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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夫人 | 我看徐锦川

荣夫人 明月清辉1 2024-04-30


照片来自网络



徐锦川是那种越老越好看的男人。倒不是说他年轻时不好看。他年轻时我不认识,但见过彼时照片,也不错,不如现在好看,尤其不如现在有气质,有范儿。


近年来,我听了许多讲座,徐锦川是我最喜欢的讲座者之一。他普通话好,语速不疾不徐,遣词造句精当,文采飞扬。尤其是,他的讲座给人带来宽阔的感知面,带来新视野,带来纵深度,同时还带来欢乐。他每次讲座我都得笑几次。有时是会心一笑,有时是忍不住大笑。有一次晚间我在院里边散步边听他讲座音频,突然大笑一声,惹得走在前边散步的人回头看我。


另,虽说我所听的讲座多文史类,但徐锦川的讲座最文学,他是剧作家嘛。他在文学的海洋里悠然自得地遨游,把这样那样的人物、作品随手就拎出来晒一晒。他品评人物入木三分,不遮不掩但也不声色俱厉,他好恶分明但喜怒不行于色。讲座像篇大散文,溪水潺潺,微风徐徐,白云飘飘,但针芒亦若隐若现随处可见。


锦川是作家剧作家(作家不包括剧作家?),还是独立学者。“独立”两个字好生了得。他好像不是这党那员——看着不像。但离政治最近。他的近不是投靠不是迎合,而是别人或因敏感或恐惧躲着绕着走,躲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喘,一幅“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态。锦川不。他面带微笑,悠悠达达,迎面而去。他一来,政治在他面前犹如泡沫,等他一去,泡沫就破了。然后他踏过那一地水渍,悠然自得而去。他那一路穿越的姿态,留给各路听官看官一番莞尔一阵儿愣神一缕缕思绪和恍悟。


在各类讲座中,他讲了很多政治中的作家,讲他们的作品他们在政治中的风雨飘摇。他讲哪个人,也不在乎他们在世还是离世。他对事不对人。这种姿态使他尽显独立与优雅。



他激赏王小波、喜欢王朔,欣赏张爱玲,体恤沈从文,赞誉陈忠实,奚落丁玲并偶尔捎带王前部长等人。


锦川谈王小波:王小波是不属于大众的,他太高级了,他只属于一部分人,这一部分人,是不受主流意识形态左右的,不被那种热情口号蛊惑的,不会被伟大目标激励的理性人。王小波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们”,一种是“他们”——王小波是属于我们的,或者说,王小波是知识分子的鸡汤,知识分子的鸡汤,和大众的鸡汤,区别是,里面有辣椒油。


王小波是作家,和张爱玲一样,是销书作家,但他更是知识分子。他早熟,独立,自由,幽默。网友说他是文坛外高手,李银河说他是骑士,行吟诗人,徐锦川说他是小说写得好看的公知。


锦川常把王小波和鲁迅相提并论,写小说又写杂文,关心时政,有社会责任感。鲁迅是讽刺、凝重,王小波是调侃、洒脱、有趣。王小波的文字好看。比如他说,生活中有那么些障碍,真他妈有意思。


我第一次听徐锦川言说是他在“律媒观察”谈王小波。他说就像一场戏,台上有演员台下有观众,而王小波既不在台上也不在台下,他在戏台的边侧,能看到台上台下和后台,对一切门儿清。他在说王小波的眼界和洞察力。他目力所及,无死角。


徐锦川自称是王小波粉、拥趸、知己。


加一句我的补充,假设鲁迅和王小波都还活着,王小波会比鲁迅活得好。因为领袖曾说过,鲁迅若是活着,要么进去了,要么不再说话了。而王小波呢,这个共产党建制以来最早的的自由撰稿人,他依然会说夹枪带棒幽默调侃的话,还会是粉丝数量质量无敌的自媒体人。我认为。


关于王朔,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沿着徐锦川的导航重读王朔》。徐锦川说王朔是有良心的作家。他是一个现象级的存在。30岁名满文坛,出书就洛阳纸贵,写戏就万人空巷。才高见辟语出惊人。他以王朔式的骂作文学批评或社会批评。以至人们想骂点什么出出气常冒王朔之名。



“二王”(王小波王朔)在徐锦川的话语体系里,是这片云翳密布的天空里两颗折射着不同光谱但一样熠熠生辉的星座。无独有偶的两张文坛大牌,徐锦川是他们举世无双的解读者。


徐锦川有一个《中国当代文学的命运》的讲座。讲座的题目原本是“中国为什么出不了伟大作家”。他觉得题目有点刺激,改为上述“中性”题。他以沈从文、丁玲、胡风、张爱玲等为例,把“为什么”这个问题讲得梨花带雨般“涕泪纵横”,又洞若观火的透亮。


1948年底,作为北大教授的沈从文还跟一帮文艺家一起讨论过文学的方向问题。他用红绿灯比喻政治对文学的管控,认为没有红绿灯的操控更利于作家的创作,写作是最需要自由的一件事。他还提出优秀的文学可以修正错误的政治。他的学生汪曾祺比较悲观,认为接下来政治肯定会成红绿灯。英文教授钱学熙却做了个不无悲怆并决绝的总结:只有两条路,不管他红灯绿灯,一直往前走,走到被枪毙为止。另一条呢,就是妥协,不写了,相当于枪毙自己。


文艺家们的讨论一语成谶。


郭沫若的一篇旧文《斥反动文艺》把沈初文的创作定性为桃红色。后来北大还贴出了打倒沈从文的标语。沈从文决定枪毙自己,他不是不写了是不活了。1949年春节过后他抹了脖子,还曾摸过电门,没死成。一年后用剃刀划自己的颈部,然后再把两腕的脉管割破,然后又喝了一碗煤油。徐锦川说“这什么死法,乱七八糟的”。两次分别被儿子和妻子救下都没死成,然后沈从文被送到精神病院。


徐锦川说自从得了精神病沈从文精神正常了。后来开始考虑按照红绿灯管控去写作,可怎么写都不对劲。于是封笔,去研究服饰了。


在诺奖评委们准备就沈从文早期田园牧歌式的作品将文学奖颁给他时,他去世了,与诺奖擦肩而过。


在这一次讲座及另一场关于张爱玲、赛珍珠、丁玲的讲座中,徐锦川都一再讲到丁玲。他称丁玲是“前作家”,建国后及改开后的作品像通讯报道,像作文,而不是小说。她有大把自己的苦难题材比如30年代坐国民党监狱、55、57两次被肃反被反右、70年代又被捕,可她没有好作品。她不是不想写,而是甘心情愿进入了另一条轨道。锦川说她“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和张爱玲“抚哭叛徒的吊客”(鲁迅语)之勇气比,文学品阶有云泥之别。


锦川说好作品具备三点:真实、深刻,精彩。他说张爱玲三项皆具,赛珍珠只具有前者,丁玲三不沾




锦川说张爱玲的作品是长销书,曾有三次热,改开初的80年代,去世时的90年代末,《色戒》电影热映时;至今也不冷。说到这里他不失时机地点了一下前部长王蒙。王为在全国掀起张爱玲热时唯独没有人关注丁玲而不解。锦川说这比喻就不成立嘛。丁玲没有好作品,后半辈子净干革命去了。小说《杜晚香》的结尾写“我们一定要向她学习,和她共同前进。”锦川说这像个大作家写的吗。而且出身作家数度作为文艺战线的领导没为作家做过啥闪光的事,在浩浩荡荡堪称惨烈的批胡风运动中开启作家互害模式,她和胡乔木都是急先锋。




锦川的言说有见地而又精句迭出。


比如他解释为啥没有伟大作品时说:男女情事、爱恨情仇、悲悯痛苦、愤怒、人性,都是文学表达的应有之义。可样板戏里别说情事,连夫妻都没有。只有一个虚拟的阿庆还跑单帮去了。这就相当于剪掉了文学这只鸟儿的一对儿翅膀,这压根儿就不能飞了,它只剩下在地上溜达了。


锦川说,胡风这个人太悲催了,他以一人之力,创下了20世纪下半叶初期中国文学界最大的惨案。因他数千人受波及遭株连。本来胡风是左翼文学的大哥大。鲁迅老大,他老二。或者鲁迅是左翼之父,他是嫡长子。可胡风27万言上书入狱20多年,一万字一年,挺贵。


锦川对杨绛予张爱玲的差评以差评(有点绕口)。杨绛曾在给友人信中这样说张爱玲:长得不好还看爱穿奇装异服爱出风头。世人未免过于高看了她的作品。锦川说,我倒觉得张爱玲长这样恰恰好。如果她长得像女明星,倒会有文学作品制造者存心扰乱读者心智之虞。


好穿奇装异服的张爱玲画像



锦川还说,张爱玲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而杨绛和张爱玲既都是女人还都是作家,是双料的同行。杨绛说这样的话有失审美标准。


丁玲1936年去延安,她自称与领袖在窑洞曾叙谈三天三夜。领袖设宴招待之,并赋诗一首:《临江仙·给丁玲同志》:“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丁玲请领袖用毛笔书写之。为保存计,丁玲请左联时的老友胡风保存。后来被丁玲等人批得个七荤八素七零八落的胡风,历经各种苦难竟未使存物遗失。1978年胡风终于被释放后,完璧归赵,将诗页交付丁玲。对此,徐锦川感叹道:这真是让人既感动又感动又感动啊!


罗素说,艺术起源于人性的野性和无政府的一面,艺术家和官方永远是死对头。艺术要繁荣,只有自由一条路,再好的制度也帮不上忙。锦川点评道,而我们的文联和作协这种组织就是要帮作家的忙。发给你工资,那是让你听话。作家是散养的,不能豢养,豢养的是御用文人。


徐锦川说他喜欢王小波的腔调。而徐锦川的讲座、文字,也自有他的腔调,他独有的腔调。他不是王小波,不是王朔,但他有些介于他俩之间的东西。



如前述所言,我喜欢徐锦川的讲座和各类文字。喜欢他的立场和独特的风味与腔调,喜欢他的文学气息。但有时也会有所保留,尽管这种情况极少。


比如他曾有一个讲座《木心的心有多顽固》,讲得好,我甚附议。但因为讲座之后在提问环节有人提出商榷意见。鲜见地,徐锦川这次却随着他人的商榷倒戈了——他还专门写了“倒戈”文,赞美木心的心这厢如此不顽固了。我却坚守原地,“奋起”写了篇“质疑”文,为木心辩护。


比如锦川说,真正的大作家,应该扛起十字架, 用他的文学和艺术去为苦难导求救赎。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木心太轻了。他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这不是他个人的苦难,是民族的苦难,时代的苦难。但他没做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未能承担起文学之重。苦难的“十字架”压在了他身上 ,但他没扛,自己趴在那儿了。这是不对的。那么“这个民族,此前、现在和以后,还会继续 遭受苦难"。木心的格局不够,太江南。该干的活没干。他似乎对自己的遭际没兴趣,真是暴殄天物啊。


我著文“反驳”道——

木心接纳了他所经受的所有一切,并重拾回归文学的勇气。他说,他要“一个字一个字把自己救出来”。从哪里救出来,从时代给他造成的连绵不断的苦难中。没有人能救他,只有他自己,靠方块字。一定要他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他的性格支持不了他做他们。如果一定让他把苦难写出来,等于要他重回炼狱走一遭。他不敢。他希望离过往的苦难越远越好。


其实,抗拒、批判、不辜负,也并非唯有写一部“悲惨世界”或“古拉格群岛”。不辜负所承受的,可有多种方式。木心说,你要毁灭我,我偏不。这种“偏不”,也是一种不辜负。他无比坚强地,克服着他的时代。这是另一种对抗。云云。洋洋洒洒数千字。


可我的这篇文字无论如何发不出,试了几次,还造成了公号的塌陷。


这令我百思不解。一向优雅独立地立于风中传播各种好声音,微信号还多次坍塌的徐锦川,我第一次开始狐疑,他可能和黄泥地互联网监管苟苟营有一腿。



徐锦川是个自由主义者,也是个不婚主义者。


锦川有过婚姻,有一女。今年女儿结婚,他和前妻一同参加女儿的婚礼,并在婚礼上发表了“妙趣横生精彩绝伦”(锦川自夸语)的致辞。致辞中表扬了女儿女婿也赞美了前妻。前妻笑眯眯站在他身旁。


但多年前分手后,他未能再婚,且自觉选择坚持不婚。


徐锦川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帅。他相貌帅气质帅才华帅性格也帅,总是面带灿烂的微笑。四帅叠加构成酷。他这样的自由男神肯定引一众女性“竞折腰”,一束束菠菜递过来。但他坚持独身方寸不乱。


据说他有情人,有几个未知。我们曾有亲切交谈,此问题我可问但未问。不关心也。


但锦川令人尊敬的一点是,他对女性的尊重,对自我的尊重。他一点也不轻佻,他从不利用自由之身花枝招摇。那种恰到好处地与异性相处之道,那种并非出于孔孟之道的慎独,令人钦敬。


他为什么坚持不婚呢?我没问过。但我现在越来越深谙其中味:写作是很私人的事。作家是喜欢独处的个体。独立的空间,无人之地,没有婚姻的牵绊“滋扰”,作家会很自由自在。


应锦川之邀,我曾去他自称第二故乡的南浔看望他。在那个美丽的南国古城,我们有过涉猎较广泛的交谈,包括他的不婚等。但听他的讲座,是我们更绵长的交谈。


前几天中秋日,看他的朋友圈。他写了一首诗:


你好啊中秋

把我的祝福给你

我的亲;

你好啊中秋

把我的柔情给你

我的爱;

你好啊中秋

万古的月

我还要告诉你我的愤慨

我的怨

我的思

我的忧伤;

你冷看我们千年

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你不是月你是石

凉透了中华心。


他的朋友名李见心的,也共振般跟帖了一首同味道的诗,其中有言:


你这个老月亮啊

圆满只是你的假象

你亏欠了人间太多


我在他的朋友圈,为月亮不平道:

冲着月亮撒气,让月亮背锅。

(2023·10·5 讲座可关注王笑轩窗和玫瑰上的星星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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