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家室伸向世界的栈桥
Editor's Note
一篇旧文,此前发表在@绿光 “草木通神”公号上,因感觉契合。本次转载文字稍作修改,编辑、配图都是她原来的操办,一并致谢。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草木通神 Author sam
家住高层住宅的十层楼以上,有朝南、朝西、朝北三个阳台。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大事小事都是我操弄,妻子很少过问。我将三个阳台中厨房外朝北的阳台包封,其它两个阳台,都敞开着,一如交付时的模样。
一晃住了十多年,为这没少受妻子的数落,衣服晾晒不下,被子被风高高掀起,阳台地面布满薄薄一层灰尘,这些时候都该我受教育。多数还是现场教学,教官和学生都待在阳台四面张望。十米开外正对的一栋的侧立面,上上下下的阳台一个不拉全包了。眼瞅得见的另外几组阳台,情形差不多,近二十户人家仅有三四户敞开着,绝大多数都用玻璃包封了。
现实板上钉钉,我承认是个少数派,也知道包阳台有它的好处,比如增大室内使用面积,更好地利用它。回想当初,包不包阳台对我是个很大的问题,也经过一番纠结,再加上十多年实际生活的检验,问题的答案更加清晰显明。
阳台是家宅和自然接触的界面,阳台的开放实质是家宅向大自然的开放。留着一个开放的阳台,也就留着一份举步之间走近自然的便利性,这份便利在时光的加持之下,会潜移默化地改变陷身四壁之内的人们许多。
我在三面湖山一面城的杭州城里住了二十多年,住处几经变换,但都在树巅之上—最低的一处也在六层楼上。有一次,我倚着阳台栏杆,俯身下看。下面是一棵高大的樟树,在阳光的照耀下,通身浸润着光泽,但不耀眼;总体着色是经年樟树特有的深沉的绿,但处处都点缀着树梢叶的鲜嫩的新绿。树就在我楼下,我在它傍边走过无数次,未曾着意;也曾于树下不经意地仰望,对它高大轩敞如同教堂穹顶的树冠内空间,有着片刻的感动。
如许的因缘,也只是铺垫,我对这一棵大樟树的看见,与它的联结的完成,还是在阳台俯身下观的那一刻。阳台是开放的,栏杆上方空无一物,因为出离居室,在我身边少有人、事、物的干扰,为此我才有机会看见这棵老朋友般的大樟树鲜见的另一面,并由此开始不断生发对树、对草、对鸟兽虫鱼等一应自然的兴趣。
阳台高的话,下方树冠的景致可以一览无余;阳台如接近地面,平视树冠,可以看风如何潜入树冠深处掀起绿色的波涛,看鸟如何在密集的枝柯之间起落穿梭。再高上去,树冠渐渐融合成一派绿意,绿意渐渐加深成苍翠,最终为林立的高楼吞没,成为城市景观的一个元素。到这地步阳台作为宅室与自然的界面的属性已大为减弱,而我也将弃绝它。
一个敞开的阳台,有时不用我们走上前去,大自然也会靠过来,展示它的风情万种。鸟会来阳台栖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送上清脆悦耳的鸣叫。倘有鸟来营巢,照通常的说法,那是主人家的祥瑞,需要倍加珍惜。有一次午睡时,我于迷糊间听到一阵急骤的“咂、咂、咂”的声音,寻声瞧去,一只松鼠的身影在通往阳台的玻璃移门上掠过。
人俯仰于天地之间,是大自然的孩子。亲近自然是人的天性之一,但它需要和其它众多的天性相竞争,需要一定的滋养,才能上升到生活的表面,成为人们的日常。一个开放的阳台,便是源源不断给予它滋养的设施。
即使不考虑与自然的结缘,阳台的开放也还有别样的意义。某个晨间,阳光朗照,我走上阳台,看到一副景象。
夜晚太短
不够世界安顿
我于阳台俯瞰城市
看到手忙脚乱
初夏晨风习习
鸟还没有过完早晨的啼鸣
路上汽车的轰鸣已见力道
楼下大妈的叫喊
一阵高一阵低
小学生背着鼓鼓的书包
像蚂蚁驮着饭团
急急地行走在
稳稳的阳光里
阳台不单是家室伸向大自然的瞭望哨,也是观察人世生活的好位置。人与世界有一种出入的关系,有时需要入乎其里,有时需要出乎其外,人不能始终陷在世界里。当人出乎其外的时候,人需要一种超然的姿态,一个静观的位置。一个开放的没有用现代建筑材料严严实实包裹的阳台,便能予人这样的便利。它与邻近居室之间有隔断,保持必要的距离;它少有居家的物件,没有物的羁绊。家室内的人、事、物在这里都静息,有一种内在的庄严。它悬停在社区生活的上方,不与邻居打照面,不掺和地面上生活的火热,只是在旁观,在审视,在暗中等待诗意的降临。
倘若把阳台包了,阳台成为居室空间的延伸,居家物件将会漫过来,居家生活也会牢牢地占据这个地方。同样的晨间,同样的阳光,同样的小学生在阳台下方急急地行走,我却难有同样的心境去领受这一切,更少可能将其转换成诗句以便长久地存留。它是天光云影,但我的半亩方塘没有预备好,尘世的扰攘始终在我身边,如同今天的“烟花”台风,紧紧地攥着江浙沿海。
阳台作为住宅建筑空间的组成部分,它紧邻居室但又自成一派,颇有几分崖岸自高。它存留寂静——四壁之内是热闹的,阳台下方的小区也是热闹的——寂静是沉思的培养皿。亚里斯多德说,沉思是人的存在的最高形式,这话固然是绝对了一点,但沉思是人的存在方式的一种,孰几无愆。
生活在杭州还是幸福的,城市三面有山,特别是西湖之西,群山逶迤。于山间漫步,无疑是沉思的顶配,倘不济,也可以于河滨或公园的僻静处溜达。但说到最方便的去处,还是居室外缘的开放的阳台。一把椅子,几缕晚风,万家灯光盈眼之际,日间经历的种种事端,近来积攒的款款心曲,都摊开来,一件件梳理,一桩桩捋平。人的劳作,不仅仅是体力劳动与伏案运思,不仅仅是对世界的上手与上心,也包括对自我内心的整理与洗汰。少了这一番对自身内在世界的劳作,人就难以,如里尔克所言,“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完成一个世界。”那些进入人内心的种种事端,将会在内心堆积,成为人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并一点一点地压弯人的脊梁,压低人的头颅。
我时常想,先人对阳台的发明是个伟大的创举,阳台是室内空间向室外空间的过渡,是人与世界的中介,更是在家与在世的平滑转换。一个开放的阳台,人们信步而至,分分钟钟完成一次从家庭向世界的出走。
“人类不快乐的惟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呆在他的房间里”,帕斯卡尔写下这句话时,他住在修道院,他的房间是安静的。今天的房间充满了帕斯卡尔参与开辟的科技革命所创造的各种制成品,人与事的纷扰也远非十七世纪可比,更别说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网络与手机了。在万千围困之中,人很难做到“我自岿然不动”,一间悬挂在居室之外的向世界开放的阳台,是人的有力依傍。
放下手机,离开房间内的灯火通明,将自己置身于阳台的暗黑之中,置身于世界的淡漠与广大之中。有鸟飞过,人与鸟之间别无屏障,你能感觉到和它多了一份处于同一时空的亲近。有风掠过,带着自然风特有的劲道,和乍起乍息的节奏。在阳台上,我敛目独坐五分钟以上,身心就有尘嚣渐去的轻灵之感,生活在我眼前一点点清明起来。
我们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住家,都有数目不等的阳台。包不包阳台,在我看来不仅仅是装修时的一道选择题,它也是生活方式的一种选择,是林中的一个路口,通往无数后继分岔口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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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lsam 图l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