?没有人知道。在目前的网络平台上,那些留着黄头发,穿着破牛仔裤的年轻艺人里边,会不会诞生一个张俊功式的大师?只有天知道。  因此,我说,将一种濒临灭绝的艺术现象或表演范式,作为研究对象,对于一个职业学者来说,不是一件坏事;相反,你将一门处于急剧变化的艺术种类或艺术现象作为终生的志业,反倒有可能弄得灰头土脸。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的风会朝哪里吹。  但即便是这样,人们仍然对盲艺人研究望而生畏。首先是材料匮乏,其次是田野调查不易。所以,大部分人还是选择逃避。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群中只有那些发愿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具有圣徒品格的人才能做到像水一样,“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我的同学孙宏亮就是这样一个“几道”的人,一个具有圣徒品格的人。  但天下的“圣徒”都是执念有余,兼顾不足;严肃有余,玩心不足。余尝对人言:我与孙教授同出一门,共窗四载,但我与孙教授的区别是:孙教授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是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就我们共同爱好的陕北说书而言,我是首先把它当娱乐的。娱乐够了,再谈文学,再讲艺术,再寻考据。没有娱乐,观众远离,艺人饿毙,云何“寓教”?

诗人张俊功

  孙教授从大量的来自田野调查的一手资料出发,运用当代西方最前沿的“口头诗学”和“表演理论”,超然远览,奋其独见,观照存在了数百年的盲人说书。有根有据,有点有面,不温不火,不急不徐地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盲艺人从拜师学艺到坐场说书、保锁算卦、扶运安土的全景图。从民俗学、社会学的意义上看,价值非凡。但孙教授有时过高地估计了这些盲人表演的艺术价值,过多地强调了口头表演与纸质文本的互异性。实际上,对大部分盲艺人而言,说书不过是一种糊口的手段,谈不上什么艺术。从现存的为数不多的老艺人留下的录音资料看,他们中即使那些最杰出的艺人,也普遍用词长短不齐,伴奏少腔无调,道白无精打采,吐字含混不清。近年来,我曾多次耐着性子,准备录下他们的所有唱词,但每次听不到半小时就昏昏欲睡了。

  听了这些老艺人的录音,我并没有觉得这些老调子的失传是一种遗憾,反而更加觉得张俊功了不起。如果不是张俊功赶在娱乐方式激增的时代到来之前,创立了“迷花调”,将陕北说书从单调、沉闷的靠山老调中解放出来;又大胆革新,将“一人坐唱”改为“弹唱分离,一人主唱,多人应和”的集体表演,陕北说书可能早就灭亡了。据延安市曲艺馆统计,全陕北目前登记在册的视力健全的说书人中,“张派”或“张派弟子”占比90%,几乎一统江湖。即使是以词功见长的王派弟子(王学诗的徒弟)也大都改用张派的调式。这绝不是韩起祥时代靠行政的力量所能办到的。这是市场选择的结果,也是艺术的“自发秩序”扩展的结果。

张俊功


  你可以说张俊功的说书偏离鼓词底本太远,但你得承认他是当之无愧的陕北的语言大师。他的说书语言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乐而不淫,谑而不虐,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妙趣横生,意味深长。他对陕北的方言、俗语、顺口溜、歇后语,以及各种农谚、民俗、生产、生活知识烂熟于心,运用之妙可谓登峰造极,臻于化境。说他是陕北方言的活字典,已不准确,因为他已经不活了;但说他留下的说书作品是一座会呼吸、有生气、能移动的陕北方言、陕北民间文学博物馆,一点也不为过。

  他的嗓音清脆,说话干净利落,天生没有喉结,擅用“婆姨声,女子气”来营造现场气氛。他说完一句话后,总是不急于说出下一句,而是根据情节需要控制句子的停顿、长短和语速;说完上一个字后,也总是不急于说出下一个字,而是把嘴抿牢,迟延几秒,等攒够一定的气量,突然打开嘴唇,将字从唇齿间喷发出来。这样吐出来的字都饱满有力,果敢清晰。行话叫“刚口和喷口”都没得说。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学会了观察市井百态中男女老少、百工匠作的音容笑貌、言语动作,并能在说书中将它们惟妙惟肖地展现出来。又不知从哪里,学得一门口技绝活,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他听过,就能把它们的叫声模仿得酷似毕肖,真假混一。因而,可以说,陕北说书的十六字真言“紧平快慢、喜怒哀乐、男女老少、鸡叫狗咬”,只有到他手里,才算真正完成。以前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没有一个人能在实际表演中运用到像他那样完美的地步。  他年轻时曾在书词上下过功夫,但后来随着舞台实践的增多,他发现,即使你把书本上的那些台词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也无助于你的书场爆满。他甚至有些藐视那些死抠书本的书匠,他曾对弟子张云说:说书唱戏单为劝人。他们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古人不是这么说、这么笑的,他们见过古人?因而,当别人在舞台上照本宣科地背书词时,他却任意删节故事,又随便添加笑料,目的只为活跃现场气氛,逗婆姨女子们开心。  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书匠。他时时刻刻都在用声音塑造形象、刻画人物,本质上他是一位诗人。就拿孙教授引述的关于民间故事演唱时,要求三个“在场”:民间叙事传统在场、听众在场、故事讲述人在场的标准来看,在实际表演中,大部分盲艺人只能做到两个“在场”:即民间叙事传统(由说唱目的决定的一整套祀神和演唱程序)在场和故事讲述人在场。听众在场,他们是做不到的。首先由于他们是盲人,听众在不在场,他们看不见。其次,他们中有的虽然可以通过声音揣摩听众的反应,但实际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认为这只是“一碗饭”,说书不过是“哄神神”的手段。因而与现场观众的反应相比,他们更关心散场后的饮食和工钱。但张俊功可以做到四个“在场”:民间叙事传统在场、听众在场、故事讲述人在场,还有,故事中的人物在场。他口中的人物,不用说那些主人公,如忠臣良将、才子佳人之类,即使微不足道如媒婆、丫鬟、酒保、山神都个性鲜明,十不同二。如《红楼梦》《水浒传》中塑造的那些小人物一样。  “口头诗学”和“表演理论”也认为,口头诗人在演述自己的作品时,并不是照本宣科地背诵台词,而是根据现场需要随时编创。他从传统中吸收的,不过是一些有利于他个人发挥的段落,包括常见的主题或典型环境的描写等,但一个天才的歌手,并不会被这些程式捆住手脚。他总能在现场和故事中捕捉到编创的机会,从而生发出传统或底本中没有的唱词或腔调。口头文学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天才的诗人才有了源源不断的创造力。  事实上,口头文学,作为人类的表达之根,它的魅力也不在那些成熟的书套、雷同的情节和反复吟唱的调式,而在于由这种“再创造”带来的“新生性”和“独特性”;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人类有了印刷书、留声机和名目繁多的电子朗诵技术,为什么还要听书?  因而,就“口头诗学”和“表演理论”所主张的“新生性”和“独特性”上来讲,是张俊功,而不是那些传统意义上的“书匠”,更接近口头文学的本质——在表演中创造,从而也更适合作为一个标本研究。但不知什么原因,《黄土高原上的荷马》对张俊功的论述不多。作为一个盲艺人,张俊功只是在讲到传统的变革时顺带提及。

由“书匠”到“表演艺术家”

  从历史的眼光看,中国曲艺从先秦“巫瞽”,到宋代“杂耍”,再到元明词话、清代的鼓词,一直处于变化之中。一个研究者应当冷静、客观地看待这种变化。就陕北说书而言,张俊功和康熙年间的刘第一样,不过是变革链条上耀眼的一环。我想,如果本书能花一些篇幅,对张俊功或张派的表演,从他们的口头创造出发,进行更系统地论述,可能会更完善。毕竟,作为一门口头表演的艺术,创造是远远比传承更核心的因素。

  就我自己近几年整理和研究张俊功的心得而言,我觉得,张俊功是一位划时代的口头表演艺术家。对传统书匠而言,说书只是“谋生”,而张俊功是“表达自我”。陕北说书,只有到了张俊功手里,才完成了由“书匠”到“表演艺术家”的伟大转变。  现在,我们看一下,关于陕北说书最早的,而且是唯一的,一条来自官方的文献记录:  刘第说传奇,颇靡靡可听。闻江南有柳敬亭者,以此伎遨游王公间。刘第即不能及其万一,而韶音飞畅,殊有风情。无佛称尊,不即江南之敬亭乎?  这段记载在《延绥镇志》里的话,透露了两条信息:第一,江南有柳敬亭说书很有名,并以此伎混迹于达官贵人间;第二,陕北有刘第,虽然没有柳敬亭厉害,但也声名赫赫,和柳敬亭差不多。  如果这条记载属实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认定,张俊功从一个艺术家的独立品格上,已经超过了柳敬亭。柳敬亭以说书博得大名,但这名声被他用来结交王公大人;而纵观张俊功的一生,他都是以一个草根艺人的形象行走于民间。他的名声虽响遍晋陕蒙宁青五省,但他从来没有以此取悦达官贵人。他的口头禅是“我不爱跟公家人打交道!”他给弟子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老牛力尽刀尖死,伺候君王不到头。”2008年2月,一代宗师悄然病逝于他自小生长的小山村,全陕北的“张派”弟子都披麻戴孝,抚棺恸哭,但官方亲临现场的最高长官,是甘泉县文联主席、正科级干部刘虎林。他以个人身份参加了葬礼。  张俊功不依傍体制,不为达官贵人唱赞歌,靠一张绣口、一把三弦,足迹遍布长城内外,名声响彻整个西北,无佛称尊,刘第不能比。  如果我们把张俊功还原到他成名的那个特殊的历史情境中,你会发现,他对这片土地的觉醒、人性的解放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人们还没有从中世纪的河床上闻到“解冻”的气息。但他率领的甘泉曲艺队,走州过县,硬是把早已封禁的传统说书带到了陕北的每一道沟峁山梁。  他的嘴似乎有无穷的魔力,可以点铁成金。他把一个民间传说改成《大脚娘》,现场看过的一个文学教授说,这是陕北的《巨人传》。他把一个本来是半宣传半创作的段子,改编成《破迷信》,听过的学者说,这不是陕北的《十日谈》吗?他把原本就有的短篇书,掐头去尾,去粗取精,就变成他独创的经典《武二郎打会》,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堪比英伦半岛的莎翁。  由于物质的贫困、文化资源的匮乏,造物主没有给我们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降下拉伯雷、薄伽丘和莎士比亚,但我们有自己口头风格的拉伯雷、薄伽丘和莎士比亚。他对大地的复苏、人性的觉醒所发挥的作用,与这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们带给他们母国的启蒙之光一样地深入,一样地久远。  这是这块土地的光荣,也是口头讲唱传统的光荣。  我相信,他的名字,与他的希腊同行荷马一样,将会被人们长久记诵。2021年7月10日动笔

2021年7月19日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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