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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五十岁

哈德逊河畔 哈德逊河畔 2024-04-15

五十岁,月照中庭,花过无影。(林世钰 摄)


前几天看了和菜头写的《五十岁》,心有戚戚焉。环视周围一圈朋友,不知不觉中,有的已经迈入五十岁的门槛了,中心摇摇,行迈靡靡;有的和我一样,距离那个门槛仅一步之遥,七分坦然,三分忧惧。

以前一听别人五十岁,立刻产生“尊老”的本能反应,敛手而立,说话语调也轻柔下来。而今自己即将迈入五十岁的门槛,发现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我还是我。

偶尔揽镜自照,发现自己与四十岁时相比,除了发量少点,皮肤松弛点,皱纹多点,表情淡然点,外在没有质的变化,但是内里的变化非常明显:以前是向外求,现在向内求。不与任何人攀比,不羡慕任何人的生活。


1.


我是摩羯座,从小就属于那种“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自鸡娃。年轻时颇有进取心,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停向上走。一方面,自己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内心总是燃烧着一团火;另一方面,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

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年轻的时候,我一边害怕着不怒自威的父亲,一边又在乎他对我的评价。做很多事情的初始动机,基本都是为了让父亲为我感到骄傲。每年回家过年围炉夜话时,我总是向父亲盘点一年来的收获,比如写了哪些有影响性的报道,获了那些大奖,认识了哪些有趣的人。父亲听完后颔首微笑,眉眼里尽是欣慰。父亲一向寡言鲜笑,因此他的笑容在我看来,是高山上的雪莲,是石头缝里的花朵。

年轻时,我也比较在意同龄人干了些什么。比如我看到一个同龄人发表了很多文章,登了喜马拉雅山,在贫困山区做公益,内心就有点焦灼——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做成他们那样的事情。当然,想归想,实践起来时并不容易。我会逼自己,但不会逼得太狠,因为“自己”就一个,舍不得对她不好。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在自己的时区里晃晃悠悠,不温不火。到了美国后才知道,这叫 peer pressure,在美国也一样存在。

大约从40岁开始,我似乎被人敲了一下榆木脑袋,如醍醐灌顶,顿时通了灵,开了窍,不再和别人攀比了。看着自己日拱一卒,日进一尺,就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每个人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智商、运气都不一样,所以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路径,你无法复制别人的,别人也无法复制你的。就像花园里的交叉小径,你选了其中一条,就无法选择另外一条。因为我们仅此一生,无法回到时间的起点重新选择。

我出生和成长都在乡村,是田野、山川和河流养大的孩子。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山里采草药和野菜,至今我仍然知道很多草药、野菜和野花的名字。有一次,和一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朋友在北京郊区的河边散步,我一一说出路边野花和野菜的名字,把她惊住了。她羡慕我的被一个村庄养大的童年。而我,多么羡慕她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小时候家里的阁楼上有很多书,随她看。而且可以和父母到处旅行,不像我,十几岁才第一次到省城,上大学时,因为普通话讲得磕磕巴巴,老是遭到同学们善意的嘲笑。

我们羡慕各自的成长经历。末了,我们都笑了——我们都忽略了自己所拥有的,羡慕自己所没有的。忘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像花园里的小径,不管你行在哪一条上,都有别样的风光。不管风光绮丽还是平淡,它只属你,你必须学会接纳它,就像接纳自己的父母和故乡。

明白了这一点,我从此不再向外求,而是向内求。凡事求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至于别人如何评价,我并不在乎。因为他们和我的生活没有本质关系,而且很快就会像尘埃一样散去。

记得以前在北京工作时,每年回小城过年,我喜欢把自己装在舒适的羽绒服里,四处游荡。但是每次回乡下老家时,父亲就会委婉地建议我换上皮衣或呢子衣,“那样好看点”。为了照顾他的情绪需要,我一般会听从他的建议,穿着皮衣、踩着跟鞋出现在乡村鹅卵石铺就的旧街上,身上落满灰尘以及乡人羡慕的眼光。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今年春节回家,我决定沿袭美国的生活习惯,怎么舒服怎么来。于是,我到哪基本都穿着羽绒服和小白鞋。到了亲戚家中,自然地往黑乎乎的凳子上一坐,或者霸了炉灶前的位置,往里面塞柴,顺便取暖。放下那些外在的东西,顿时感觉自己与故乡融在一起,不再隔膜。


2.


因为学会向内求,所以不再羡慕任何人的生活。你看到贼吃肉,可是见过贼挨打吗?那些有钱人或者位高权重者看似风光,其实背后付出了常人并不知晓的代价,有的是健康,有的是金钱,有的甚至是为人的尊严。

在多年前的一次采访中,我认识了一位算是官场清流的地方司法系统官员,一直保持联系。他前年退休了,坦言自己曾经得过抑郁症,差点自杀,幸亏后来提前退休了。我犹记他当年被下属前簇后拥、风光无限地穿过办公楼走廊的情景。那些年,他要是在当地一跺脚,地非得颤三颤不可。谁知道风光的背后,乃是良知与官场规则的厮杀与博弈。他并不快乐。

向外求的一个明显表现是喜欢和别人比较。这是国人的民族特性之一。大家比财富比权力比地位比孩子比房子比老公,自我平衡后找到一种优越感,慕强欺弱。

国人喜欢攀比到什么地步?昨天我上街时正好碰到家附近的小学放学,我跟在一对母女背后,偷听她们聊天。妈妈问女儿:今天语文课学什么了?女儿回答:学了一首古诗。妈妈又问:你会背吗?女儿点头。妈妈追问:其他人会背吗?女儿又点头。妈妈似乎有点失落,说:我给你买了一本唐诗,你回家要多背几首,以后就比同学背得多了……看背影,那个女孩也就七八岁左右,有这么一个喜欢攀比的母亲在后面鞭策,她在未来的岁月里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啊。我看着大大的书包压着她小小的肩膀,替她感到难过。

为什么非要跟人比呢?世间万象,看似繁华热闹,其实“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人活到最后,不管贫富贵贱高低,死亡是唯一的结局。况且,楼起楼塌,人来人往,利盈利亏,一切皆有定数,不是努力就可以获得。“人筹算自己的道路,唯耶和华指引他的脚步。”


3.


临近五十岁,还有一个重大的内心变化是,看男人基本是“四海之内皆兄弟”,脸不红,心不跳。年轻时,偶尔会在人堆中发现一两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男人。现在呢,环顾四周,男人们身上曾经的光芒,在我眼中纷纷碎成麦芒。

但凡对生活有点感悟力的,经历婚姻的磨洗后,基本可以做到“见一叶而知秋”。通过仔细观察身边这个熟悉的男人或者女人,大致可以了解对方这个来自不同星球的物种是什么特性。

有时我开玩笑,结婚是一个双目明亮者的短暂失明,是一个双耳伶俐者的短暂失聪。一旦双目复明,双耳复聪,昔日那位每根发丝都闪烁着迷人光芒,打个喷嚏都像唱咏叹调的恋人,如今怎么看都像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或者姐妹。双方共同织就着养儿育女、一菜一蔬的日常生活之网,感情是日益深厚了,但是爱情已经掩面而逃,不知去向。

女人和男人真的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女人生性敏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掀起情绪的波澜。而男人皮糙肉厚,丝绸划过他们的皮肤时都会起球,所以有时伤害了自己的伴侣并不自知。曾经和几个女性朋友聊起各自的婚姻与伴侣,发现这些男人有一个共性:都是好人,但不懂女人心。

这么些年观察过来,发现在东亚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大多数男人,看起来表现形式不同,实则内里没有太大区别——工作勤勉、孝顺父母、对家庭有责任心,但是对自己的伴侣缺乏理解。很多婚姻之所以延续下来,只是因为很多家庭事务需要合作,而不是因为爱情。

深刻明白这一点后,对身边掠过的男人仍存留尊重,偶尔欣赏,但几乎失去了幻想。有时看着身边的女性朋友谈了一次又一次恋爱,结婚离婚若干次,真是替她们感到累心。她们原以为换个男人就可以找到永恒的幸福,其实不过是从一个坑到另一个坑,只不过,有的坑里面铺了一层稻草,让你乍掉进去时感觉比较舒服,但时间久了,稻草烂了,冰冷的地面也就露出来了。不少时候,女人需要强大内心,自己给自己取暖。

虽然身心灵的三合一是婚姻的美好愿景,但是男人和女人毕竟有很多差异性,很难完全调和。所以,婚姻中人只能怀着一颗包容的心,选择自己所相信的,相信自己所选择的,尊重彼此的差异性,同时寻找婚姻维续下去的最大公约数。比如孩子,比如信仰。

由于心如明镜,所以再看周边的男人,有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再也没有年轻时的那种心动了。那些想凭着一首诗歌、一顿烛光晚餐、一通炫富、一点暧昧就可以虏获女性芳心的男人,在我眼中如猴子一般,即便把尾巴卷成花,挂在树上做各种俏皮状,但我一眼就可望见他们的红屁股。

这种敏锐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和自己越来越无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岁月带来了外在的白发皱纹,也带来了内里的通透敞亮。谁也无法拒绝它的双重“馈赠”。

(2024年3月11日)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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