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在纽约中央公园,为高耀洁医生立一个纪念长椅
成了!
8月5日上午11点多,我收到纽约中央公园工作人员的邮件,说高耀洁的纪念长椅的铭牌已经完就,希望我去看看。顿时百感交集,喜极而泣——无论是高奶奶飘在异国的魂灵,还是爱她的人对她的无尽思念,从此皆有了安放之处。
8月6日一早,我去ShopRite买了三束玫瑰(一束给高奶奶,一束给李文亮医生,还有一束给刘先生),迫不及待地直奔纽约,一如当年去纽约看望高奶奶。可是一想到那座城市从此再无高奶奶,心里空荡荡的,像八月的学校。
因为去年冬天踩点时前后去了三趟中央公园,故而轻车熟路。坐地铁2号线从96街站出来,步行向东,十分钟后就到了中央公园西侧(Central Park West),往南走到91街和90街之间的公园入口,进去左拐,就到了Safari playgroud。走进游乐场,迎面是一排绿色长椅。我依稀记得当时选的长椅在一棵大树下。走到树下一看,果然没记错。铭牌已经钉在椅背上了,上面三行简洁的文字,是我和募捐群的群友们打磨N次后才定下来的,字字珠玑。
摆上一束红玫瑰,那是高奶奶生前最爱的花,想来她见了一定内心欢欣。她最爱吃的河南烩面,这次来不及买了,下次等她生日时再带上。椅子上方的大树,撑开一片阴凉,不时有鸟儿在枝叶间鸣啾。
上次来时还是冬天,这棵大树枝头萧疏,片叶不存,但我已经想象到春天到来时它有多美丽,所以特意选了树下这个长椅。高奶奶生前荫庇了那么多艾滋病人和艾滋孤儿,操了太多心,如今歇了地上的劳苦,我希望她变成一个孩子,不要再去爱别人了,只要被爱就好了,哪怕只是得到一棵树的荫护。
坐下来,面朝坡下波光粼粼的水库,和高奶奶唠嗑。告诉她,以前是她想我想得肝肠断,现在反过来了。何止是我,很多人依然在想念她;告诉她,我去了一趟河南,替她看了她工作过的医院,替她吃了河南烩面,替她看了好几眼黄河;告诉她,最后一本书已经帮她出版了,可惜她没能看到……但我没有告诉她,自她离去后,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人间的烂人烂事就留在人间吧,不要再烦扰在天堂悠游的她。
今天天气很热,游乐场有一群两三岁的孩子,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玩水。一个白人小女孩跑过来,拿起长椅上的水杯仰头就喝。见我所坐的长椅放了三束花,过来好奇地摸了一下。我微笑着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买花吗?她摇头。我说,为了纪念一个中国老奶奶,她是一个好人。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我指着椅背上的“Gao Yaojie”,念了一遍。女孩认真听着,然后跑开。
高奶奶当了三十多年妇产科大夫,不知道迎接过多少个孩子降世。考虑到她生前喜欢孩子,所以当初选椅子时,看其它待选长椅位置都不理想,于是干脆选了游乐场里的。这里每天都有孩子来玩,高奶奶看着他们,该多高兴啊!我想起了她叫我女儿“妞妞”时眼睛眯缝的样子。
背后树叶婆娑,前面儿童嬉戏,不远处,水波荡漾,坡下的公园路,骑行者像风一样掠过。松鼠在树间跳跃,鸽子在天空飞翔,一切那么完美,如创世之初的伊甸园。我倍感欣慰——天地浩渺,终于为高奶奶觅得可安歇的水边。
说起来,中央公园立纪念长椅这件事,最初还是住在加州的文友一枚(方方日记编辑之一)的提议,我把它落到实处。
去年12月9日,一枚到纽约和朋友聚会,顺便过来看我,和我一起去看高奶奶。我们计划12月11日去看高奶奶,可是她10 号上午猝然离世,前后只差了一天。那天晚上,一枚住在我家,我们朦胧着泪眼,一个写纪念文字,一个剪辑视频,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聊天过程中,一枚突然提议:我们能否在中央公园为高奶奶立一个纪念长椅?我大声叫好。
之前,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已经有了我们熟知的两个中国同胞的名字,一个是武汉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医生,另一个是骨灰被撒进大海的刘先生。这两个都是大写的中国人。高奶奶更是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配得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拥有一个纪念长椅。
次日,我们买了花,打印了照片,去高奶奶的公寓门口祭奠她。昔日笑声朗朗的屋子,如今“小扣柴扉久不开”。想到过去八年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心痛如绞。当天下午送走了一枚,我就开始行动。
上了中央公园网站,了解到这是一个叫”adopt a bench(认领一个长椅)”的公益项目,任何人给中央公园捐一万美金,就可以选一个长椅,提供纪念文字,工作人员据此制出铭牌,安装在椅背上。这是长期有效的,直至募捐者主动要求把它撤下。
一万美金,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在纪念高奶奶的群里发消息,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同时还给其他平时比较关心高奶奶的朋友点对点发信息。让我感动的是,不到两天时间,钱凑齐了。有的朋友还想捐款,被我婉拒了——在一个人多口杂的环境里做公益,我不希望身上溅了无事生非者恶心的口水。
我建了一个微信群,公布每个募捐者的名字和捐款数额,以及钱款的用途和去向,并把每一步进展都在群里公布。公益项目全过程公开透明,这是我一向坚持的原则。
钱打给中央公园后,下一步就是选长椅了。没想到这是最麻烦的一个环节,一个月内,我前后跑了三趟中央公园。
第一趟,我和女儿以及佳亿(高奶奶纪录片的合作者)一起去。我们想在李文亮医生和刘先生附近找一个长椅,这样他们仨就有伴了,月亮升起时,可以出来聊聊天。我们转了一圈,记下了十来个位置不错、尚未被认领的长椅,回来后把椅背上的号码报给了负责此项目的工作人员。他回信说,那些长椅大部分都被认领了,只是铭牌还没有做出来。他给我发来一张长椅地图,并圈了一些尚未被认领的长椅。我选了几个位置还不错的,又独自去了一趟中央公园,圈定几个自己比较喜欢的。回来后又和公园管理人员沟通,他抱歉地告诉我,上次发的地图不是最新版本,又给我发了一张地图。一看,我喜欢的几个长椅已经被人认领了,也就是说,可选的只有游乐场里面以及偏远小径路边的长椅了。
想到高奶奶生前喜欢孩子,我选了几个游乐场里的长椅,然后又和女儿及佳忆去现场看。一进到Safari playgroud,我一眼就看上了大树下那个长椅。就是它了!
长椅终于选好了!我们走在寒风凛冽的曼哈顿街头,冻得瑟瑟发抖,但心里一团火热。佳忆找到一家法国餐厅,我们进去吃了一顿,庆祝此事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接下来是确定纪念文字。
铭牌不大,顶多只能排四行文字,每行英文单词还不能太多,最多十来个。我先草拟了三个文案,放在群里让群友投票表决。确定了初步文案后,进一步修改。群友集思广益,逐字打磨多次后,才确定下来。考虑到将来到公园寻找长椅的大多是中国人,且他们当中很多人可能英文不太好,故而我把高奶奶的中文名字加上了。一个群友建议放入高奶奶的名言“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这是高奶奶精神的高度凝结,我欣然采纳了她的建议。
今天到现场一看,发现这句话果然成了铭牌的灵魂,那么夺目,一映入眼帘,就让人泪湿。
因为群友的母语都是中文,所以我们找了母语是英文的朋友进行修正。他们提了一些建议,使文案日臻完善。
真心感谢每个参与者的爱心及智慧,我们共同成就了一件何其美好的事情!长椅不可能不朽,但是它存在的时日应该长于我们。想到我们离世之时,这个长椅依然坚立在中央公园,一拨又一拨行人驻足于前、叩问往事,把高奶奶的大爱传递下去,多么让人激动!
把正史里不允许被呈现的民族记忆保留下来,彰显出来,使其不致沉没,这是立纪念长椅的另一层意义。不知不觉中,每个参与者都成了真实历史的捍卫者。一个朋友说,立纪念长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如果是,那么我们每个人又都是艺术创作者。
把确定好的文案发过去后,1月26日,我匆匆回国了。待在国内的这半年,我一直保持和工作人员联系,隔三差五催促他们。五月份,他们终于把铭牌样式发给我看了,让人郁闷的是,好几个单词的首个字母居然没有大写。告诉他们要修改过来。过几天发来一看,还是有一个单词没改过来。一来二去,直到6月上旬,铭牌文字总算敲定了。工作人员告诉我,接下来还需要7-9周时间才能做好。
What! 我一听眼睛发黑——之前已经等待了整整半年了!一激动,立刻给工作人员发了一封措辞激烈的邮件,抱怨了一通。没想到此招奏效了,回到美国十天后,就在昨天,他们告诉我,铭牌安装到椅背上了。
经历了这件事,彻底知道,这个世界看似容易的每件事,背后都有诸般不容易。所以,我们要学会理解每个行动者,哪怕他犯了错,或者做得不是那么完美。
高奶奶走后这半年,我帮她出版了“最后一本书”,为她立了一个纪念长椅,这也许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两件事了。从此,我会把高奶奶放在心底最深处,把记忆的袋口扎好,然后越过下一个山丘。
我与她偶然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因了对她的爱和敬,这些年我算是尽心尽意尽力,完成了冥冥之中神对我的托付,无憾亦无愧。任何人对我的误解和中伤,我并不在意——因为凡事做给神看,而不是做给人看。将来结束了地上的日子,我们都要去那边交账的。
我在高奶奶的长椅上坐了许久,许久,就像过去每次陪伴她那样,看着她吃完饭,躺上床,方才离去。她肉身不在了,但是可以感觉到灵魂的无处不在——它是落在枝叶上的鸟儿,是风中翩然起舞的树叶,是一池碎银般的春水,是孩子童真的笑脸。
她从未离去。
(读到此文的你,如果你到纽约中央公园,别忘了去高奶奶的纪念长椅坐坐,和她说说话。地址:中央公园Safari Playground。长椅正对操场门口,背靠Central Park West。请记得带三束花,献给三个真正的中国人。)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