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青青乳名(一)
乡
野
草木本寂寂,因人而得名。
然而,由于地域阻隔,民俗风情迥异,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期里,对植物的命名都缺乏规范性,同物异名、异物同名、一物多名现象非常普遍,并且存在不断演变的迹象,这就给人们的辨识、交流带来障碍。
直到18世纪瑞典博物学家卡尔﹒林奈创立以拉丁文书写的科学名称——双名法,及至后来的植物学家经过长期考究修正,植物名称才终于渐趋统一。林奈的生物属种分类法及命名系统,为自然科学研究和发展做出了里程碑式贡献。
明朝朱橚《救荒本草》
当时间走到21世纪,国内学界已惯用上述国际通用学名、中文正名去介绍每一种植物时,我却要重新翻找出那些乡土植物的乡土名称,并首先、重点对其进行述写,似有逆动之嫌。我的理由有五——
一,如果“人”不在场,植物的一些价值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关注植物,归根结底是在关注我们自身。当我写下一个野草的土名,除了记下它的自然属性,更是在描述附着其上的一个特定人群的共同生活记忆。而关注自身是人的本能需求,无论花费多少笔墨都不嫌多。
二,现实是,全球“一体化”让几乎包括全世界在内的文化色彩渐失地方性,比如小语种的消失,方言的式微,而植物的乡土名称即是其中的一个分支。
照当前发展形势,我们这一代可能会成为新旧时代——如果可以这么划分——的见证者。拿植物土名来说,熟知它们的那些人(我的父辈)正在老去,而后来人已远离土地,接受的又是现代科学教育,植物土名在民间口口相传的延继传统已然消失。所以,在这样的时刻,我希望能给它们留个影。
三,笔者曾有一段童年时光伴随土地成长,对田野怀有感情,也知晓一小些野草野菜的乳名。
土名,乳名,都是只有家人才可以呼唤的亲切称谓。每当我从书页里看到一个野草的乳名,我想,我看到的哪是几个汉字呢?每当我听到别人说起一个野草的乳名,我听到的又哪是那几分贝的声音啊!那些符号早已在我的心底重凿深刻,一旦与我的意识相遇,青葱、芬芳、鲜灵的一浪海水就会立时涌上来,完全浸漫我。在那样的时刻里,我的大脑总是会出现阵发性闭塞,再不能容留下别的……试问,还有哪种形式的名称,能比土名更适合于一棵野草?还有哪种形式的名称,比土名更能激活一个人尘封已久的记忆?
四,性喜丘山,热爱荒野,尤其近两年接触了一点博物学知识后,使我跟植物更走近了一些。
五,植物土名散发着浓郁的人文情怀,蕴含着悠远长久的传统文化,凭借这些土名,我们可以思接千载,与古圣先贤对话,与《诗经》、《楚辞》实现血脉沟通。从而,在摒弃夜郎,择善而从,胸怀世界的同时,能够面对当代西方文明大潮的冲卷,站稳脚跟,坚守立场。从这个角度看,愚以为也值得一记。
需要说明的几点:
首先,本人水平有限,错误在所难免,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其次,如您有关于昌邑本土植物的谚语、故事、实用(食用、药用或其它)办法等,也欢迎告知(可通过微信号:cyxjby;公众号:看花是件正经事)
再者,这些小文绝非植物辞典或纯粹的科普文章,您可别指望能从中获得很多知识。同时,对乡土植物进行全面系统集录将是一个大工程,限于能力,我只选择其中自己比较熟悉的种类予以简记,只能算是个人版本的乡土拾趣。
至于到底能记录几种,也无甚把握,就走着瞧吧!
扶子苗(打碗花 田旋花)
民间描述
扶子苗:茎平铺,也会依物攀爬,白色根,白粉粉的花色。
科学介绍
1,打碗花(学名:Calystegia hederacea Wall.ex.Roxb.),旋花科打碗花属。茎叶平铺,具细长白色的根,花冠淡紫或淡红,钟状,长二至四公分,冠檐近截形或微裂。
2,田旋花(学名:Convolvulus arvensis L.),旋花科旋花属。茎平卧或缠绕,根状茎横走,花冠白色或粉红色,或白色具粉红、红色的瓣中带,或粉红色具红色、白色的瓣中带。
打碗花
“一名管两”与“分道扬镳”
从上面的文字你会发现,“扶子苗”名下对应着两种植物——打碗花和田旋花。确实,在我们老家一带,打碗花和田旋花被统称为扶子苗。
粗略、缺乏严谨性是民间对植物命名、描述的一大特点,你也许以为,先辈的这种认知代表着肤浅与落后。浅显也许有一点,在当今的实验室数据面前,那看起来不够高精尖,但我绝不同意把它对应于(含贬义)的“落后”一词。
在科技欠发达,分类标准不统一、无定式,又缺少普及平台的时代,甚至直到16、17世纪,在西方一些博物学著作中,物种名实不符,或将雌雄两性视为不同种,将变态发育昆虫的不同形态视为不同物种的现象,还非常普遍。
但你万不能以现在的眼光去评判和轻视过往,你不可能让一个人只吃实现饱腹的那最后一个馒头。早期人类相当于一个人的幼童期,他们满怀好奇与热情,在对大自然的探索中慢慢成长。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有价值,获得的每一点滴的新知都值得尊重,值得继承或借鉴。试想,两千年后的人们如果否认今天的我们,想必你也会觉得毫无道理可言。
植物的土名,也是这样啊,它反映的是曾经某个时期人们对自然界的认知程度。
因为外形的相似性(植物也像人一样具有基因上的亲疏关系,还同时体现在器官功能、生长习性等方面),我们老家的人就那么将田旋花、打碗花放在“扶子苗”名下不知过了多少年——不,准确说法也许是,人们对扶子苗有了更精深的了解之后,将其分为了两种。
田旋花
一句有趣的俚语
名称上的界定虽然笼统,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那些野草野菜的更多认识与利用。
“扶子苗,扶子苗,吃一碗,拉一瓢。”这一句相信您一看便懂,它表达的是扶子苗的毒性作用可致腹泻,寥寥几字,生动、简练又贴切!
这句俚语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这是当年村里人的一个共识。扶子苗,说起来比其它很多野菜口感都好,但前提是不能吃太多,否则就会引发症状。编排这顺口溜的人当然不是医学家,乡里人哪懂什么五心烦热或君相二火,这结论完全出自他们的生活实践。现在的人奉行科学至上,早先的人们信仰经验主义。
为了找到这说法的科学依据,我去查了资料:打碗花和田旋花都具有活血止痛,治疗妇科疾病等功效,但其根茎等部位因含有毒的生物碱,口服多了会引起腹泻、肝损等。果然。
我可真是傻了,我这不是颠倒了顺序吗?那些书本上的药用理论,原本不就是出自人们田垄沟畔的日常积累吗?
一个“人畜共享”的宝
乡间无杂草,知晓是个宝。
野菜确实是瓜菜代时期人们裹腹的一个有效补充。母亲说,那时候你走在村里,会听到家家户户一天到晚传出的梆梆梆的声响,那正是人们在剁野菜准备伙食。
扶子苗,据说主要有两种吃法——其实那时的所有野菜基本都是这两种吃法。可以拿来拌上面粉,上锅蒸。也可以做成小豆腐,在大半锅野菜里象征性地掺上一把豆,然后熬熟。
这里就有必要提提大豆腐。大豆腐,就是现在大家吃的豆腐。早年村里人为了把它与小豆腐区分,所以冠以“大”字。我不知别的地区,有无这种大小上的区分?
在一个将温饱当成最高追求目标的年代,粮食自然要比蔬菜来得重要,所以那时不管集体或个人都很少种菜。但如果要说野菜也是菜,那么他们吃的菜也确实不少。
那梆梆梆的剁菜声里,其实也有一小部分是给家禽家畜的。在同一个年代里,人与家养动物的食谱结构通常具有相似性,现在的鸡、猪哪有鲜绿野菜可以整天吃啊?加上当时能放养就放养,所以家禽家畜增膘相对慢,一头猪要养一年才能出栏(有朋友说,在东北需要两年)。据说那猪肉确实比现在的更美味,但人们很少吃,都是卖掉换粮,毕竟填饱肚子比犒劳口舌要急迫些。
一个美丽的比喻
在乡间,扶子苗花还常常被当作一个形容词来说。一般是这么个句式,“你看谁谁,脸蛋儿跟个扶子苗花似的。”
扶子苗花,粉红娇嫩,比喻好看的肤肌颜色很是恰切。
据我观察,不管是花冠还是叶片,扶子苗在干旱等不利生境下,要比其它很多植物都更容易萎蔫。所以,我不知这个说法里,是否另含青春易逝、红颜易老之意?
下篇预告
接下来,打算说说蒺藜或野茄子(同样包括早开堇菜与紫花地丁两种)。别忘了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哇!
此篇,感谢我的母亲提供信息,给予指正!
微信公众号|看花是件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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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是一种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