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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夫人 | 饥馑年代的碎片记忆

荣夫人 明月清辉2
2024-10-05


作家刘原说,在饥饿排行榜上,他们70后自然无法独占鳌头,但也算空腹一代。可说我们50后60后独占饥饿排行榜鳌头,不为过。


我出生后的那几年,起码是二十世纪最艰困的一段岁月。有人熬过了,有人未能熬过。我村里有些人,饿死了,比如一位嫁与邻村的女人死了,三个孩子回到姥姥家寄养,结果一个也未养活,都饿死了。他们的姥姥,就在我们胡同里。我们家,在那个年代不曾有人饿毙,是幸事。


小小年纪,我还曾下过关东。


姥爷带着除我母亲之外的所有家人下了关东,落户哈尔滨。因为母亲已经嫁给了我父亲不再算姥爷家的家庭成员了。后来,我父亲也去了关东,是岳父帮忙?父亲在哈尔滨市下辖的一个叫玉泉的地方做工。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姨妈和舅舅回山东,为减轻家里吃饭的负担,要把我带出去。据说我闻言非常高兴。临走时要到镇上去上汽车,裹着小脚的奶奶和母亲去送我们,她们擦眼抹泪,毕竟我太小了。但汽车来后,我一边拽不住地往汽车跟前跑,一边对奶奶和母亲说,你们回去吧,我到那里就不挨饿了。——这是母亲告诉我当时的情景。


如此这般,小小的我,下了关东。



在关东,姨妈给我拍的照片。


去了关东,分别在几个家庭待过:哈尔滨的姥姥姥爷家,吉林扶余县的大姑家(他们也是下关东去的东北),不知谁把我送去的。但主要是和父亲在玉泉。父亲干什么活我不清楚,长大后竟然忘了问父亲他在东北都做了啥。现在父亲母亲都已去世,那些早年往事无处可问了。但我一直清清楚楚记得的是,父亲带回宿舍一些牛皮纸的水泥袋子。父亲在建筑工地干活?我会把那些纸撕成方方正正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摞起来放枕头底下,以备上厕所用。


还有,每天起床后,我把被子整整齐齐叠起来。父亲去上工,我自己在家。这些我也记得清楚。


大致在东北待了一年,父亲就带我回老家了。


为什么回去呢,据母亲说,父亲下关东后,我们家成了“外逃户”,母亲受了不少罪,承受了不少惩罚。那时是人民公社时期,大家下地干活计工分,凭工分分粮食。因为父亲“外逃”,母亲下地干活不给计公分,白干;除此之外,母亲还要交罚款。父亲所挣微薄收入,还不够交罚款的。得不偿失,于是父亲就带着我回来了。


挨饿,讨饭的权利无,也不许外出讨生活,这是那时的政策和规矩。要饭外逃都是抹黑啥啥主义。但饥饿挡不住,一家人悄悄外逃的大有人在。看看现在东北三省有多少人是鲁籍的,就知道当年的下关东潮有多么浩荡。


记得我和父亲从东北回来是一个月黑风高夜。到家后,母亲端出一小碗切好的猪肚丝,一会我就都吃完了。从此后,我觉得猪肚丝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当然,现在早已对猪肚不再情有独钟了。


我家有过“外汇”。


在饥馑的年代,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都能上学,是幸事,也是父母成就了我们喜欢上学的欲望。这部分还得益于我们家有点“外援”。姥爷一家在哈尔滨,大姑在扶余县,小姑随军和当兵的姑父在江西鹰潭,这些在外工作的亲戚,每到过年时要给我们汇款来。汇款单由邮递员送到我们家,汇款,当时被称为“外汇”。多少呢,10元,一家寄10元。过年时我们家有几十元的“外汇”收入,在吃不上饭的年代,这很给力,能解决一些饥馑问题。


因为我是四兄弟姊妹中的老大,收到“外汇”后,我负责给亲戚们一一写信致谢。


我们上学,是奶奶给我们缝的布书包,书包里除了书,还有黑石板,用滑石粉笔在上面写字算题。用石板书写,省去了买本子、纸的钱。


那时我们用粉连纸(这三个字不一定准确,不知道怎么写。也有说是芬兰纸误称)订本子,到本村的小卖部买几张大张的分连纸,回家用刀裁成32开,用纸捻儿把裁好的纸钉起来,就是一个本子。买纸或买本子,经常用鸡蛋换,一个鸡蛋一张分连纸,或一个本子。


学费不算高,几块钱,但穷困中几块钱也常常拿不出。记得要交大约两三块钱的学费,家里一时没有,大弟弟站在院子的角门口大声哭:没有钱我可怎么办啊!奶奶去邻居家借,没借到。父亲生气,要到角门处去打弟弟,奶奶拽着父亲,不让去打他。父亲一去,弟弟就跑,父亲回来,大弟再回来继续大声哭。


现在吃野菜是健康美食,那时野菜是家常便饭。我们吃苦菜、曲曲菜、马生菜,土露酸菜,扫帚菜,槐花,榆叶等等。


母亲用地瓜面做成小蝌蚪状捞凉面。母亲说,粗粮细作,改善生活。


记得在我们十几岁时,我和大弟一起去三公里之外的镇上去赶集,把母亲结婚时的裙子卖了,还卖了自己院子里枣树上结的已晒干的小枣。我不知道为什么让两个小孩去卖这些东西。把东西卖掉之后,买了半口袋地瓜干(生地瓜切成片晒干)背回家。回来的路上下雨了,地瓜干被淋湿了。淋湿的地瓜干变甜了,回家后,我们姐弟俩坐在淋湿的地瓜干前吃了不少。


小弟弟一直难忘一件事。他和父亲去镇上卖一只怀孕的山羊,因为价格没谈好,待了一上午也没卖出。中午他们又牵着怀孕的羊,悻悻然回来了。快到家时,父亲给小弟说我先回家,你牵着羊慢慢走,一会我回来接你。天太热,有孕在身的山羊站了一上午又渴又热又累,应该是中暑了,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小弟弟怎么拽羊也不走。有路人见了说,你这羊快不行了,你得找个阴凉地儿让羊凉快凉快。小弟把羊牵到一个桥洞底下,可羊躺在地上,后来竟死了。小弟弟很难过,也很害怕。他一方面心疼羊,也考虑羊没变现就死了,损失很大,另一方面还怕父亲埋怨他,和他发火。父亲到家后急忙回来,见了死去的羊和害怕的儿子,摇了摇头,满脸哀伤,啥也没说。小弟感到又难过又宽慰,他几次说起父亲当时又哀伤又沉默不语的情景。


到我和大弟上高中时,家里依然很穷。我们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周日回校时,背着一袋子干粮,玉米面和地瓜面两种窝头。奶奶会给我和大弟一人切一罐头瓶水萝卜咸菜(咸菜是自己腌的,腌一大缸)。咸菜里倒点香油,觉得挺好吃。


在学校午餐时,不在食堂吃,食堂只有卖饭的窗口,没有桌椅。我们在教室吃饭。先到食堂把食堂的大锅里给我们加热好的干粮取走,回到教室再用缸子到讲台前去盛一碗菜汤。盛菜汤的是一个大铁桶,里边有一些菜叶,通常是白菜叶,汤上面飘着一层明油——炸东西后的熟油。为了多喝一点带油的汤,同学们会争先恐后挤着早一点去盛汤,晚了油就被撇没了。菜叶洗得不够干净,菜汤里经常有小蜜虫漂浮。但我们不在乎,觉得汤挺好喝。


伙食费一个月1.1元,1.1元的伙食费主要是菜汤费用。


食堂里一做饭的老师傅是我们村的,早晚饭有玉米糊糊。每次老师傅会给大弟弟多盛一些——粥喝多了,就省下点干粮。至今记得那个老师傅的样子,胖乎乎的方脸,和善厚道,但名字一时忘了。


因为家里、学校都没有暖气,我们每年冬天都冻手冻脚冻耳朵。手脚耳朵,只要一年冻坏了就年年冻,所谓冻伤了。脚后跟冻出红疙瘩,手背冻成疮,尽管奶奶每年冬天都给我们做了套在手上的棉套袖,也不管用。大弟的耳朵尤其冻得厉害,冻烂结痂后,一痒他就不停地去拽,一拽就流血,他常常抹得身上很多血迹。


恢复高考后,1979年,我和小弟弟同年考学出来,他考上天大去了天津,我考取警校到了济南。父亲很高兴,给我们姐弟俩一人做了一个木箱子,箱子外面刷上黄色的清漆,父亲并不是木匠,但自己做了箱子,一是没钱买旅行包,二是亲手做个箱子表达他的高兴和骄傲。他两次扛着箱子,先后把我俩送到济南和天津。大弟那时也当了海军离开了家。前些天我收拾地下室,还看到了那个箱子,父亲的手艺和心意。


于我,从贫穷的村庄到省城济南,算是平步青云了。警校,和师范一样,没有学费,没有伙食费,一月发32斤饭票,30%粗粮。不管粗粮细粮,有粮就满足,就幸福。女生吃不了32斤,省出来的退成钱款,可做零花钱。最后一年,我们还发了警服,就更不用花钱了。我上学没花家里的钱,有一次买暖瓶,我给在部队的大弟写信要钱,他寄给我20元。


自到济南后,我的手脚冻疮终于痊愈,再也没复发过。估计弟弟们的冻疮也终于好了。


小妹后来考上山师,她觉得考试成绩不随心愿,差点把录取书撕掉。后来她又去厦大读硕博。村里有人对父亲说,你家的门上应贴上个联:大学生之家。


历经饥馑年代,我们终于都熬出来,熬到改开年代,改变了命运。父亲在世时曾对我们说,我们家应该感谢邓小平。


父亲基本没文化,但他内心明澈,有是非。


饥馑年代,父母、祖母把我们带大,实属不易。如今,祖母、父母都走了,唯有他们的养育恩泽,让我们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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