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苍山地处宁波市宁海县境内,是天台山脉的东麓,而今已辟为景区。上周六,我起了个大早,乘高铁到宁波,跟着好友小山、窗前夫妇和秋麟、钱塘、莲心三位宁波当地花友(植物爱好者的别称),在雁苍山一条溪谷里,博物游逛了大半天,至晚方归。
我们总说远山如黛,近山苍翠。但实际上,无论远与近,山都有它多样的容颜。高速路逼近雁苍山脚边时,透过车窗,山的苍翠并不纯净,夹杂了很多淡黄、黄白的色团,仿佛成百上千只绵羊在山头出没。
“那是苦槠吧?”
“像的,就是苦槠的花期稍过了点。”
花友们时常相约进山观察植物,称之为刷山。刷山时,看的说的都离不开植物。我们在车里热烈地聊起苦槠,聊起在小山的老家,江西吉安地区,人们用苦槠果做豆腐。小山的书《草木清欢》有篇文章写的就是苦槠和苦槠豆腐。
白花龙(Styrax faberi Perk.),安息香科安息香属很快就到了雁苍山第一个景点,雁苍山瀑布。瀑布抬头即见,但我们的脚步被路旁一株白花龙挽住了。它生长在小溪滩的乱石堆中,纤细的枝条下垂着很多小巧的白花,未开的花苞紧攥,形如纺锤;已开的五片花瓣先平展再上翘,像被风吹起的裙裾,上面是浅黄绿色的花萼杯,下面是围合在一起的雄蕊,橙黄色,再下面是冲出雄蕊包围圈的花柱。白花龙的附近,有苦楝树,铁冬青树,假福王草,河滩的生境算不上好,但草木依然葳蕤。我们来到瀑布脚下。瀑布水量不大,只是一线白,维持它的存在。小山眼尖腿快,已下到瀑布下方岩壁的脚跟前,发现了很多宝贝,一边招呼我们上前。除了我,小山等五人都是资深花友,岩壁上的花草于他们是访旧,对我来说则是大开眼界。头一个是韩信草,常听花友们提起,更因它的名字,我心慕良久。传说韩信早年遭人毒打,这种草治愈了他的伤痛,药因患贵,得名至今。
眼前的这一株,主体是紫红色的茎杆和心形的叶片,两者组合得疏落有致,恰逢花期,淡紫色的总状花序出挑在茎与叶的上方,像孩子骑在父母的肩头,透着一股子得意劲。生长于青色岩壁缝隙中,其绿色,紫红色的主体色调,与周遭的青灰色相互映衬,草的柔弱与岩体的刚硬相互彰显,凑近像一件艺术品供我们仔细端详,远观则像一首无言的诗,向我们述说自然界的天趣。韩信草(Scutellaria indica L.),唇形科黄芩属
岩壁的另一近直角接缝处,长有一棵滴水珠。相比细弱的茎杆,心形叶片显得硕大,叶片上部有一颗株芽,看起来像是茎杆穿透页面而冒出一个尖;形似绿色水滴,这大概是名字的由来。它的花也很特别,花冠主体呈围闭的管状,上部四分之一处向一侧张开,另一侧上升,再压平,像一个帽沿。镜头里的这朵,花蕊已去,仅留下花柱自“帽沿”下探出。
滴水珠(Pinellia cordata N. E. Br.),天南星科半夏属头顶上方三四米高处的一条倾斜的岩坡上,小山发现了多花黄精,我用镜头拉近,留下它在阳光下的倩影。
多花黄精(Polygonatum cyrtonema Hua),天门冬科黄精属
岩壁上的这些草木,倘若不加留意,是很容易漏过的,毕竟岩壁是远为巨大的存在。我们这些花友,由于对生命体的敏感与对多样性的追求,总能越过那些单一的庞大的存在,潜入细微处“俯察品类之盛”;总能借由静观与细察,领会草木的华滋与生命的勃发。
瀑布下盘桓已久,我们继续驱车前行。路旁有几棵树花开正盛,引得我们“解鞍少驻”。树形颀长,枝条横逸,顶梢处都有一簇稻穗状的花序,白中带黄,四下分披,像绽放的烟花。“烟花”遍布树的周身,在四周绿色的包围中,撑出一爿似雪非雪的空间。
栲树(Castanopsis fargesii Franch.),壳斗科锥属小山凑上前,翻转树叶察看它的背面。“红锈色,是栲树。原来这满山的黄白色不是苦槠,是栲树。算起来,苦槠的花期过了。”我四下张望,附近另有几棵同样的树,对面的山上,也有好几处黄白的色团。原来是栲树,公路上远眺雁苍山的疑问这下子得解,小山他们在享受定种的乐趣,我则在心里默念栲树的名字。每一种植物的名字,都标记一段我与它相遇的时光。我以名字认领万物,并自记忆中将它们呼唤。
和栲树作别,我们继续沿着溪边小道进发。雁苍山植被茂密,物种丰富,我满眼都是新奇的植物。有他们五人作我的老师,我本可以像太初的亚当那样,将沿路的林林总总的草木一个个指认,但我没有。山间万物不是我的私藏,我无需在心中将它们编排清册,在记忆中将其私自占有;这一趟刷山,于我是与雁苍山草木的相遇时光,每一种我都欣于所遇,不加拣选,我是一座凯旋门,供草木任意出入。我也毫不在意数量的多寡,而是专注于将它们整体领会,领会草木的胜意和生命的深意。于是各种美丽的植物,在五位老师的呼唤下,向着我迤逦而来。三花悬钩子,金樱子,凹叶景天,薄叶山矾,山矾,春云实,还有光叶石楠,它的馨香和它的花色一样低调。一路都是中国绣球,洁白的不孕花三五成组,围着中央牙白色的圆锥繁育花序,在四周翠绿的枝叶间,构成一个组合花序。有棵树在路的下方,人从高处下望,一个个素净高洁的组合花序,分布在树冠的不同高度上,颇有几分花卉梯田的效果。
中国绣球(Hydrangea chinensis Maxim.),绣球科绣球属山路两侧贴着地面生长的,有多种多样的蕨类植物。里白,芒萁,平素花友们口中的高频词,都向我显露了它的质料。大多数里白像极了一个躬身的丫字,但新生的的里白,丫字的两个角还未长成,呈向里蜷缩状,甚至紧成内螺旋,更有少数茎上生茎,丫字叠罗汉。路边半身起高的山坡上,有时林中分出一条路,里白便趁虚而入占据这方空间。人在低处的路上往坡上望去,一个个丫字负势而上,魅影重重,别有韵味。里白(Diplopterygium glaucum (Thunb. ex Houtt.) Nakai ),里白科里白属
左前方一副特别的景致吸引了我。像一面绿色的悬瀑,约有五六米高,垂直层叠的绿叶前面,悬垂很多“长豇豆”,说不上密密麻麻,但气势也不小。小山说这是山蒟,胡椒科的一种藤本植物。我上下打量,找到一根靠近山道的分枝凑近观察。“长豇豆”乃是山蒟的雄花序,长6到10公分不等,外形像极了一股编结得很紧致的绳子。
我们走的这条山道,在一般的旅行者眼中,没什么特别的美景,不足称道。但在我们几位花友眼里,却是美景迭来,意味无穷。乔木、灌木、草本,它们的天然分层给我们创造了一个高低错落的舞台,更有山蒟这样的藤本植物,时不时来一个串场,将分明的层次搞混淆,无中生有地创造一个纵向景致。
山蒟(Piper hancei Maxim.),胡椒科胡椒属我们只是在山道上流连,观察的植物限于道两侧,有的植物离道稍远,中间隔着茂密的灌木,又山势陡峭,不便往前,也就只能眼慕手不追,比如这棵江南越橘。小巧精致的花朵挤挤挨挨,垂挂在枝叶下,闪耀着玉器般的光泽。
江南越橘(Vaccinium mandarinorum Diels),杜鹃花科越橘属
脚下这条山道,除了起初很短的一段,其余都是土路。落叶,石砾,踩得结实的土壤,它们都是山的材料,和山不分彼此。我们行走在路上,心里特别的安然,有一种深沉无言的归属感。山矾,绣球,钩藤等都在手边,像枕边人一样伸手可及。鼻翼稍加收缩,它们的气息便长入我们的身体。有时,一个趔趄,手掌撑地,掌心拓了一个落叶印。我举掌在面前,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不忍擦去。人与草木,就这样彼此交与,一如远古的先民。
路随山高,两旁的树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柳杉,林下也变得光亮。花椒等小乔木在柳杉树的脚边环抱或斜入,像孩子们在大人的脚边嬉戏。地上遍铺杉枝杉叶,行走成了一件乐事。
下山时候,秋麟很有经验地告诉我,下山不仅是同样的路再走一遍,更是因为视角与上山时不同,往往能揭开先前被遮蔽的空间,看见先前无法见到的草木。靠着她的提点,更兼她的指引,我在下山路上又发现不少从未谋面的植物。比如小叶猕猴桃,大血藤等。
小叶猕猴桃(Actinidia lanceolata Dunn),猕猴桃科猕猴桃属
这株可爱的里白,也是在下山路上等着我弥补先前的错过。
暮色渐起,我们回返。钱塘三人走在前面,树在他们头顶交合,设下一个高大的树洞。望着她们的背影,我无端地念起“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