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夫人 | 刘示范，难以企及的人之范本
刘示范老师，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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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茂新兄邀请我见证他去看老师；感谢春梅寄希望我进一步挖掘刘示范老师的精神世界；感谢东国（一蓑烟雨任平生）祈望我进一步把刘示范老师“展开”来。于是，我一步步走近示范老师，并在不断地发现他……
01
小序
写下“刘示范”这个名字，似乎就调度起我灵魂深处的全部情感细胞：我将如何落笔写写这个人物——他曾经是我母校山师主持工作的副书记，曾经是其他大学的领导，以及孔子基金会的秘书长、副会长。其实这些头衔皆不重要，他也从来不去追逐这些，送给他他都一再婉拒。但在任何岗位上，哪怕再赶着他登临更高更高的位置——任你去极致地想何种高位，他定会把那个职务打造成一处光源，辐射出一片光，照亮所有的角落，温煦所有的人。
我曾写过一篇文字：《总有那么几个人，坐在一起就很开心》。那天坐在一起的是吕家乡、刘示范、崔茂新。朋友苏东国留言道：“文章均摊了三人，感觉刘老师的动人事迹远未展开。愿闻其详，祈盼未来有大特写，并相信其德行善举一定能为我D高级干部起示范作用。”高级干部。罗刹海，黄泥地，高级干部不堕落成贬义词就不错了。而示范老师，对所有人都有示范作用。我觉得。
尽管目光如炬的曲师杨春梅教授也几度期许我写写刘老师，并高言鞭策：挖掘刘示范老师这个人，非你莫属。但今日落笔撰文，仍有“秉烛照太阳”（安德鲁·朗之精妙语）之笔力不逮不称感。无论如何，既然师友们期许，我还是给刘老师以“特写”吧。
02
破例破格成主官
刘示范1939年生，毕业于山师并留校，执教政治与哲学。1984年12月，他以政治系副主任之职，高票当选校副书记并主持工作。这个职务来得意外又突然，原因是刘示范的为人为教皆好，民意昭昭民心所向。但刘示范不愿接受官职，去省里找领导。最后新任省委副书记一年余、毕业于金陵大学专业畜牧兽医系、农艺系的陆懋曾亲自找他谈话，陆书记说，干吧，组织考察三年了，你是最合适人选。你看我，搞农业技术的，官也不是我要的，让干，我也得干。群众和组织都信任你，你不能再推辞。刘老师说，陆书记没有官气，语重心长，他只好受任。当时学校没有书记，作为副书记，他成了一把手。
但陆书记给他谈话他终于接受官职时提出了条件：我可以接受，但只当一届。陆书记说，一届多长？刘说，本科不是四年吗，就按四年算，到时请调整我。陆书记说再说吧。
四年到，组织没调整他，但他未忘“初心”。他向组织写了履职报告兼辞职信。组织想找他谈谈，当他听说组织找他谈的意思是不同意他辞职时，他就没去组织那里。据说，当年让他做副书记过程中而迟迟没派书记来，本就准备让他做书记的。可他在官路上不思进取，还老想着到点辞官。他不想更上层楼，有想法的人有的是。于是，后来空缺填充了。此为后话。
刘新任副书记后，正赶上学校要分房。他却提出了分房“新政”：当年新晋职务的人，依然按原职务等级参与分房。理由是新任职的人贡献还没开始，不宜上来就享受新成果。刚刚提拔就赶上分房，何其幸运。可身为副书记的刘示范自己主导的“新政”使自己依然按原职级分房，也连累了一众新晋官职的人。有人会对他心生不满，有人内心窃喜——少了竞争者，更会有人感动。
怪不得他不愿当官。不大会当。有人以权谋私，他以权损私。他当时夫妻俩、一儿一女加老母亲四人住四十多平米的一间半房，多不方便。提拔副书记了，正赶上分房，多好的机遇。可他根据自己提议的政策，按原职务分房，他从教工宿舍7号楼调到10号楼，一间半变成三小间，但面积只有五十几平米。直到离开山师，他都蜗居在这套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
这样的有权不谋私还损私的领导，不知这片土地或更广阔的土地上能有多少。
03
爱学子如子
任副书记主持工作期间，他始终在教学岗位上。他喜欢他的职业，他爱学子。他经常到教工食堂看看，对食堂管理人员及师傅说，把食堂搞得好一点，特别是别让孩子们吃凉饭。孩子们来自四面八方，能考上山师的，一个村甚至一个乡镇也平均不上一个，要善待他们。孩子回家，家长会给他们做点好吃的，饭凉了热热。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要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待。
前段时间师大毕业任教曲师的崔茂新来济看望刘老师等其他老师，约我见证。结果刘老师买单。他预先给酒店前台说好，必须他买单。他说，学生来看老师，就是孩子回家看看，没有让孩子买单交饭钱的理。他这样说，茂新无奈，只好从了。前几天我请他和宋、吕几位老师吃饭，他依然说他买单，说这是规矩，并给我说不争论。我提前去了，点完菜把单买了。他耿耿于怀说，小魏，你犯错误了，让你钻了空子，前台那个小王不在，我和他有交代。我说我和崔茂新不同，他从外地来，我是同城的。但他坚持说我犯了错误。
据说，学生来看他，他都要买单。
在刘老师任副书记的1988年夏天山师函授招生考试后，有诸城一中的一位历史老师因历史科目不及格而落榜。该生不相信自己历史不及格，校领导告诉他，你写封信问问吧，直接写给刘示范。刘老师收到信后，打电话给学校成教处处长张向东，让他负责复查考卷。张处长说考卷都进了档案库了。刘老师说进了哪里都得查一查，这对一个人很重要。于是，处长组织几个人连夜进档案室查证。查出来了，那份历史试卷和不及格的卷宗错放在一起了，实际考生的分数很高，90多分。
考生录取完毕，如何处理呢？好在函授和在校生不同，名额限制没那么严。刘老师对张处长说，这样吧，你们给教育厅写个说明及检查，我也做个检查，我们增加一个名额。我们的错误我们承担，不能让无辜的考生受委屈。
刘老师后来又去山东轻工业学院和山东经济学院做领导工作，他说在那两所学校也遇到要求查分数的考生，他都是凭教育者的良心和责任去处理这类事，绝不允许虚与委蛇犯官僚主义，做愧对学子的事。
当谈到这些事时，刘老师说，做份内事，凭良心做事，内心就平衡踏实。这样回味过往，会“内省无咎”。
04
那年那月他被批判过
刘老师的为人为学为官，有口皆碑。但有时，有口皆碑本身就有点碍事。
在书记空缺数年后，学校有了书记。某日，书记对副书记说，你也可以调到别的单位去。刘副书记书记有点愕然。他说，你要觉得我和你配合不好，可以免我的职，我回系里去教书。这个职务，也不是我要来的。当不当官，对我无所谓。
再后来，有了一个特别“机遇”。
那年，发生了如火如荼的大事件。后期，不知是上边要求还是省里要求，要各大学派人去做工作，劝返学生。鲁省的其他大学派出了一些一般工作人员，师大派了副书记刘示范。刘副书记对书记说，这可是你叫我去的。
刘老师在京都，苦口婆心劝学生。他看到他们吃不好喝不好，晚上铺上报纸睡在门楼底下。他说了两层意思：①你们的父母是送你们来上学的，不是让你们来受罪的；有些事，你们管不了。②国家是有机器的，你们在这里有危险。学生当然听不进去，他就反反复复地说。到了极限日的那天晚上，师大的学子终于都回来了，一个也没滞留。那天晚上，刘老师也回来了。他说，他的任务完成了，他还惦记他妈对他的惦记，所以赶紧回家。
刘副书记不辱使命，任务完成地完美。但事过不久，他成了批判对象。学校开了两场范围、层级不同的批判会。给他的一顶帽子是：同情学生。
刘老师说，说我同情学生是不够的，我爱学生。家长把孩子们送到我们学校来，那是一种托付。我们要爱惜他们，爱护他们，这是我们当老师的责任。我把他们全部带回来了，我尽到了我的责任。不管给我扣什么帽子，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我做人的原则。
领导说，你说那三句话是毛主席对反动派说的，你不能对组织说这样的话。其实这三句话是孟子说的，孟子倡导的一种做人的品格，不是毛主席对反动派说的。但刘示范未反驳。他说，谁对谁说，那是你们的理解，我始终坚持的，就是这三条。
几场批判会，靠边站，最后的结果是，他调离母校。1990年5月，他去了轻工学院任副书记。
据说，他调走后，师大的学子用清水在校园的路上写下四个大字：还我示范。
我问过示范老师，当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心情如何？他说，我得感谢我妈。我在北京，她牵挂。我回来了，学校里发生的事，我不说，街坊邻里会给他说，你儿如何如何了。所以我回到家见了我妈，笑脸相迎，报喜不报忧。也不能说我一点也不难过不生气，但总得讲我内心平静。问心无愧嘛。
杨春梅教授对刘示范老师有一个精准的评价：作为学者官员的他，难能可贵的不被所谓“党性”动摇和吞噬的“人性”，展现在他生命的方方面面。
春梅对示范老师的评价，我深以为然。人性，永远高于党性，不管是哪个党。保持人性不动摇不被吞噬，正是示范老师生命的光华所在，这种熠熠生辉的光华，使他淡然坦然，俯仰无愧。
05
不谋官位“官”自来
1990年5月刘示范去了轻工学院，其实是贬黜而去。但他不管在哪里，做人做事都一以贯之，没有丝毫的懈怠和委屈感。
由于工作出色，时任轻工学院的的书记孙德贞和院长汪德营，都几度到高教工委推荐刘担任更重要的职务。特别是孙德贞书记1993年离休时，再次去推荐刘示范。可推荐人不知道的是，其时的阻力和数年前的驱逐力，是同一面墙壁。刘示范那年未能得到拔擢，尽管他副厅职务已9年，尽管他那一年作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专家、学者还获得了国务院特殊津贴。1993年，他被调整到经济学院做副书记、副院长去了——双料副，但副副未得正。
1996年8月，经中央批准，中国孔子基金会转会济南，受中共山东省委领导。志浩书记兼任会长。赵书记请相关部门物色一位正厅级的秘书长。刘示范被物色上了。12年的副厅，得以转正。
组织找刘谈话，他笑笑说，你看，你们又浪费了一个正厅级名额，我可没找你们啊。组织说，是，你没找，有人找，但你是最合适人选。
最合适人选。一点也不错。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不知首倡者孔子对这些德行践行得如何，而刘示范肯定是把这些学养推崇、践行到了一种标杆的位置。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官职是刘示范钻营来的，也非他谋求祈望的，他对官位无感。但位置一次次自动掉落在他头上，他却把它们履行到极致状态。
06
刻在生命中的孝
孝，其实就是爱。刘示范把孝，也做到了极致。他兄妹5个，母亲活到96岁，晚年中的三十多年，都是刘示范老师夫妇陪伴其左右。他享受的国务院特殊津贴，每次收到他都先送到母亲手里，让母亲先留一些，之后才是自己的。他对母亲说：“这是儿子代您领来的属于您的津贴，有母亲常年的呵护哺育才有儿子的今天，所以要先来孝敬母亲。”他们夫妇用轮椅推着母亲，游趵突泉，登千佛山，赏大明湖，走遍泉城的每处美景。他们还推着母亲到麦当劳、肯德基去吃“洋快餐”。
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年老后更容易产生孤独感与恐惧感。母亲的暮年，是刘老师夫妇轮流陪着母亲和她睡在一张大床上。母亲感到很温暖，她说，她要睡在孩子外面，就像孩子小时候那样，大人睡在床边挡着孩子，夜里醒了也会习惯地摸摸孩子，看看有没有盖好被子。
刘老师的孝是自己身体力行，不管在哪个官位，他没有为了母亲占公家一分便宜。20世纪80年代济南的黄河大桥刚建成，母亲想去看看。按照学校规定，本单位职工可以用公车，但需交纳一定的费用。刘老师趁周末用公车陪着母亲去参观黄河大桥，回来时母亲叮嘱他及时交纳用车费用。母亲平时去医院都是刘老师用自行车或地排车带母亲去。母亲去世，刘教授也没惊动所在单位。他说，我一直觉得，尽自己的心与力，给父母养老送终，这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因为这是生我哺育我的妈。我妈能养我，我也能把她安排好。
刘老师说过他出生时的情景：一出生就没呼吸，大人将他用小被子包好准备送出去（埋掉）。此时祖父母有些不忍心和不放心，祖母重新将包包打开仔细看看，发现他胸口似乎还有点温度。祖母赶忙告诉祖父，两位老人用什么“噴”了几下，小婴儿竟然哭出来了！
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原来如此不凡，给家人、给世间，带来如此多的爱和温暖。
07
博士之家，幸福满堂
上文述及，84年末刘老师荣升副书记，但自我“降调”，不按升职后的职级分房，一家五口住着四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可就在那所房子里，培育出两名博士。
女儿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博士毕业，被北大经济学院引进。5年后又考入牛津大学读数理经济学，再次获得牛津大学硕士和博士学位，期间与该校重庆籍材料学专业的博士同学相恋结婚，后留英在高校教学。
儿子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心血管专业读书并获博士学位，被美国医学科学院（NIH）引进，在该学院心肺教学研究所工作。期间与在该校美国国立癌症教学研究所做博后的吉林籍女生相恋结婚。
儿子一家工作的学校在华盛顿特区，居住在距离学校很近的马里兰州，那里气候与山东相近，环境也优美。刘老师夫妇在儿子身边生活过十几年。期间，女儿一家三口每年暑假都汇聚到美国，八口之家开上大车，去度假，其乐融融。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洒向人间都是爱的示范老师，也被爱浓浓地包围着。这也是上苍的回报。
“幸亏”疫情封城把刘老师夫妇滞留在故园，不然他们团聚在大洋彼岸，我们难得和他相聚相谈的机缘。
07
想起了我读师大时刘老师的样子
我们和刘老师一起吃饭，他叫我“小魏”。发信息时他会称“尊敬的小魏同学”或“小魏同学”，落款会写“同事示范”，或“您的老同事示范奉上”。我说，我不是您的同事，是学生。但他还是那样落款。
杨春梅教授说，示范老师的谦虚不是客气，而是深入骨髓的修养，让我们做晚辈的常常感到弗如。
是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如此谦和的长者。他叫很多他的学子都称“小”什么，哪怕学子成了副省。我感觉那种“小”的称呼，满含爱与呵护，长辈对晚辈无远弗界的爱。
我们在一起吃饭，他基本不吃东西，或者说，或者听别人说。因为他不吃肉不吃咸，他只点一个无盐无肉的土豆丝。我问，您为啥吃素还不吃盐呢？他说了他出生时没有呼吸的险情，说从小脾虚、肾虚，因肺病休学三次。消化不良，水分排泄不畅。所以从小不能吃油腻食物，不能吃咸。他还说到，他从小性情比较懦弱，从不愿意争论，只想老老实实读书思考，有想法就与知己聊聊，或者自己记下来……
我曾给宋老师、吕老师说，刘示范老师，我知其名，但不认识他。宋老师说，你上学时他是校领导，你怎么不认识呢。我真的忘了。
可是，在和刘老师接触的过程中，他的形象竟然渐渐重新回到了我的记忆中——他穿着一件淡灰色小方格西服外套，戴一副眼镜，走在山师校园由南向北的西侧路径上——肯定是回家，他住在山师北街。他面容白净，安适，平和，慈祥，儒雅，谦谦君子。算起来，那时他四十多岁。这算是一种信息激活吧。想起他来，就是他安静地走在校园路径中由南向北走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