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夫呓语 | 人生暮年,我悟得自省的庄严
今日读旅美作家林世钰的随笔散文《五十岁》,颇有感慨。她发圈时说,这篇文章是夜晚喝茶失眠的产物。我的跟评是“真怀念那些睡不着觉的日子”。是啊!那些激情涌动的岁月,那些为着理想而彻夜难眠的岁月,那些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岁月,流光溢彩的青春,即使沉沉黑夜也无法将之包裹掩蔽。
然而,如今常常令我羞赧并扼腕而叹的是,回顾走过来的路,那些美好的光阴,似乎被虚掷了,甚至可以说,被挥霍了。
我比世钰虚长几岁,逼近了解甲归田的年龄,即将迎来人生夜长昼短的冬至季节,但内心如一池秋水,逐渐归于清澈而宁静。她说“大约从40岁开始,我似乎被人敲了一下榆木脑袋,如醍醐灌顶,顿时通了灵,开了窍,不再和别人攀比了“。我也是在四十出头的年龄,也就是初来沪上的日子,默然毅然地做出了一个抉择——不再违背自己,随波逐流,用这十几年的光阴,找回自己,守住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读自己喜欢的书,说自己内心想说的话。
这看似顿悟的通灵,或者是在别人眼里并不圆满的结局,其实却是被生活的浊浪激流裹挟前行的自我与另一个内在的本真的本我长期激烈交锋碰撞的结果。那么,似乎可以说,我在与另一个“我”的长期撕扯打斗中,我胜利了!
今年回老家陪老妈过春节,沐浴在故乡初春的暖阳与和风里,草成了感怀二首,算是对我十余年沪上生活历程的提前总结吧!
感怀二首
其一
十年申城一梦醒,浦江春水映只影。
阅尽千帆知归处,青灯黄卷度余生。
其二
无愧职场无愧情,笑对浮世薄幸名。
喜有五柳采菊地,更得家翁传一经。
甲辰正月初二草于故里耕歴堂
对于我来说,世间最难的事就是违背自己的本心。有时候,想随波逐流,但内心总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世钰经常誓言,从此安享余生,不再鹰视社会的阴暗和不公,不再为那一群被侮辱和损害的人呐喊。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在前天,世钰还写了一篇《在萤火虫的光亮中》,盛赞那些面对强权,敢于坚持真理,立于天地之间的凛然匹夫。
我跟评道:有些作家,生来就不是写小资情调的文章的,比如林世钰。真理和正义,才是她思考的终极目标。
有时候她想放下严肃而深刻的精神活动,好让疲惫不堪的心得以片刻的休憩,尤其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
但那似乎不可能,她的心会愈挫愈坚。如果有什么宿命的话,那么只能说,如她一样的那些人,他们的使命是上帝赋予的。
太多的人只有面对地位、财富和荣誉时,才能元气满满,乐此不疲,这无可非议。而面对黑暗和邪恶,人们往往会生出疲惫、畏缩的情绪,这也无可指责。难能可贵的是,不向强权低头,不与邪恶同流。一个作家,尤其是一位女性(别误会,这里没有性别歧视,我赞扬她,绝不是歧视我的同性),面对社会的邪恶和不公,敢于打个喷嚏,发出自己萤火虫一般微弱的光,已经足以令人敬佩了。
一位作家五十岁的人生感言,其实是深刻的人生感悟。年逾天命,眼睛也就逐渐向内,学会了自我审视,重要的是,不但学会了与世界和解,而且懂得了如何与自己和谐相处。世钰在文中还提及农村长大的她与城市长大的朋友进行交流时,“我们羡慕对方的成长经历。末了,我们都笑了——我们都忽略了自己所拥有的,羡慕自己所没有的”。这的确是人生的大彻大悟。
我非常讨厌用陈腐的处事哲学和道德信条熬制鸡汤给别人喝。自己的心灵可能都营养不良,内心世界一片荒漠,却成天去说教别人,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小时候,在家庭的小饭桌上,听了太多家父端起酒杯时对我的训诫,产生了“道德厌食症”,以至于到了成年,一闻到油腻的“心灵鸡汤”的味道,就想呕吐。但这并不意味着家父的陈腐说教,对于我的人生没有产生重大的意义。相反,家父的那些说教,深烙于我童年的心里,在我人生的道路上,起到了培本固元的作用。
我们不是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忏悔对这个民族和这个民族里的人来说,非常困难。然而忏悔,实乃人类最高的道德准则,亦是一个人最可贵的精神境界。有一次,在上海佘山的山顶大教堂,正逢信徒们的礼拜天弥撒,在布道大厅里,一些信仰者跪在大厅两侧的忏悔室前,双手合十,向牧师默默地忏悔。他们的虔诚和直视自我的勇气,让我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
虽然没有忏悔的宗教信仰,可值得欣慰的是,我在人生的历程中逐渐学会了自省和自问。
前几天读了一篇文章,提到著名的经济学家顾准先生,在“文革”中受到残酷迫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家人,妻子儿女因为怕受到政治牵连,要与他撇清关系,竟然没有一个守在病床前。后来,有关部门对他说,你只要在拟好的认错书上签个字,就可以见到儿女了。这位后来被称为“文革”中骨头最硬的臭老九,被红卫兵们野蛮的棍棒和拳头殴打得遍体鳞伤,但从来没有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然而在亲情面前,他屈服了。他含泪在认错书上违心地签了字,他在弥留之际说,他签字,并不只是为了单纯地想在告别这个世界前能够见上子女们一面,而是希望签了字以后,得以洗脱自己的所谓“罪名”,以期给子女们留一条后路。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父亲,一个多么高尚的灵魂!
读了这篇文章,我丝毫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顾准先生的子女们忘恩负义。我首先要扪心自问的是,在那样的时代,假如我的父亲处在那样的境地,我有没有勇气去接纳他?或者,当我在有生之年不幸重返那样的时代并身陷囹圄,我的孩子因此疏离了我,我能不能理解和原谅他?
当我们成了被一个时代毫无理性的狂潮冲到沙滩上的奄奄一息的鱼,等待我们的或者是砧板,或者是被烤成鱼干的烈焰,那么,我们还可以奢谈仁义道德吗?
欣慰的是,在人生的暮年,我悟得了自省的庄严。甚而至于喜欢偶尔自黑一下。自黑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之一,就是替一些喜欢背地里黑别人的人,省了许多吐沫星子。
(耕读堂主人草于3月12日午)
作者简介:耕夫呓语,六零后,安徽人在上海,某企业员工。喜欢码字,陆续写了点散文和诗歌,亦作时评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