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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银行打工人的科幻梦

李昀 看天下实验室 2024-01-10

在一个有限的时代,拥有无限的梦想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

撰文 | 李昀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一夜之间,海漄从默默无闻的银行打工人成了当下最受关注的科幻作家。


在过去的一周中,他几乎每天都需要应付好几家媒体,公司甚至专门给他开了间会议室,采访从早到晚几乎没断过。


在接过雨果奖的银色奖杯之前,海漄的创作常年保持着一份自娱自乐的趣味。在他发表过的诸多小说旁边,附着一份他自己写的作者介绍:“资深磁铁和怪谈爱好者的奇妙混合体,心中有梦的扑街科幻写手。”


而在2023年10月21日的世界科幻大会上,当这名33岁的“写手”凭借《时空画师》获得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成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科幻作家,众人欢呼的气流扑面而至,海漄的创作也随之被卷入了一个充满了比较、审判、争论的空间。这让习惯了自得其乐的他感到有些陌生。


批评声主要在于:海漄的获奖作品缺乏“科幻浓度”。


《时空画师》里的超自然现象,被嘲弄为“怪力乱神”“起点文学”“故事会”。一份收录了《时空画师》的杂志辑册,豆瓣评分从原先的8.0分在获奖后短短的几天时间内跌至5.6分。


对此,海漄并不很介意:“我觉得不需要引导读者,评价是每个读者的自由。写作最重要的是让我自己感到快乐。我要取悦我自己。”

把梦想留在下班后

在中学时代,历史成为了海漄最喜爱的课程。


他喜欢看《多极亚洲中的唐朝》这类学术性作品,也爱读《明朝那些事儿》这样的通俗类历史读本。《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当年明月为每一名历史上的过往者立传留情,这种历史观令海漄震撼。


海漄

另一部对海漄产生影响的书,是张笑天的历史小说《太平天国》。在小说里,来自权力的诱惑渐渐吞噬了洪秀全的理想,最终将他和他的王国拉入消亡的暗谷中。在海漄自己之后的创作中,同样尤其关心人在权力阴影中的走动,在没有选择时的选择。


在《飞天》里,徐光启一心追寻飞天梦,却遭到了党争的冤害和崇祯的猜忌;在《血灾》里,会传播嗜血天性的血滴子,成为了对权力争夺的隐喻;在《时空画师》里,赵希孟获得了俯瞰尘世的高维视角,却死在了宋徽宗的昏庸之下。


“我自己的历史观始终觉得,个人在历史面前非常渺小。我笔下的人物,总是尽力去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但最终无法改变时代的走向、扭转历史的未来,甚至没法决定个人的结局。但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展现了作为个体的勇气,这才是我认为最值得赞颂的地方,也是我想表达的东西。”海漄说。


在一个有限的时代,拥有无限的梦想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


海漄笔下的人物总是有入世和避世的双面性。而海漄和他的人物一样,在生活选择上有不同的层 次。


喜爱阅读的他本来想找一份学校或图书馆里的工作,但最终选择了金融专业,进入银行,因为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


他把梦想留给了下班之后的写作。


在海漄家中,用来写作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双层儿童床和一张电脑桌。写累了,他就倒在下铺看自己喜欢的书。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他可以写自己钟爱的主角、奇异的幻想、火热的理想。“只要在工作上足够专注,在面对爱好时就可以足够投入。反之亦然。我不是靠灵感写作的作者,而是靠坚持。冥思苦想、随时中止对我来说都是常态。”海漄说。


从科幻读者切换到作者,对海漄来说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当你热爱一件事情的时候,你会去了解、接近它,最后也会自然而然地尝试自己去做。”


但他的创作路走得其实并不顺畅。


临近大学毕业,海漄开始尝试写作,直到写到第三篇才得到发表机会——还不是在主流的科幻杂志上。之后,投稿被拒的情况也并不少见。直到最近几年,海漄逐渐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向,写作发表才稳定下来。 


在海漄的小说里,没有《三体》中罗辑掉入冰湖中产生的那种“顿悟”。他笔下的“科学”,是一项项具体的工作事务,是抽丝剥茧的苦力活——《龙骸》里花了近两页的篇幅,描绘对龙的尸体从鳞片到肌肉、骨骼、内脏的解剖工作;《走蛟》则对郭昕的能源勘探和水利工程的流程极尽描写。正是细致的科学工作,给了主角们在历史洪涛中的一点安然和一点拯救——这是海漄的科学观,也是他的创作观和人生观。


发表雨果奖获奖感言时,他说:“我每天计算着我的时间,计算着我的收入,但我在下班途中,在每天晚上加班回家的路上,我也会去仰望一下星空。”


在踏实稳定的写作节奏中,生活中土地和星空的分层渐渐凝合,也让海漄找到了心灵的平衡和幸福。在这些时刻,海漄和他笔下的人物真正站在了一起。


2023雨果奖颁奖典礼,刘慈欣给海漄颁奖。

历史写作和科幻相似

在对话中,海漄经常自称“业余作者”,这不仅因为作为银行全职职员的他利用下班时间写作,也因为他并不在乎科幻创作的标准和正统。


和众人预想不同,海漄不是写不出“硬科幻”。在海漄早期发表的小说《龙骸》中,他根据飞艇的动能设计推理出龙的升空原理,将电解水、能量传导、生物学解剖等知识详实地融合在故事中,在科幻圈里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也被科技博主“科幻光年”评价为“硬核”“让人耳目一新”。


然而,如此被硬科幻迷们奉为基石的“科幻点子”,对海漄来说,只代表了某一阶段的尝试所得。“当时我写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仅仅想写出一些有意思的故事而已。我想在有趣之外有一些追求,就有了《龙骸》。这篇小说用最基础和古典的物理学,产生出了一种简洁的震撼。但这样的灵感需要机缘,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做到不断跳出舒适圈,每个作品都尽量尝试写出一些新的东西来。”


《时空画师》代表了海漄近两年的新的写作方向。在和编辑们的沟通中,他意识到自己过去作品中的人物过于符号化,缺乏独特和立体的个性。因此,在《时空画师》中,海漄着重刻画了赵希孟这样一个人物。


赵希孟是宋朝出身低微的少年绘画天才,太师想利用他高超的画技讨好皇上,但他却不甘心做权力的傀儡。他运用自己的预知天赋,窥得当时的大宋即将面临靖康之变,因而不惜性命地画了《千里饿殍图》,向皇帝死谏,却最终被下令处死。化为黑影的他,穿越了时间,在故宫博物院引发“闹鬼事件”,因而与警察周宁相遇,揭开这段历史往事。


赵希孟的人物灵感来源是《千里江山图》的作者王希孟(史学界有姓王还是姓赵之争),海漄在一次收看《国宝档案》时对他的人生产生了兴趣。在海漄笔下,这名宋代的天才艺术家,在脱离了肉身、看破了荣辱之后,成为了遨游于高维空间的黑影,徘徊在身死国破与超然物外两种境况之间,获得了一种悲壮的自由。

海漄喜欢英雄,着迷于英雄身上的才情、浪漫、理想和悲剧。这与他儿时的生活和阅读有关。


1990年,海漄出生在湖南湘潭的一个工矿家庭,小城里三层楼高的新华书店为他搭起了一座想象和审美的高塔。在那里,他接触到《珊瑚岛上的死光》、《美洲来的哥伦布》、金涛、凡尔纳的作品。


这些上世纪末创作或引介的儿童科幻文学,带有很强的时代色彩。主人公们受科学好奇心的牵引,以冒险和探索精神闯历世界奇景,并“有爱国主义情怀,用科学发明的利器与敌人一决雌雄”(金涛)——这也影响了海漄的“英雄观”。在他塑造的人物中,不乏徐光启、谢缵泰一类有着海外视野并肩负国家使命的科学家。


海漄所成长的小城,是一个充满集体主义气息的地方。阅读以外,他的课余活动便是看单位组织的篮球赛、去电影院集体观影、在母亲工作的粮食库房里捉迷藏。但在更多的时间里,海漄会在父母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待着,这也给了他一个孤独、独立的精神世界。海漄坦言,他所塑造的人物也都是他偏爱的人,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求道者,在时代的囚笼中依然动荡不拘、超脱尘俗。


海漄认为,历史写作是将高度浓缩的正史延展,是填补留白的叙事。而科幻是在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领域,通过幻想做出引申——在这一点上,二者高度相似,都是对未知或佚失的事物进行合理猜想。而他在其中所渴望揭示和纪念的,是每个时代的英雄们未完成的梦想——在海漄看来,这也是每个人共同的命运。

“我们的心态可能越来越保守了”

获得雨果奖,短暂地打破了海漄常年经营和维持的宁静。


凭借《时空画师》,他获得了荣誉,但争议也随之而来。


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今年在成都举行,这也是这场科幻界的盛事第一次来到中国,科幻文学领域的最高国际奖项雨果奖也在10月21日晚揭晓。


雨果奖的评审机制是会员投票制,与诺贝尔奖的专家评委制不同,花320块钱购买会员资格,就能向主办方推荐喜欢的作品并为它投票。


除海漄的《时空画师》入围“最佳短中篇小说”外,还有四名中国作家的科幻作品入围了“最佳短篇小说”——江波的《命悬一线》、任青的《还魂》(英文版)、王侃瑜的《火星上的祝融》、鲁般的《白色悬崖》。


海漄不了解具体流程,猜测是相关平台推荐了自己的作品,他在一个傍晚,收到一封邮件,才得知自己入围了。


这届雨果奖是自该奖项设立以来非英语会员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评选。《时空画师》在参赛时并没有被翻译成英文。尽管投票统计还没有公示,但很多人质疑和攻击:这篇小说是被中国会员选出来的。这样一篇没有“科幻浓度”的小说能获奖,只是因为适合中国人的阅读口味,远远没达到该奖项应有的国际水准。


面对刺耳的批评声,海漄回复“科幻光年”的问题时表达了心声:“科幻圈应该更多元。科幻迷活动、评论的增多是这个生态越来越健康的标志,虽然我个人对他们本身的立场和作用是存疑的,也许他们对于公义的追求只是因为自己的需求没被满足。这些年我看到太多嚷嚷着要拯救科幻,要退圈,心口不一的行为。”


在另一方面,海漄能理解这些反对派。他自己也曾经是一名“硬科幻”原教旨主义者。“我当时对这个爱好的纯洁性会有要求。”海漄说。


随着阅读量的增长,海漄对科幻的“软硬之争”渐渐释怀。最终让他进入科幻迷行列的是两篇小说:一篇是刘慈欣的《吞食者》,一篇是潘海天的《饿塔》。这两篇小说一硬一软,但都不影响故事的精彩。


2023年10月18日,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开幕。(@视觉中国 图)

海漄提到的这两篇作品,发表于2002-2003年。从那时起,新时代的创作者们便开始对上个世纪遗留下的科幻文学“姓科姓文”的二元对立进行自我反思,在文体上进行大胆尝试,并诞生了以韩松、王晋康、陈楸帆等人为代表、相较于科学构想更关注思想表达的作家。


海漄回忆,大概十多年前,科幻迷们看到的、欣赏的作品类型非常芜杂。比如拉拉发表的《春日泽·云梦山·仲昆》,是一篇地道的奇幻小说,但依旧可以在《科幻世界》上刊载,并获得当年的银河奖“最佳新人奖”。还有一篇名为《飞啊飞》的小说,讲的是清朝赶在莱特兄弟之前发明飞机的故事,写得非常诙谐幽默,科幻浓度也不高,但并不妨碍很多读者喜欢。


“我一直认为科幻粉丝是一个非常开放、能够接受新兴事物的群体,但是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心态可能反而越来越保守了。”海漄说。

“科幻的市场越来越大”

如今,作为创作者的海漄尽量在争议中保持一种清醒的回避。“科幻的圈子就像一个公交车,随着它的开动不断会有人上车、下车,甚至有一些人一直被夹在门板上,处于一种想放但放不下的状态。我自己就像是坐在最后排角落的人,不跟其他人聊天,但这样反而坐得比较安稳。”


他称自己在科幻圈的朋友屈指可数。圈子里的人来来去去,为数不多的朋友陪伴他走到现在。他会分享自己写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也会直言不讳地说出问题。


他的好朋友付强老师就是“一个非常死硬的理工男”,海漄说,“他经常get不到我文字里的感情。有时候我出于恶作剧的心态,把写的东西分享给他,就想看看他会有什么评价。其实这种交流挺有意思的,大家有不同的审美和观念,但也会彼此包 容。”


在中国,科幻作家的创作生命普遍很短,这也让海漄分外珍惜这个身份。当海漄还是一名科幻读者时,必读《科幻世界》的栏目“每期一星”,上面有许多处女作都堪称惊艳。但这些新作者往往在几年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名字了。


“以前这个行业不发达的时候,你可能写了一篇作品之后也没有太多水花,没人去发掘更多后续的价值。当生活里有其他更有价值的事情等着你去做的时候,你会自然而然地放弃这个相对没有价值的事情。但现在科幻的市场已经越来越大,产业链确实越来越发达,给作者们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了。”海漄说。


如今,《时空画师》已经收到了十几家公司的影视版权合作邀约。一些翻译和海外引介的计划也正在进行中。对此,海漄表示,科幻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学,应该积极地面向市场。


如果说获奖后想最快变现的事,他称是写一个长篇,但又说“不愿意用这种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去迎合市场。我觉得写东西最重要的,首先是让我自己感到快乐,其次如果读者满意那是最好的,最后才是市场的考量”。


当众人凝视的目光渐渐散去,海漄也准备将时间重新还给熟悉的生活:就像他系列小说的男主人公周宁那样,在一次次的奇遇后再次回到家人和老朋友们的身边。



愿大家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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