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古朴小村
导读
《老屋》是一部26万字的家族史,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也是一部普通农家视角的断代史。
文 / 悠然公
广袤的辽西平原,京沈铁路由西而东穿过大红旗站,站北十二华里的西营子屯是我的故乡。五六十栋土平房散散落落的,轮廓有点像中国地图——一只引吭报晓的“公鸡” 。
“鸡头”部分,两排六七栋房子构成西南街,又叫“西五家子”(不止是五户,是五姓人家)。其前排靠东四间平房,是我祖辈传下来的老屋——我的出生地。
我们家被称为“前店(钱店)”。老辈人说我家祖上十分阔绰,开有店铺。
我猜是大车店,因为我家院东还有一大块土墙围成的空地,紧靠南北大道,很适合开大车店。
有一说是“钱店”,也有证据:小时候我在旧皮箱里曾翻腾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立升德记”红木大戳子。传说这戳子可不得了,纸上写多少钱,盖上“立升德记”大红印,到县城就可以兑成银子。
(大戳子要保留到现在,起码算得上晚清文物。可惜六零年,农村搞一阵子“漏改”要重新划定“成分”,风声紧,害怕了,劈碎了,烧掉了。)
从远处看西营子似乎是一大片树林,因为屯中家家户户的院外、道边有柳树、榆树,院内是杏树、桃树、枣树。柳树以我家院外为最多,夏天一到,满街满院荫凉。
大柳树和石头庙
最值得一提的是,“鸡脖子根儿”处的大柳树,它把村子隔成两部分。大柳树的主干,五六个人手拉手都抱不住,树龄少说也有二百年,仍枝繁叶茂,冠盖一亩多地。它靠近道边,是过往行人夏天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大树下立着一大一小两座以整块石头凿成的石头庙。因附近住着惠家,俗称“惠家小庙”。其实,庙是公共的,传说来历很有趣儿: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辆大马车拉着两座石头庙到大树下休息。车一停,车辕子喀喳一声断了,只好把石头庙搬下车放在树下。车修好后再往车上搬,说什么也搬不动了。
本屯看热闹的人云山雾罩地说,树有灵气,设庙享用香火是天意。赶车人只能认倒霉,赶着空车走了,两个石头庙留在树下。从此口口相传此树有灵。
本屯人逢年过节祭祀,大旱之年,全屯聚集树下,焚香求雨;谁家摊上事儿,去大树下烧香磕头,求其消灾。
配庙之后,树越发高大,气象森森。冬季,西北风吹来,树中响声奇异,有时如鼓乐喇叭齐鸣,有时如妇人哭泣;夏秋草盛,阴雨天大蛇盘踞其上,传为“长(虫)仙”;夜里,狐狸出没其下,传为“狐仙”,平添几分神神兮兮……
小时候,我天黑回家经此树下,远远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大树黑沉沉的。我头发根儿发直,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不敢回头,不敢侧目,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越靠近越紧张,走过大树后,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回到家。有时大声喊叫、唱歌自我壮胆,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凡此情景非我一个人,屯里人夜过树下,头发根儿不发直的,没有几个。
然而,六零年大饥荒时,屯规乡约全无。“下放户”陈家起头,爬到大柳树上砍枝,附近人家争先恐后地锯砍,不到半年,大树枝杈主干都当劈柴烧掉了。再后来,连树根也被刨除了。全屯标志性的古柳荡然无存,如今连它的曾经的位置都难以确定。大树下的大石头庙不知所踪,小石头庙被一家搬去当喂猪槽子了。
喝庙粥
在“西南街”以北,即我家老屋的西北方,还有一座青砖白灰砌成的庙,坐落在高耸的土丘上。土丘往北绵延,老辈人说这是一条土龙。庙建在龙头上为了镇邪,祈求风调雨顺,妇幼平安。
兵荒马乱的年月,该庙逐渐香断烟冷。解放后,大破封建迷信之时,庙宇首当其冲,庙砖任人拆毁。
我上小学时曾同小伙伴们去撬砖、抠白灰,给老师当粉笔用。有一次,抠着抠着,庙顶一块长条形的青砖,擦着我的鼻子竖着落下来,鼻尖上留下一个白灰印儿,吓得再也不敢去抠白灰了。
我们小孩子不敢,很多大人抢着拆,为的是要那些有楞有角的青砖。所以不到半个月,土丘上只剩碎砖灰。再过一年,庙连影儿都没了。
西营子是锡伯族村,何姓、韩姓是锡伯族,每年阴历四月十八去白旗堡镇逛庙会。冬月二十五本村自有个集会,叫“喝庙粥”。我赶上四六年、四七年的两次:全屯凑钱杀一口猪,各户自愿量力而行,出小米、高梁米、粳米(旱稻米)都行;支起两口大锅,放进米、肉、盐,加满水,点起木火煮一夜。清早,全屯人自备碗筷去粥棚喝粥。
此粥内有肉,特别香。喝前的仪式是:全屯的男人一人领一卷佛经扛在左肩上,排成两行,鼓乐喇叭开路绕屯一周,在屯西的青砖庙前焚香、跪拜。
执行屯规
屯有屯规,虽不成文,但执行起来很认真,我赶上一次。
西邻何常水,脾气暴躁,人送外号“倔骡子”,三十多岁没有媳妇,因口角把他的寡婶(我叫八姑奶)给打了。
屯里的长辈们一商量:不行,这是忤逆,必须惩罚!办法是:
让他肩上扛一捆草,其他人扛佛经,排成一行,小铜锣开道,在屯里两条街上招摇之后,到屯西砖庙前,他一个人跪下磕头,再回到家,给被他打的五婶儿认错。
我们小孩子家的在旁边起哄,情景看得真切:
老太太端坐在炕上,他进屋下跪:“五婶儿,我忤逆,我是畜生,我打了您老人家,我知错了,给您磕头。要不您狠狠打我,消消气!”说着划根火柴,给老太太点上一袋烟。
老太太开口了:“你小子不学好,三十多岁没媳妇儿,今后不许跟老人犟嘴,驴驴马马的,还算我这老骨头结实,行啦,干活去吧!”气儿就算消了。
众长辈轰我们走:“散了吧,散了吧!以后你们长大了要学好,当个孝子!”这次拿出的经卷不多,轮不到我们小孩子扛,跟着跑了一圈儿觉着好玩儿。现今想来,这也是村民自我教育的一种形式,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适当保留也不错,当然不一定游街。
“白旗堡镇”靠近火车站,逢一、四、七日有集市,也是政治中心。上点儿岁数的人都记得“白旗堡”,在老中国地图上标志有名。
1958年大跃进,拔白旗,插红旗,赶时髦的地方干部们嫌“白旗堡”犯忌讳,改称“大红旗”。此后两年多,火车站,邮政局不肯改,但架不住政治压力,也改了。
改革开放之初兴起一阵复古风,人们觉得白旗堡古而有名,有人又提议改过来。但为时已晚,“大红旗”飘了四十多年,国务院不批准,只得延用至今。
白旗堡之西有个屯子原名“小白旗堡”,“大跃进”时跟着改叫“二红旗”。复古风行之时,重叫“小白旗堡”,此名县政府即可批准。所以今日家乡邻村有“小白旗堡”而无“白旗堡”。白旗堡被“染红” 四十多年,难以“复白”了。
西营子也曾改过名,只不过时间较短,没叫开。
那是1958年“公社化”时期,实行公社一级核算,下设大队,大队下设若干生产队。大概头头们喜欢军事化,以数字称谓比较简要、威风。于是西营子生产队改称“第七生产队”。
一次,队长到大队部开会,大队长点名:“七小队长来了没有?”生产队长不知道是叫自己,愣愣的不吭声。邻屯的队长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叫你呐!”他这才应声:“啊,啊!西营子的,来了。”大队长一脸的不高兴:“什么西营子的?以后不许叫,是七小队!记住了!”
小队长回屯传达,社员们大骂:叫“第七生产队”就能多打粮食啦?净他妈扯淡!于是,在民间“西营子”还叫“西营子屯”。
历尽沧桑的“西营子屯”的名字没变,但它那公鸡形的轮廓变了:我的祖屋所在的西南街住户,有的搬到街里,有的迁到别村;像我们家分布到沈阳、北京、新民、大红旗;而我的老乡、学友何世廉在北京怀柔落脚等等。西南街的房基都变成庄稼地,“公鸡”没了头,变成“鸡蛋”,呈椭圆形。
尽管如此,古朴的西营子屯——我的家乡,原来那散散落落的布局以及我祖屋的位置、模样,仍然存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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