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等待话语的到来
趁着国庆假期,把《里尔克传:鸣响的杯子》粗粗地读完首遍。一个伟大诗人的一生,在假期的头四天里始终激荡着我,而今阖上书卷,心绪却久久难以平静。这也正是优秀的图书与严肃的阅读的首要标志,倘不能搅动心灵,那就不成其为阅读而沦为消遣了。
习惯性地在某阅读群里打卡,有书友问,读后有何感悟?
我有感悟吗?应该有吧,但不是现在,现在的我的唯一的责任,也是艰巨的任务,是见证一个伟大生命的诞生、成长与逝去,与闻一个世纪以前在万里之外的欧洲围绕这个生命发生的如烟往事——尽管只是一个三手的见证,借助于传记作者对大量一手文献的见证的见证而已。
作为见证者,我需要睁大眼睛,挺直耳廓,看明白彼时彼地往来穿梭的人与事,听清楚里尔克和他身边朋友喁喁的话语。要像大地承受冬夜寂静无声的大雪那般,承受传记文字如雪飘落,在漫天飞雪中感受传主的忧伤,聆听他的歌唱--伟大的诗人都是伟大的歌唱者,在大地上不息地颂扬和歌唱。
作为见证者,我需要抵抗言辞的诱惑,保持沉默。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表达,一种是倾听。表达是容易的,过于容易了,我们民族的语言历经数千年的发展,已是高度的成熟,高度的具有表达力;当下时代传媒设施的加持,更兼大众文化的鼓励,使得表达越来越成为难以抗拒的诱惑。“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已没有完好的倾听。”
当此之际,沉默成为一种高贵的品德。当内心的源头活水没有到来时,三缄其口,不让它制造廉价的喧嚣,纵使身旁喧闹如雷,也只是向隅立或走为上。倘如躬逢其盛,一个伟大的、旷百世而一遇的人在说话,或者世界的庄严面相在呈现,更要守口如瓶,空楼而得月,虚室以生白。
沉默还是一种需要学习的技艺。马克斯﹒皮卡德在《沉默的世界》书中说,沉默不是话语的缺失,而是一种自足的存在。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沉默并非简单地与话语相对,而是与话语相互包容、相互渗透,沉默真正反对的是喧嚣。
娜恩﹒谢泼德是一位资深的山中行者,终生与山为伴,她在《活山》中的一段话是对沉默最好的阐述。“假如伴你同行的是不错的登山伙伴,那么他的存在并不会打破这份寂静,反倒会将它强化。这类同伴和你一样,在登山时早已把个人融入了大山。如此一来,话语也不过只是山间日常,不会打破它的安宁。但假如你们没话找话,寂静就被毁掉了,多说一句也可能是多余之举。”
一本优秀的图书也是一座幽深的大山,文字是它特有的景致。它邀请读者步入其中并盘桓其间,借助文字与作者对话,这也意味着它的文本并未锁闭,亦未完结,它仍然在生成之中,此时的生成不唯作者之功,也有劳读者之力。
这里有微妙的分寸。旁批、眉注向来是读者的权利,也是我们的传统,但也有其规矩,不能滥用。信手涂涂画画,记录电话号码,记叙一段偶然想起的与书无涉的往事,这些举动虽无伤大雅,但总归是对书的冒犯,好比剧院演出中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一本书读完了,掩卷而有思,但是思从来是一个过程,是艰辛且严肃的劳作,不是自来水龙头。当思还在内心深处酝酿的时候,我们需要尊重它,守护它,不要轻率地用言语挤兑它。话语自身还未完全形成的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地等待,殷勤地守护,像武当七子守护张真人的修炼神功那般;决不可强行将它推向他人,强行推出的话语有如还未灌浆的秕谷,空有其壳,禁不起风吹。
越是有分量、有内涵的书籍,对读者心灵的冲击与撼动也就越剧烈,读后之思相应更深更长久。“甚爱必大费”,我们要让一本好书真正地走入心灵,就需要给它充裕的时间和充足的空间。读时不能着急,不能老是惦记结果而将中间的书页匆匆翻过(先浏览再细读的二步式阅读另当别论);读后也要从容,要容忍甚至享受那种心有扰动但又找不出话语的状似纠结的过程,面对书友的关切要有暂时无可奉告的勇气。
交流与分享都是好的,但前提是要有物还要有文,好的交流要预备成为未来日子的文物,而不要让空虚的话语充塞我们的交流空间,不要“群居终日,言不及义”。
在每一次交流当中,我们也要学会接纳沉默的间隙。你一言我一句的顺畅是好的,但那只是交流的一种状态,另一种状态是,你言毕我需要消化,再唤起并组织我的话语,这中间需要一个或长或短的停顿。此间的停顿与沉默也是一种常态,不应视为交流的壁障与难堪。倘若我们带着这种心态参与交流,除非我们的心智特别发达特别活跃,否则很可能顾不上仔细聆听他人的言语,一门心思在等候自己的轮次,捉摸自己的表达,仿佛参加的不是精神的对话而是一次话语的接力赛。
前面说过,我读完《里尔克传》的感悟不在现在,在将来不确定的某个时候。那么,如上的话语算什么呢?算是它的衍生物吧。好比一颗石子丢进湖里,它激起的涟漪还在扩散,但有些水珠溅到了边上游客的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