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日晰丨略论杜诗的浪漫主义特质(附编者按)
编者按
杜甫是我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对此学界似无异议;杜甫诗中有无浪漫主义特质?至今却无人论说,或者以为不值一说。其实,杜甫诗中有无浪漫主义的特质,倒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处在盛唐浪漫主义时代与浓郁的浪漫主义文化氛围下,杜甫在时代强烈的感召与青春活力的推动下,对前途充满了幻想;而在现实中又处处碰壁,不断挫伤着他的理想与勇气,遂写了一些充满沉郁感情的具有浪漫主义特质的诗歌。它不乏奇特的想象,出人意料的夸张以及对非现实的神灵鬼怪的描写,并以特别充沛的激情,渗透于字里行间,显现着诗人活跃而强有力的主体意识,有着极强的艺术张力。
譬如《兵车行》本来是一首反对统治者穷兵黩武的典型的现实主义诗篇,但在结尾处诗人却写道: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风啾啾!
诗人由千古无人收的白骨,想到新鬼与旧鬼的怨恨情绪,并在雨天发出了啾啾的叫声。诗人在这里写了新鬼与旧鬼的感情、心态以及在风雨中的凄惨的啼叫。这种非现实的描写,伴随着诗人强烈感情的倾吐,将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痛苦与灾难,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诗人这样写,是为了强化诗的感情。而这对鬼的情绪描写以及被强化的感情,则无疑是属于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
诗人借非现实情境的描写,以强化诗的感情,加强诗的艺术感染力,在杜诗中远非《兵车行》一处,而是有许多如此这般的描写:
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渼陂行》)
战场冤魂每夜哭,空令野营猛士悲!(《去秋行》)
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诗人状渼陂之浩莽神奇,就写了骊龙吐珠、冯夷击鼓、湘妃与汉女翩翩起舞;写战争,就写战死的冤魂;写玄都坛之灵异就有王母乘风而下。余如“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戏作花卿歌》),如此奇特之诗,以至《唐诗纪事》有诵此诗可以疗瘗之说。这些诗无论就想象的奇特怪异,或对热闹的惊恐场面的描写,都给读者的心灵以强烈的刺激与震撼。它都用了典型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显现着浪漫主义的特质。诚如卢世渼评《渼陂行》时所云:“此歌眩变百怪,乍阴乍阳,读至收卷数语,肃肃恍恍,萧萧悠悠,屈子《九歌》耶?汉武《秋风》耶?”
杜甫著名的《饮中八仙歌》一诗,写了盛唐时期活跃在首都长安的八个著名人物,他们都是一时的名士,有政治家、诗人、书法家等,他们在醉中超越俗态,由醉到狂,进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特别高尚的精神状态,表现出对功名富贵以至权贵的蔑视,其狂态栩栩如生。诗评家谓“此是老杜创体,差参历落,不衫不履,各极其致”(李沂),“写来都有仙意”(浦起龙)。《醉时歌》则表现了诗人情绪的愤激: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矣。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如果说《饮中八仙歌》写了八个人的醉态与狂态,在浓郁的浪漫情调中,孕含着诗人对社会的强烈不满情绪,那么《醉时歌》则直接倾吐了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愤激情绪。他已拨开了遮蔽头面的盖头,亮出了灵魂的底蕴。对以郑虔为代表的穷苦而正直的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遇,表现了极大的同情,并为改变其处境发出了强烈的呼吁!
杜甫之所以写出这些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情调的诗歌,与他年轻时的政治抱负与浪漫生活有关。他早年曾有过“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生活,也有着“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高傲性格,他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走向社会,开始了他的政治追求。他自许甚高,以古代的贤臣契与稷自期。他在《望岳》中很有自信地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喻意颇丰的诗句,是他对自己政治前途的期勉。但他在长安十年困顿中,饱尝了人间的辛酸,“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就是他的现实遭遇。热烈高尚的企盼与严酷的现实生活,形成强烈而激剧的冲突,于是波涛翻滚的诗情喷薄而出,化成惊风雨、泣鬼神的充满奇异色彩的诗篇。
杜甫这些带有浪漫主义特质的诗作,在其七言歌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和集中,贺裳谓“杜诗唯七言古诗始终多奇,不胜枚举。”这话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上文所举诗篇,均为七言歌行,就是明证。当然,他的其他体裁的诗篇,也偶有浪漫主义特质。譬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这首五言古诗,就颇有浪漫主义气质。还应该说,这类带有浪漫特质的诗歌,大部分是他早期的作品。随着年龄的增长与对社会生活的深入了解,其诗中浪漫主义特质也逐渐消减。他晚年的诗作,不复有早期诗中的那种浪漫气象。
内容:《光明日报》2002年12月25日B2版
统筹:王孝强
制作:杨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