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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记忆 | 沈宁:老师与同学

辛庄课堂 2023-12-1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后秀州公子沈宁 Author 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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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我虽然由于扩招才挤进大学,总算能够坐在教室里读书了。

我们在校那时候,大学还没有职称一说,所有传经授道的长者都叫老师。近些年,老师这个词被叫烂了,替代了同志、先生、女士、小姐等等,男女老少,人人都可以被称作老师,也就失去了老师这个词的意义和价值。就算都真是老师,大学老师毕竟不同于小学中学的老师,所以我在文中一律称为教授,以示尊敬。

要说我在校读书时的西北大学,首先要讲当时的书记、校长郭琦先生。我不知道现在一个普通大学生有多少机会与校长来往,我们那时候可是真不少见郭校长。我们中文系办《希望》杂志,从省委到市公安局,没少给学校添麻烦,郭校长以一己之力承担了所有各方面的压力,极尽全力保护学生。我们编辑部的几个人被招到校长室开会好几次,可以说跟郭校长成了熟人。八二年初七七级毕业,郭校长专门跑来中文系跟我们班合影,其他系的同学联系郭校长合影,他都没有答应,我们班是独一份,足见他对我们班的重视和宠爱。

我们七七级的学弟,经济系的张维迎同学,在校期间于《中国青年报》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为“钱”正名点击蓝字阅读文章,引起全国性的一场大风波。陕西省科技厅厅长赵长河头一个给郭校长打电话,要求西大开除张维迎同学,郭校长坚决不同意。赵长河厅长的女儿在我们班,思想很开放,很反对她老爸的很多做法。不久北京大报都开始发文批判张维迎,陕西省委坐不住了。省委书记章泽把郭校长叫去,约了赵长河厅长,一同施压,要求西大开除张维迎。

郭校长据理力争点击蓝字阅读文章,还是不处理。我在西大校园里遇见章泽书记的儿子章东磊,聊天时说起这件事,表示不满,章东磊说:他们那一辈,没办法。郭校长从省委回到学校,开党委会,讨论张维迎的问题。巩重起副校长同意郭书记的意见,学校展开对张维迎观点的讨论,但不处罚,不开除。

郭琦晚年生活照

最后张维迎顶不过压力,写了一份检讨,保留学籍,拿到硕士学位。后来我在美国加州与巩重起先生的儿子巩军做邻居,还聊起这件往事。由于郭巩两校长的极力维护,张维迎同学后来成为中国经济学领军人物之一。

张维迎硕士答辩


西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们,有几位是早先就熟识的。系主任景生泽先生,七七高考扩大招生实施之前,我曾去景先生家说明情况,景先生当即表示,只要真有扩招,他看到我的材料,就一定录取我。所以七八年四月,我一进校,便立刻登门致谢。另外两位必须感谢的教授,一是刘建军教授,一是毛黎村教授,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都是文学理论家,思想也都比较开放。我以前几次到西安参加创作会议,与之相识,扩大招生也得到他们二位的帮助。大学期间,我多次拜访刘教授家,亲聆刘教授教诲,据说刘教授的儿子至今记得我。毛黎村教授曾给我班讲“文学概论”,以《第四十一个》为例讲战争与人性的冲突,讲王蒙的《组织部来的年轻人》,让同学们讨论,这篇小说当时还没有平反。

刚从文革浩劫走出来,整个意识形态处于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极左思潮仍旧统治着学界,难以自拔。我是扩大招生,进校晚了两个月,之后又回家照顾母亲至暑假,七七级头一学期基本没上课。据说刚开学的文艺理论课,就像训练以前工农兵学员一样,从《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开始。授课老师曾亲身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经历无数坎坷而被完全洗脑,讲来讲去,就是改造和服务两个字。改造针对文艺工作者,服务针对工农大众,并反复强调文艺必须从属于政治,文艺工作者是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同学们刚刚接触到自由思想的沐浴,对这些枯燥的政治训诫非常反感,同时又对知识分子心灵的创伤十分同情。这个老教师不久去世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当时西大中文系有几位老教授,全国闻名,都亲自给我们讲课,学生们受益匪浅。

郝御风教授给我们上《诗论概论》。

傅庚生教授以研究唐代文学著称,给我们讲《唐诗欣赏》。

单演义教授研究现代文学,给我们讲《鲁迅与瞿秋白》。

杨春霖教授讲 《现代汉语》。

安旗教授讲李白研究。

刘持生教授讲先秦两汉文学。

薛瑞生教授是我们入校之后才调来任教,讲《红楼梦》研究。

薛迪之教授讲外国文学,欧美古典作品讲得生动有趣,特别受学生们欢迎。

张学仁教授讲《西方文论》,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毫不枯燥。

张华教授讲《鲁迅与进化论》,走上讲台说:二十年前在这间教室被打成右派,停止教学工作,二十年后又在同一间教室里恢复讲课。

孟昭燕教授站在讲台上讲戏剧创作和欣赏,手里厚厚的一叠讲稿,完成于十几年前,一直搁置,现在重新拿出来,才有用武之地。

蒙万夫教授用陕西口音背唐诗,比普通话更押韵。他讲《创业史》,据说谁作文好,他请去家里吃燃面,我没有得到过这个恩宠。

董丁诚教授讲授文学概论的文体部分,也开一门《古代文论》,他跟同学们最为亲近,如师如友,广受拥戴,后来做了西北大学党委书记。董教授说,他一直自称是学养毛胚,可喜的是学生们都是精品,人中龙凤,有造诣是学生聪明,没造化是我没教好。看看,这是我们读书那个时代教授们的情操和胸怀,如何教不出优秀的学生。

毛黎村教授讲《文学概论》,特别关心学生,开课不久给学生考试,分数达标,就可以免修这门课,节省学生的精力和时间。

石民生教授教我们公共外语,笑眯眯地说:你们中文系学生,中国书够你们读了,英文没有太大的必要,让你们都及格。他讲英语时态,梁上正在跳下个黑旋风,梁上已经跳下个黑旋风,梁上即将跳下个黑旋风,同学们笑做一片,永记不忘。

郑定宇教授教写作课,理论讲得不多,技巧讲得不少,学期结束让学生各写一篇有关写作的学术论文,郑教授后来做了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

同向荣教授讲哲学,专以马克思主义和六祖惠能之种种故事为例,引发学生们独立思考,提出质疑,此种教法恐怕至今仍属罕见。同教授思想开放,对我们中文系演话剧办学生杂志特别支持,后来同教授调任陕西省委宣传部长,又升任广电总局副局长兼中央广播电台台长,可见那时国家确实相当开放。

张岂之教授是历史系的教授,以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著称,而其思想非常解放。他担任西大校长时候,在开学典礼上宣布:凡是教师认为是真理的东西,都可以在西北大学的讲台上讲。张岂之教授给我们班讲授《中国古代思想史》,上讲台,不看讲义,引经据典,一口气地讲,不重复,一写一黑板,写满了,擦掉再写。我们学生赶不及地抄黑板记笔记,生怕漏掉一个字。那厚厚的一大本笔记,后来还救了我的命。我在美国的大学读研,做助教,一个历史教授生病,要我代几节课,临时抱佛脚,就拿出张岂之教授的课堂笔记,照本宣科,应付下来。

西大邀请国内的闻名学者到校演讲,中文系特别请美学大师李泽厚教授给七七级开小灶,做三场谈话,我班几个熟读美学的同学提出质疑,引发争论,才发现大师也有张口结舌的瞬间。那个时代,思想刚刚从极端禁锢中解放,各种学说蜂拥而至,颇有先秦诸子百家和民国初年文化复兴的气氛。

确实如此,由于中国关闭大学十几年,积累了各种年纪和各种学历的学生,万里挑一,进了大学,可谓一代天骄,空前绝后。我们中文系七七级 ,最初录取五十一人,后扩招增加二十人,共七十一人,男生五十三,女生十八,藏龙卧虎,八仙过海。

最年幼的女同学姓陈,就是当今北美最著名的华人文学评论家陈瑞琳,那时年方十六,高中尚未毕业,便考上西大,常被年纪大的同学逼着叫叔叔阿姨。这个全班宠爱的小女生喜欢高谈阔论,讲得兴高采烈,思绪迸发,离题万里,之后抱歉:我的思想无规则的乱飞,同学们笑毕,送她一个雅号无规则。

同班朱姓同学,来自陕北,年稍长,已婚有子,家境贫困,读书期间一直做学校的清洁工,勤工俭学,并赚取微薄工资,贴补家用。朱姓同学平时课堂上少言语,一次老师讲《牡丹亭》,他听得兴起,站起来高声朗诵,声情并茂,震惊全班。

王姓同学,入校前已在韩城钢厂工作了十年,担任厂部秘书,七七高考八十多分,他的儿子上小学,同天学校考试,回家向母亲报告:我爸没我考得好。

陈姓同学入学前已经成名,散文家,作协成员,写得一手好字,可谓学霸,是我们的班长,德高望重。

吴姓同学,学术修养深厚,一开口就引述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学们就把他叫做斯基,英文课学到单词司机,便把斯基叫做司机DRIVER,又演变为小DRI。

张姓同学的学生证照片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高考时他去县城拍报名照,路上遇见儿童落水,他二话不说,跳进河中,救出孩子,浑身湿透,再去拍照,结果貌似流浪汉,却着实英勇,可歌可泣。

袁姓同学,高考时候,她插队的流曲公社文科开设五个考场,有二百五十余考生,结果只考取了她一人。

葛姓同学,身高健美,是我们校篮球队的主力,西大毕业后为北京硕士、美国博士、复旦教授,他入学前是西安碑林博物馆的讲解员,跟王岐山同事,王岐山后选做工农兵学员,到西北大学历史系读书,也算是我们的校友。

李姓同学,在党史课上同郭扬威教授讨论遵义会议的种种细节,如数家珍,她的父亲江西时期便做毛泽东办公室的第一任主任,曾出席遵义会议,乃中共老领导。

方姓同学,出身民国世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能左右手同时写字,在教室黑板上演示,令人惊叹。他做我们学生杂志《希望》的主编,慧眼识珠,拿来史铁生的小说发表,乃其发表之处女作,后名闻全国。

赵姓同学,我班女生的大姐,非常支持《希望》杂志,在第一期上发表文章。其父时任陕西省委科教部部长,她在家里看到省委文件,赶紧转告编辑部同学多加小心,省上有人在整我们的材料。

另一王姓同学,父亲是最高法院副院长,文革中受冲击,入校开始时比较低调,不久父亲复职,并参与审判“四人帮”,该同学逐渐昂起头来,当选我们的班长。王同学精通诗词格律,在我们《希望》杂志负责诗词的编辑,几个老师送来古体诗词稿件,他打回票,说是格律不通,难以接受。在古代诗词格律的选修课上,王同学竟然替代老师给全班讲课,同学十分欢迎。一次全班去西安南郊风景区游玩,南五台山半腰西北局书记刘澜涛别墅,号称红楼,人去楼空,凄凉荒芜,然当年之豪华仍可见一般,王同学当场临墙题诗曰:文革起处缘何事,今到楼前始得知。

我们班有一对杨姓同学,是亲兄弟,从陕北子长县考进来,七七年恢复高考,他家兄妹四人一起入场,又一起考中,县里传为一门四状元,美誉冲天,父母荣获省市县各级颁发的教育模范称号。

白姓同学,个子不大,年龄也不大,在校园十分活跃,时不时带个外系女生来炫耀,说是又换了女友,还是个新疆女生。当时学校不允许交友,他满不在乎,据说他在中学时期便曾睡过任课女老师,可是了得。

我们班另外一个敢交女友的同学,姓马,完全小鲜肉,文采出众,上课考试经常头一个交卷。他交的女友不在校内,而是校外,不知怎么,传进校园,引起轩然大波。那个年代,国家刚从封闭状态中解放,乍暖还寒,左右争论,新旧交叉,意识形态相当混乱,大学生们正在谈情说爱的年岁,可学校硬性规定不准交友,把感情当作资产阶级看待,于是这马姓同学的遭遇可想而知。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很沉默,对此事很同情,并不愿落井下石。但系里一些党团干部要维护纪律,几次批判,终于把马姓同学开除,剿灭了一个年轻人的前途。后来同学们说起,都摇头叹息,如若不是发生于七七,何至于此!

赵姓同学,原是县城里的小秀才,不想进校头一个作文摸底考试,竟然不及格,当头一棒,打蒙了,怎么办?四年如一日,埋头苦读,终得善果,毕业后到华中师大读了硕士,又到南京大学读了博士,后来做海南大学党委书记,海南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他在校友聚会上说:离开西大中文七七级,才知道其实我们个个都出类拔萃。

与此相同感受的七七级,大有人在,毕业二十年的聚会中,连声疾呼。

曰:在学校,学兄学姐们都是高山,我是一个小土堆,走上社会,我才知道,我这个小土堆,可比平地高太多了。

曰:在西大我一点都不优秀,到了别的学校,我才知道,我很优秀,走到哪儿都很优秀。

曰:在班里,我被好学生们挡着,不相信自己还能有什么本事,毕业后,我才发现,我的智商比别人可强太多了。

曰:二十年了,我一直盼望这次聚会,今天终于有机会站在大家面前,理直气壮地对同学们说,我比你们都骄傲。

诚者斯言,我们西大中文七七同学七十人,有北京西安大城市出身家境较好的同学,也有来自偏远山村出身较为贫苦的同学,但无一例外,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天之骄子。经过四年苦读,更是如虎添翼,文武双全。毕业之后,有人在中央或省部政府机关任职,有人在新闻行业做领导,有人在文化事业工作,有人在各级院校做教授,有做主席的,有做主任的,有做厅长的,有做局长的,有做会长,处长,县长,调研员,巡视员的;有做报社社长,总经理,总编,主编的;有做大学院长,系主任,教授的;有做商业机构总经理的,有做影视导演制片的,没有一个贪污腐败,没有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人人成功,个个出色,西北大学中文七七当可青史留名。

  沈宁,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陶希圣外孙,沈钧儒堂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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