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夫人 | 李新宇、老鹤答群友,异曲同工见风范
一个声貌凝重忧心忡忡,一个清逸雅致满面春风;一个深耕近代史学,一个从事当代法学;一个在南开一个在北大。一“南”一“北”,实则都在帝都之内之侧的北部。我说的是李新宇和老鹤二位师者。他们可谓学界的并峙双峰,但巧合的是,他们恰恰都来自道学凝重的葱省,李自青州,鹤自牟平,皆属葱省东部。
李师、鹤师有两场线上讲座,2021年11月22日,李新宇讲《鲁迅与左联》,24日,答群友问;2021年12月10日,老鹤讲《<威尼斯商人>与法律》,11日,答群友提问。两次讲座都很精妙,令听者受益良多。但不约而同的是,两场讲座都有群友不失尖锐的提问。本文仅欲将相关问答内容分享于读者,以从中“一窥”李、鹤二师之风貌。
一
李新宇教授是鲁迅研究专家,关于鲁迅的著述颇丰,关于鲁迅的讲座多多,他对鲁迅的赞誉与敬重也显而易见。但在讲“鲁迅与左联”时,他有大致这样的内容:鲁迅成为左联盟主,成就了他的领袖欲;领袖欲并不是坏事。有能力的人引领他人,比跟随他人的感觉要好。这是人之常情。包括他做梯子,扶持青年人,也有对领袖欲满足的一方面。他还引申道,贪官当然有私,清流追求气节、声誉,也有私,两种“私”的位阶不同而已。云云。
李教授讲座结束,提问开始。有群友名“北大叫兽飞天炸酱面”的提出如下不同意见:
首先,感谢李老师的精彩讲座。但有几点感受和疑问如下:
对鲁迅的领袖欲这一心理推测有些欠妥。以“人都喜欢做领袖”为理由,理由十分牵强。
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做领袖,做领袖所带来的快乐并不能诉诸所有人。而鲁迅对自己的政治素质是有清醒认识的,一个擅于做理论批评的人,也可以对政治操作缺乏兴趣。您后面对鲁迅在左联运作中的稀薄存在,可以证明这一点。
2.他对年轻后辈的关心,显然不是为了做左联盟主而有意为之。鲁迅是一 个激进的人道主义者,仅此一点,便能解释他对弱者热切地伸出双手的作为。或许这种“热心”其内心也会获得满足,但其获得满足的途径,并不会必然路过“左联领袖”,换句话说,当不当这个领袖,鲁迅都会帮助年轻人。人性使然。
3.说鲁迅在左联获得了好处,左联让鲁迅名声大噪。或许,这确实是历史的真实,但这并不是鲁迅的初衷。
1930年初,中共正被重兵围剿,形势异常恶劣,红军内部都弥漫着悲观主义。这个时候,投机左联,与其说是投机,不如说是鲁迅作为一个永远的“不合作者”“异见者”“反对者”,对微弱的在野政治势力和反对党的一种天然亲和。或者可以说,不论在什么时代,鲁迅都会亲和在野人士和反对派。
您说“后来这个党胜利了,借助这个党的政治力量,鲁迅的影响日益扩大……”这应该是鲁迅始料未及的。是鲁迅被绑架了。
4.所以,这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一时糊涂错踏进了一个政治泥坑。而是,一群政治老手,机关算尽,利用了人的善良而对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进行了无情的利用和绑架。
鲁迅,这个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保持了疏离(状态),他明白自己是个“梯子”,他愿意成为梯子的唯一原因,恐出于其对彼时政治权威(国民政府)的蔑视。而他对左联的实际疏离,表明了他对有组织的宗教式活动的清醒和警惕。
按照讲座规则,讲座后,听着有问题可以提,讲者要对提问者予以回答。是为互动。这和听“讲话”不一样,对讲话不能有疑问,更不能质疑,要学习,要赞美,要贯彻。
讲座隔日,李教授开始答问。他说:
大家好,按照约定,现在我来回答提问。非常感谢,两天来,朋友们提出了很多问题,我把它全部下载了,编在一起,近5000多字。感谢朋友们这么认真地听我讲,能够提出问题,更证明是认真听了。这让我很感动,谢谢大家。我也很高兴遇到这样一群群友,我觉得在我们的群友当中,大概有一些隐身的高人,因为有些问题提的很专业,抓的很准。
……第二条提问是微信名“北大叫兽飞天炸酱面”提出的。他提出了几点疑问,显示着他对鲁迅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他指出,我在讲述中有表达欠妥的地方。我觉得说的很准,所以我要首先向他表示感谢,比如他指出我说“人都有领袖欲,都喜欢做领袖”,他认为这是不准确的,用来证明鲁迅也有领袖欲,也很牵强。我觉得他是对的,他想得比我全面。
而我的那种整体判断性的表述,应该说很不严谨。应该承认,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做领袖的,而且现在这种人更多,比方说那些躺平的朋友们,一般来说领袖欲都不强。他在提问的第二点当中说鲁迅对年轻人及后辈的关心,显然不是为了做左联盟主而有意为之。这一观点我完全赞同。他又说,鲁迅是一个激进的人道主义者,仅此一点,便能揭示他对弱者亲切的伸出双手,或许这种热心,其内心也会获得满足。他说得好。
二
老鹤讲莎翁的《威尼斯商人》,有意思的是前不久高全喜老师也刚在群里讲了《威尼斯商人》。同样讲莎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和风格,以及讲述风采。
鹤师讲座第二天,开始答问。但他开创了新的答问方式:不是又一次音频讲座,是文字回答。群友们不停地提,他不停地撰文回复,一直在继续中。他没有准备的时间,是在即时回答。
鹤师在群里发了告示:本来想以音频方式回答网友提问的,但我觉得讲座和提问都没有任何敏感之处,我的回答也不涉现实,不可能招惹是非,也不怕留下文字记录。另外,因为提问者多有非常好的评论,篇幅很长,我口头回答不可能再读一遍,书面回答可以让读者更仔细地对照回答与提问之间的对应关系。还有,书面回答比口头要更严谨一些,所以,请容许我以书面方式回答各位的问题。今天先回答四位朋友的提问,改日继续,多谢大家!
……
“《威尼斯商人》与法律”讲座答问(二)
(《威尼斯商人》有一重要戏剧性情节:安东尼奥向夏洛克借钱3千,约定若届时还不上钱,要割安东尼奥胸口的一磅肉。此事闹到法庭,安东尼奥好友的年轻美貌又智慧的妻子冒充法官到法庭去裁决。她说割肉的契约有效,是双方真实意思的表示。夏洛克闻言甚喜,正磨刀霍霍准备开割,鲍西亚说,割肉的前提是,不能滴一滴血,也不能比一磅多或少。因为契约中说的是肉不包括血,且就是一磅肉。这两条前提,让夏洛克傻了……鹤师对这一情节进行了法理分析。)
提问者“荣”说: 昨晚今早,听了两遍,谢谢贺师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信息量颇大的讲座。但有如下问题请教或商榷:
1、戏剧即戏剧,非真实的法律文书或法庭,正如贺师前面所说,不能用X光审美(指不能用X光看美人美不美)审正误。但贺师却提出鲍西亚出庭正当性问题。个人认为无此必要。这是戏剧。若说程序正义,鲍西亚冒充法官出庭是违法;她与当事人一方有亲近关系有违回避原则。等等,如此这般,鲍西亚不出庭,这戏就无法演了。
2、如果说夏洛克当时要一磅肉的要约是戏言,最后演变成给他多少钱都不要,给他整个城邦都不要,非要那磅可能致人死命的胸口肉,这就不仅是偏执,简直是恶了。面对这样的恶,鲍西亚提出(要一磅肉的合约有效)但不能流血,不能比一磅肉多和少(要恰恰好)。这种出奇制胜的(法律)智慧,比其他任何试图否定该契约正当性合法性的路径都便捷,都干脆,都无懈可击。恐怕世上很少有人想出这样的对策,除了莎翁。
3、鲍西亚的沉着冷静,奇思妙想,为使不当或恶意契约失效打开了一扇柳暗花明的窗,轻而易举把“恶”遏制住了,化解了。这是法律人(法官、律师)对付恶、对付不义、对付非正当,需要借鉴的。这恐怕也是这部戏剧的现实性所在,几百年过去,它离现实一点也不远。
4、把割活人的肉和去市场买肉类比,恐怕不当。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买肉,割多了,买者说我就要一磅,多一点也不要。卖肉的可以再割下一点,留着再卖或自己吃,割活人的肉则不同。买肉人提出的精确性是不想多买或少买,是简单的买卖,而夏洛克提出的要肉是要命,所以鲍西亚的对策是阻止此恐怖行为的发生,跟多少无关,她是让你无法得逞,而且她的前提又无懈可击,致夏洛克束手无策。所以,个人觉得这部戏除了值得赞赏还是赞赏。
抱歉。个人管见,请贺师示教。
鹤师答:谢谢群友“荣”您这么条分缕析的论述和评论。其实,在讲座开始我设定了那个文学归文学法律归法律的界限和前提,但是,进入到对这部戏剧所涉及法律问题的时候,兴之所至,不免自相矛盾,以法律的逻辑去硬套戏剧的情节,事后想来也是不禁有点小难堪。当然,如果我们在这里把莎剧当做借枝开花的平台,不是做戏剧评论,而是以戏说法,那么,就不妨从那些从戏剧角度看起来跌宕起伏、精妙无比的情节构思里,发现一些法律视野中的破绽,有时甚至不避以今度古的时代倒错,例如,通过分析鲍西娅的身份角色的混乱,揭示司法的程序正义的价值,从而引发读者更多样化的法律思考,我还是觉得另有一番提升法治意识的价值。不知尊意如何?
三
两场讲座,我都在现场;他俩的其他讲座,我也从不缺席。他们的讲座每次听后都受益匪浅:拓展视域,启迪心智,震撼心灵。
但李新宇讲座后的问答环节,飞天炸酱面的提问深刻而又犀利,当时就想,李老师将如何回答此群友呢?
未曾想,李老师照单全收,一丝辩解都没有。而且,有群友在整理提问内容时,故意把质疑的内容漏掉了。李师说,感谢那位群友辛苦整理,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批评的内容略掉了。所以很抱歉,我还是用自己完整下载的内容,一条不漏地按提问顺序回答群友。他表扬了这个群有不少隐藏的高人,我想他指的高人之一定会包括北大的“飞天炸酱面”。
关于鹤师的讲座,讲座后的音频结集他当晚发给了我,我回复说,鹤师,我认真倾听了,有不同看法呢。他回复:请指教,后边是三个抱拳的表情图。第二天一早,我又听了一遍,即把提问梳理后发到讲座群,并称请教兼与鹤师“商榷”。鹤师回答第二位群友“荣”的问题,即是本人的问题。与李师同,鹤师也几乎照单全收,而且还说出了讲座有自相矛盾之处,有一点小尴尬。
两位高师,一样的高品,一样坦诚,一样清澈见底静水流深。如果说他们的讲座美誉远播,而他们海纳百川的品质与胸襟,更加感人肺腑令人动容。
正可谓,一样地从善如流,愈见高山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